「你说这事怎么解释?只能说怨气冲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胡子!胡子!」大叔又问:「胡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干着急地又过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外界人声嘈杂,豹子扯着喉咙在喊:「师父!海洋!明若!还有队长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么?!还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惊讶:「难道已经六点了?」
大叔说:「没到啊?」
「怎么可能!」楚海洋说:「坍塌前三分钟我还看过表,四点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个人吃吃笑起来。
大叔问他:「笑啥?」
夏明若说:「笑我们怎么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说:「这儿就我们四人,都压着呢,哪个去搬的救兵?」
「谁说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老黄嘛。」
第二十章
老黄严肃地守着大胡子,大胡子真的不好了。
外伤不谈,队伍里那半吊子卫生员说他的肋骨是肯定断了,脑子里还可能有什么积水,吓得一干人等捧着他的大脑袋跟捧金元宝似的,夏明若这种手上没螺办事不牢的还不让捧。
新疆所快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开着大卡车拉了大胡子就走,夏明若与楚海洋也跟随,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楼兰大本营,那边的队医也为难说:「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了,得赶快往库尔勒送,晚了肯定来不及。」
于是又上路。
结果人家老医生在胡子身上敲打一番后说:「没事,就这脑壳,铁锤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强调说:「他一直没醒呢!」
「废话!」老医生说:「用木杠子砖头砸你你不晕啊?」
果然没几个小时大胡子就醒了,虽然晕晕乎乎,但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库尔勒医疗条件有限,老医生本来建议回北京重做检查。倒是夏明若在车斗里吹了十几小时的冷风,又加上担惊受怕,一病不起,躺在医院里发高烧说胡话,说我不呆在这儿,我要回去挖墓。
楚海洋说行行行,一会儿让你挖个够啊,现在咱们回家吧,乖。
新疆所老着面皮联系了空军的一个运输队,人家一听钱大胡子的名号就笑了,说上回来是救他,这回去也是救他,这种--哟~~还是副教授--你们科学院干脆别养活了,否则后面必须有个加强排跟着。
新疆所陪笑脸说是是,您说的对,回去就杀了吃。
说归说,解放军就是仗义,当天就送他们上了飞机。只是开飞机的小战士看见了老黄有些闹情绪,连连喊:「栓厕所里!栓厕所里!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烧冲脑,胆子肥了不是一点半点,竟然与他叫板「谁敢栓老黄我毙了谁!」小战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枪匣子说:「小白脸你有种!我倒要看看谁毙谁!」
夏明若双眼迷离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嘴里不示弱:「来!有种出去说话,这儿不好动手!」
救火员楚海洋猛然跳上飞机,一个扫堂腿撂倒夏明若,抱起来搂在怀里说:「解放军同志快走!赶快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战士深以为然,不依不饶地栓好老黄,驾机飞上了蓝天。
夏修白一开始没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从医院里扎了针回来了。他当即旷矿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泪汪汪。
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有气无力地说:「爹,人都回来了你哭什么?」
夏修白抹泪说:「我是高兴啊,哭你很有乃母风范,像个男人,男人就应该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话说着王国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哎呀!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快快换人,我来背!」
夏修白问他:「玉环呢?」
「修白,您吉祥,」王国栋缩腰谄笑问过好才说:「炉子上烧着水她走不开。这不,打发我出来买菜呢,咱午饭就在所里吃,给孩子弄顿好的。」
「早该这样了,」夏修白说:「行了你别耽搁,快去,买哪个......」
「鸭脖子,」王国栋说:「知道你们爱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下,目送他走远,然后拉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里走。
派出所就在间四合院里,远远地就看见杨玉环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哑着嗓音喊:「妈......」
母老虎嗷呜声,捡了把笤帚就扑过来:「好啊!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这不孝顺孩子!」
楚海洋背着夏明若跳跃着躲闪:「阿姨!阿姨饶命!」
「呸!」杨玉环甩了笤帚,眼眶都红了:「海洋,你这孩子也性野,和我们家明若半斤八两。我说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省的你爸妈担心。不过记得快点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
楚海洋乖乖地说哦.把夏明若交给她就夹着尾巴走了。
夏明若软乎乎粘着她说:「妈~~~妈~~~」
「呸,」杨玉环揉揉眼睛回厨房:「滾蛋!」
夏明若忍笑粘到他爹身上说:「咱妈就会欺负人。」
夏修白说:「可不是。」
夏明若眼神一转竟然看见程静钧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切萝卜,一边切还一边念念有词:「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水萝卜......」
夏明若说:「哎哟!」
程静钧抬起头,推推眼镜,斯斯文文地笑。夏明若抱着老黄和他坐到一条长凳上去:「牛医,你怎么在这儿?」
程静钧说:「我现在不叫牛医了,我现在叫无业青年。」
夏明若问:「你不是在准备考大学嘛?」
「是呀,」程静钧切完一堆萝卜又开始切另一堆,忿忿地说:「但林少湖同志不在家,没人做饭给我吃.只能找你妈来了。少湖也是,只说是有任务,去哪儿都不说一声。」
夏明若心想那能说嘛?
