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下————花七7

作者:花七7  录入:09-18

就是在转头的时候,耳朵边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记,只是一瞬间,什么都还来不及确认,眼前一黑,所有的意识都失去了。

廿九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一片明晃晃的白。

远志所有的记忆只是停留在北方天空的那颗星星上,长而又长的黑夜,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花板是白的,日光灯是白的,墙上贴得瓷砖也是白的,只有拉了一半窗帘是蓝色细条的,薄薄的,被风轻轻拂动着,像一汪流淌着的水。

还没死呢,日光大片从窗口涌进来,远志沉重的眼皮以极慢地速度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他又合起了眼。

“远志!”长安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双手搭在他的床沿,她又在哭了,压抑着从喉头发出极低极低的声音。

这场景是这样的熟悉,人的生命里充斥着太多一幕接一幕的重复。

那个时候,她双膝跪在他的病床边,也是这样嘤嘤地哭,充满了不甘和哀伤,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不甘和哀伤依旧在,顽强地令人可怕。

百合和夏天站在病床的另一边,身后是一只破旧的氧气瓶,通出的气体正咕噜噜地冒着气泡。

远志弯起嘴角笑了笑,牵扯到脸上贴着的橡皮条,这才意识到自己鼻腔正通着的氧气管,难怪呼吸没那么吃力了。

“医生说最晚就是今天,肯定会醒了!”百合扁着嘴探过身,摸了摸远志的额头。

“几天了?”

“三天!”

夏天吸了吸鼻子,从衣兜里掏了包纸巾塞到长安的手心里。

“这是哪里?”远志问。

“德钦。”百合揉着眼睛,费了大力才憋着没落下眼泪。

“哭什么?你就只会哭!”远志腾出一只手就要拉掉氧气管,却被夏天一把拉住手腕,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结结巴巴道:“那……那个,其实我还……瞒着你好多事呢,就是……”

“我懒得和你计较。”远志截过了话头,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

长安从自己臂弯里抬起脸来,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替远志往脑后垫了个枕头。

“你也哭,我就是死了你们也不要哭!”远志皱了皱眉头

“远志……”长安欲言又止。

“谁找到我们的?”

“向导回村带了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去寻你们,山里的雾后来就散尽了,找到你们没花多少时间,你趴在一棵树上,腰里还拴着一条领带,早昏迷了,是那个外国人下去把你拉上去的,也是他把你背到西当的……”

远志的心往下一沉,脱口问道:“在树上?”

百合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这次保不住命了。”远志用力地吸了口气。

“别胡说!我就说去大本营的路上我的眼皮一直跳一直跳,我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我就知道!”百合涨红了脸道。

“他呢?”

百合没有说话,眼泪却簌簌地往下落。

远志侧过脸,另一面的墙边还有一张病床,中间隔着一道蓝色的布帘,一阵风拂过,那床的床单平得连一点摺子也没有,那里空着。

“栾华……”

“别说了。”

“他……”百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说了!”远志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来。

夏天顿了顿脚,一扭身走了出去。

只有长安还在那里垂泪,她的眼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尽。

远志眨了眨眼睛,这个房间白晃晃的,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只有一个人。

一想到这个,远志的胸腔仿佛被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填得满满的,涨得整个胸膛都要裂开一样,藏在里面的心脏被一双看不到的手透过了血和骨,一把攥紧了,用力地揉。

最终章

高原上的那些光景恍若隔世,回了老家,呼吸到熟悉的空气,整个人才像又鲜活了过来。

夏天重新又去念了大学,远志找自己母亲去通了不少关系,夏天的暴力父亲倒是来过一回,千恩万谢了才走,眼看倒是真的要毕业了,工作的事又发起愁来。

百合又换了几份工,干一行恨一行。

长安再度出了国,用夏天的话又便宜了那群爱抹香水的外国男人。

远志自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换了间公司,极得上司赏识,一月三迁,顺风顺水,只是那攥紧着自己心脏的手还在,一日日密密麻麻地痛,见不得光,难以启齿。

有一次和同事聚餐,喝得有点醉意,便问新来的实习生,你知道北面天空的那个是小熊座吧?