过会儿楚海洋和王国栋回来了喊吃饭,夏明若对程静钧说:「虽然你已经认识了,但我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里面的那位是本派出所所长兼厨子兼保沽员杨玉环女士;眼前这位就是本所民警王国栋。」
王国栋赶忙敬礼说你好你好,过会儿反应过来,「明若你这坏小子,小程都在我们这儿搭伙快一个月了。」
程静钧点头说那是那是,杨大姐手艺好啊。
夏明若说:「还是革命好啊,你看这从小吃燕窝长大的,如今连我娘做的菜也肯吃了。」
不巧杨大姐听见了,咆哮道:「说啥呢!?」
夏明若跳起来往楚海洋身后躲,没走几步就要摔,楚海洋赶忙扶起说:「发烧的回屋躺着去。」
杨玉环又在里头喊:「海洋,听电话!你们老师的!」
「他不是住院吗?怎么打这儿来了?」楚海洋接过话筒,只听一下就扔了。
夏明若问:「怎么?」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熊呢,」楚海洋重新捡起话筒,和颜悦色地说:「钱老师,您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钱胡子嚎哭说:「呜呜呜嗷嗷嗷!沒啦!没啦!」
楚海洋问:「什么没了?」
钱胡子上气不接下气说:「呜!呜!楼兰姑娘啊!连棺材带人都没啦!嗷呜~~我就知道我不能走啊,这都挖出来了怎么还让人给盗了呢?!」
楚海洋也吃了一惊,倒是夏明若气定神闲问「老师,队里少了什么人没有?」
钱大胡子说:「你怎么知道?你舅舅他爹生病,他带着徒弟先回老家了。」
我说呐,夏明若说:「那姑娘别找了,找不回来了。」
「胡说八道!」钱胡子大怒,说着便要挂电话:「那可是国家财产!你等着!就算终我胡子一生也要追回来!」
夏明若耸耸肩,老黄叹息:「喵......」
「竟然没了,」楚海洋仰头说:「我还想研究一下为什么楼兰姑娘和尸坑做邻居呢。」
「我觉得是巧合。」夏明若明显偏心漂亮姑娘。
「大概吧,不管了,吃饭!」楚海洋无奈地笑笑「如果有缘,能再遇见舅舅,我们当面问问他,我老觉得他肯定知道。」
夏明若问:「能再遇见么?」
楚海洋望着院子里阳光下的枣树微笑说:「能啊,怎么不能?」
就像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士兵、僧侣与使者,就像合葬在一个墓中的青年爱侣,就像洞窟里面容沉静的供养人,就像远远眺望故乡的壁画上的楼兰姑娘,甚至就像孤独地葬骨于深山的濮苏族娘娘,像被猫鬼镇压着的隋国功臣......
谁说他们不仍在时间里继续?
只要时间还在继续,就能相遇。
当然说这些都太远了,太阳落下,太阳升起,挥别了狂潮、拭血与伤痛,随之而来的,是缤纷多彩的一九八零年代。
春暖花开,我们再出发。
六月梅雨
六月,夏修白抱着儿子出门了,孩子妈妈送上月台,跟在火车后面一边哭一边追,儿子问他爸:「妈妈为什么不来呀?」
修白说:「因为妈妈要在家里照顾外公呀。」
「为什么我们要出门呀?」
修白把他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窗外:「因为我们要送爷爷回家。」
明若歪着头,他爸爸用手指抵住他的小嘴:「嘘--别说话了,别把爷爷吵醒了。」
「嘘--」明若连忙捂住嘴,爷爷就睡在盒子里,睡得可香啦。
小朋友自己玩了一会便睡着了,修白轻轻摩娑着他的头发,
把脸颊贴上那小脑袋。添水的列车员经过时看丁他一会儿,关切地问:「同志,你没事吧?」
修白吓了一跳:「啊!没事!没事!」
火车走了两天一夜,天空渐渐飘起了细雨。修白抱着若若在山间小站下了车。出了站,远山迷蒙,近山碧绿。
夏修白往山坳深处走,乘船过桃花渡,渡口后头是竹林,经过竹林再往上,还有七里山路。
似乎一直睡不够的明若也睡醒了,他也不要伞,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问:「这是哪里呀?」
修白赤着脚在青石板阶梯上走,阶梯又湿又滑,他不小心摔了,明若说:「爸爸是笨蛋!」
「喏!」修白对他笑,「要不你来背爷爷,爷爷好重呀。」
明若说「不重呀。」
修自蹲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雪白的面颊:「我们快走吧,爷爷急着回家。」
明若问:「不回家要哭哦?」
「嗯,,要哭的,」修白说。
明若似懂非懂,小鸟一般又跑到前面去了,过会儿又转回来:「爸爸!河!」
「是小溪。」
修白帮他脫了鞋,小朋友咯咯笑着往溪水里跨。
「慢点,当心。」
「小鱼在咬我的脚趾头!」明若惊喜地喊。
「嗯嗯,当心,不要抓。」修白扶着他,抬头看见满目翠色,不由心情舒缓,「栀子花,玉兰花,水鸢尾......梅雨来啦。」
「什么叫做梅雨呀?」
「梅雨嘛,」他爸爸又开始编故事,「就是南风哭啦。」
「为什么哭呀?」
「因为见不到北风呀,所以难过哭啦。」
「北风在哪里?」
「回家」
「?」小朋友眨巴着眼睛问,「和爷爷住在一起哦?」
「嗯,」修白说,「北风见爷爷去了。」
「那爷爷去哪儿了?」
「爷爷......」修白说,「爸爸到家了,就哪里也不去了。」
傍晚时候终于在林木间隙中看见了粉墙黛瓦--曾经的粉墙黛瓦。
年代久远的空屋,山强已斑驳,背阴面长满了绿苔背阴面长满了青苔:门窗格子上的雕花朽了,天井里的水缸扑扑满,木楼梯吱吱呀呀,房檐上狗尾巴草你挤我我挤你,院子里的芭蕉叶彼此拍打着:劈啦啦,啪啦啦。
修白推开门:「小心脚下。爸爸有点灯,你不要怕。」
明若点儿也不怕还好玩死了,指着墙角说:「壁虎!壁虎!」
修白点燃蜡烛,慢慢走进厅堂深处,摩娑着古旧的桌椅,再拍头已是满眼泪光,他吸吸鼻子,把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搂住明若轻轻说:「爸爸小时候很笨,教什么都不会。胆又小,面又嫩,你爷爷老是叹气说:『我不敢死哟,我死了你怎么办?』......现在爷爷没了,爸爸应该怎么办呢?」
明若很疑惑:「爷爷在盒子里睡觉。」
修白笑了,俯身亲吻他:「没错,爷爷还在,在睡觉呢。」
他抱起明若往村里去买米面,回来时已经夜深,孩子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修白轻手轻脚地放他在床上。