实习生瞪着双眼不知如何作答。

远志的眼圈有点红,谁都当他喝多了,一个个情深意切地关心起来,身段稍低了一些,那些所谓的朋友就多了。

转眼已是立夏。

远志新置了车,抽空回了那个城市。

父亲还在疗养院里,略微胖了些,棋艺精进,据说在院里已经找不到敌手,远志失笑,他向来是寂寞的。

那刷着大红“拆”字的院子居然还在,他停了车。

院子不知何故只拆了个角,留着几间破败的屋子,连瓦片都掉了大半。只有缺人照顾的植物还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水井边的葡萄藤顺着倒了一半的晾衣架一直爬上的屋顶,还有紫藤也是,缠绕着爬满了半截裸露在外的横梁上,眼看就要把木头绞断了。

影壁还在,传说中用来吓退野鬼的墙壁一片斑驳,野蔷薇开得正艳,郁郁葱葱,挡住了半幅墙面,还有墙角的野草和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满眼都是细碎而浓郁的颜色。

栾华住的那间屋子也在,窗和门都紧闭着。

远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双手又来了,探进了他的胸膛,又来了。

他一脚踹开了那扇门,呼呼地喘着粗气,原先包着铁皮的门估计被捡破烂的将铁皮抠掉了,那门受不住力,摇摇欲坠起来,空荡荡的屋子正中央,只有一方天光。

屋顶漏了一个洞,角落里结满了残破的蜘蛛网,墙上还贴着几张陈旧的海报。

他曾一个人坐在这里,在黑暗里,他拉着他的手,拉着那样沉,可是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他却不在了。

远志朝前迈了一步,踩在一张碎瓦片上,“嘎嗒”一声,四肢百骸都在痛。

绿色的窗帘还在,只留了半幅,边角已经残破成了一绺一绺,他走过去,推开窗子,外面的风吹过来,那积满了灰尘的窗帘一头一脸的兜住他,呛得他回不气来。

用力一扯,连窗帘箱都被拉了下来,“哗啦啦”落下来,险些砸到自己的脸上。

待回过神来,院里的影壁前,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夕阳给他周身镀了一层金,瞧不清他的面目。

远志用力眨了眨眼。

地上一条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他对面那屋的窗口下。

“开什么玩笑!”远志嘟嚷道。

“我几时和你开玩笑了!”那个人吼了一声。

“我以为你死了。”

“你忘了我妈她天天念佛。”

“什么话啊?”

叶栾华走近了一些,周身的光圈褪去了,簇簇新的白衬衣,这次换他理了板寸,他歪起一边的嘴角笑。

“我以为你死了!”远志的嗓门提高了几分。

“这一年里我浑身的的零件都好似拆了重装,我还以为你会来看我,谁料到你的心肠还是那么硬”栾华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扬起眉又道:“险些成了瘸子!”

远志禁不住笑起来。

“谢天谢地,你的头发总算不再像仙人球!”叶栾华又朝前走了一步。

远志咬着唇不语。

“远志!”

“你不在我照样过得很滋润!”

“这次要不是夏天费劲找到我,我以为你和长安连娃娃都生了,可是他告诉你只有一个人。”叶栾华垂下头偷笑。

远志从窗户里探出半个头,那一方被残缺的墙和瓦圈住的天空是极深极深的蓝,像一块大到离谱的宝石,石榴树粗大的枝桠拼命地朝上伸展,变成了一道道裂缝。

远志不知为何,一阵气急攻心,就抓住窗框跃到了窗台上,停都没停,重重地落到了院里的青石板上。

叶栾华吃了一惊。

“我真的以为你死了!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和我说!”远志恼得连耳朵都红了。

叶栾华皱起眉头来,用脚将地上的一个小石块踢得飞起来,撞到远志的小腿骨上,这下倒是实实在在痛得人龇牙裂嘴了。

“为什么要那样?”

“什么?”

“为什么把我弄到那颗树上,你自己呢?”

“远志!”

“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去死,打算让我一辈子内疚,认为欠了你一条命?你想让我变得和我爸一样……”

“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死,我打一开始就决定要活下去,你不要认为我舍命救你!”栾华截过他的话头,神情骇然。

“可是……”

可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自己就被紧紧地拥住了,就是那双手,曾经探进了他的胸膛,现在就箍在他的后背上,用尽了力气,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过了许久,远志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尊石像的时候,栾华放开了他。

白日收起了他最后一道光亮,西北天空赤金色的晚霞也散尽了,夜来了。

“一起走吧。”栾华道。

“那个,我观察了很久,北面天空的勺子应该是大熊座吧?”远志突然道。

栾华笑,他拖起远志的手,绕过蔷薇花、影壁、还有破败的大门,植着香樟树的马路上行人匆匆,推土机举着大铲子一路轰隆隆驶过来,栾华拉远志往路边上靠了靠。

两个走在马路上拖着手的男人,吸引了卖报亭小伙子三秒钟的注意力。

远志瞥了眼身边的叶栾华,他还有许多问题,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叶栾华怎么把他弄到那棵树上,可惜栾华关于这个话题,却是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了。

可是没有关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容他日后慢慢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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