他的样子真可爱,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身上的褂子是玉环的旧衬衣改的,松松垮垮像只小枕头。他还那么乖,不像自己,爱哭,还闹得父亲不得安宁。
人为什么要失去亲人呢?还要在这么晚失去?在我已经懂得伤心的年纪。
明若惺忪中呼唤:「爸爸......」
「哎,」修白柔声应道,「睡吧。」
他摩娑几下孩子又细又软的头发,下得楼来,陪着父亲静坐到天明。而后他将父亲埋在竹林里,那儿的青苔如地毯般柔软。雨下大了,明若醒了,小老鼠从墙角里跑出来。
明若跟着它:「你去哪儿?」
小老鼠不说话,哧溜一声从后门缝里钻没了。
后门台阶下站着一个绿衣绿裤、一脸不高兴的绿宝宝,明若问:「你是谁呀?」
绿宝宝叉腰:「哼!」
明若又问:「你是谁呀?」
「哼!」绿宝宝说,「我是凤凰草!」
「凤凰草是什么呀?」
「我是凤凰草!」绿宝宝跳上青石阶。
明若挠挠头,突然看见一条大白蛇从草尖上飞过去,他高兴地追着,追到了小池塘,看见有一副扁担,两只箩筐。他摸摸那对箩筐,一只水鬼探出了脑袋,像只没长耳朵的大黑猴子。
明若拍手笑道:「秃秃大王秃头大王!禿秃大王禿头大王!」
水鬼的眼睛没有瞳仁,凸出的眼白转呀转,往睡莲底下一钻又没了。
涟漪渐渐散开,蜻蜒落在水葱上,一只蜗牛沿着池边缓缓爬,明若终于想起来要去陪爷爷,却想不起来回去的路。
「笨蛋!笨蛋!」绿宝宝举着芋头叶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拽起他的衣角,把他带回那灰墙黛瓦的老屋子。明若傻傻蹲在台阶上,绿宝宝气呼呼走了,脸上还是凶巴巴的:「我是凤凰草!」
中午时候听村里狗儿叫,铜锣当当敲,串门的阿婶说:「不得了了,水庚淹死了!」
修白问:「怎么淹死的?」
阿婶跺脚说:「真是中了邪!他挑了两筐猪草回来,不知怎么的就钻到塘里去了。可怜哟,才三十来岁的人呢!」
修白惋惜说:「哎呀呀。」
明若手脚井用爬上了阁楼,地板在脚下吱嘎作响。阁楼黑咕隆咚挂满了蜘蛛网,角落里有一只狗在睡觉。
明若摸摸狗,狗倒吓丁一跳,爬起来问:「是谁呀?」
他肚皮边蜷着一只更小狗,也迷迷瞪瞪:「爷爷,修白回来?」
明若说:「小狗......」
小狗生气了,虎虎地说:「我是狼呀!」
「笨蛋!」大狗拍拍他的头,「你是黄鼠狼啊!」
大狗突然苦恼了:「我又是什么呢?」
小黄鼠狼说:「你是爷爷呀。」
「对了,」大狗自我介绍,「我是爷爷。」
「不对,」明若说,「爷爷在竹林里睡觉。」
「反正我就是了,」大狗不松口,突然盯着明若的脸,像是想起了很久过的事,「你是传初?」
明若摇头。
大狗懊恼地拍着额头说哎呀哎呀我又睡过了多少年,传初回来了没有?
明若不明所以地继续摇头。
小黄鼠狼哭起来:「爷爷是懒虫,爷爷是笨蛋!我还欠传初的人情呢!当时要报恩你总说不急,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大狗说:「烦死了烦死了,传初过两天准回来......」
明若跑下楼问:「爸爸,樓上的狗是你养的么?」
修白皱眉想了一下突然笑了:「你问哪一只?」
明若说:「白白的。」
修白仰头喊:「夏无鬼!」
楼上静悄悄。
修白又喊:「夏无鬼!」
大狗化为一续轻烟腾下来:「对了,我叫做夏无鬼。」他问,「传初回来了?」
修白微笑地望着他,轻烟幻化为人形,瞪着眼睛看他一番说:「唉,原来也不是。」
小黄鼠狼又呜呜咽咽地哭,夏无鬼赌气说:「传初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来我就等不到了,掰掰手指头,我真没有几天性命啦。」
修白说:「我爸爸昨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