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侍仆手脚同是俐落。
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那些侍仆自是有法子不惊动凤惜,便将不速之客驱逐斩杀,又不容半点血渍留下,只因凤韹曾如是吩咐――惜儿惧血,万万不得让惜儿沾上这等脏污的腥味儿。
这刺客来袭不成,凤惜却又是凤韹唯一的软肋。
凤韹将凤惜藏於深僻之处,又让一众高手容凤惜当下仆使唤,却万万算不到一处,那便是凤惜自身易招来祸事。
凤惜平日饮食里又加了些定心散,只为让他夜里好眠,不受琐事干扰。可凤惜这几日米粒难以下腹,又怕为难了那些侍仆,便将这些精致的饭食暗暗倒了去。
此夜,辗转难眠。
却不知是为了何人。
外头传来刀剑缠斗之声,凤惜觉得不对,赤脚便向外走去,不想,这回那些刺客却是铁了心要置凤惜於死地。凤惜还未打开门拦,那利箭齐齐透过薄绢。“世子!留意――!!”
一侍女立时挡在凤惜前头。拦过凤惜,跃开。无奈,那侍女腰间中了一箭。“你……”凤惜看著那血涌出,一时竟惊得无法言语。
只见,那血渐渐掺杂著黑,可怕骸人。
“这箭有毒――”凤惜惊声道。
那侍女已然脸色苍白,却依旧将凤惜护於身侧,以身挡箭。
“惜儿。”
凤惜怔了怔。那如天籁般的声音……
缓缓抬眸。
就见,那发丝银白,绝美的容颜如若神只。
“爹、爹爹……”
凤惜茫然唤道。
就见,男人翩然跃下,可手中的鞭子,直直击向凤惜。
爹……
爹爹……?
那鞭势凌厉,似是用了十成力,毫不留情。好在,少年身边那侍女眼明手快,一把拦过凤惜,於半空中转了数圈,可那鞭又缠了上来,那女子已经负伤,一手正和黑衣人交缠,自顾不暇。分心之际,那鞭子峰回路转,竟缠到了凤惜脚踝上。
凤惜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那绝美男子森冷一笑,稍稍施力一扯,凤惜整个人便遭甩了过去。
“世子——!”
那些和黑衣人缠斗的侍仆无暇分身,离凤惜最近的女子狰狞著一张丽颜,虽是强弩之末,依旧奋力上前。可身後刀剑无情,还未到凤惜跟前,已然软倒在地,一双眼眸大睁。
那实在是惊心动魄。凤惜含泪大喊,霍地,发丝被人扯起,凤惜惊惧地睁大双眼,看著眼前那美得不似凡人的容颜。
“如何……?惜儿?”轻笑。锋利的指甲轻轻拂过少年苍白的颊,渐渐地,刮出一道血痕。
“……”
凤惜哑然。泪水滑落。闭目。
“怎么了……惜儿,我是爹爹啊……看,我是你最爱的爹爹。”阴鸷的眼神,可那人扬起笑容,倾国动人。男人的双手紧紧扣著凤惜,愉悦狂笑。扬手,狠狠掴了凤惜一掌。“怎么了!你不是最爱爹爹的麽!惜儿!!”
凤惜被打偏在一边。
然而,少年抬眸,定定看著眼前疯狂的男人。男人冷笑,又是一掌。“啊!”这一掌可是用了真力。凤惜倒地,不断咳嗽,夹杂著血丝。
但是,凤惜又缓缓抬眸,看著那男人。
而後,那脸颊红肿的少年徐徐摇首。
“不……”凤惜的声音,有些微弱,却是坚定。“你不是爹爹。”
男人眼瞳扩了扩。凤惜又道:“你不是!你不是爹爹!”这一句不是,几乎用尽了少年所有的力气。男人抬脚,狠狠往凤惜腹部踢去。
凤惜滚了数圈。无力蜷缩。可是,那双黑眸,从未如此明朗。
“你……”凤惜咬牙,挣扎道:“你……才不是……爹爹……”
男人散发著危险的气息,猛地扬起手上的银鞭,冷声道:“那你就去地下和吟珞团聚吧——”
凤惜扬首。
那一瞬间,脑子里闪逝而过的……师父、小夕、曹大叔、韩公子、阿如……
还有……珞哥哥和爹爹。
“小惜――!!!”
一枪弩猛地抛来。
那震天之吼,除了曹帅,哪还有他人。只见,那汉子身上染血,目光锋利,仿佛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小惜!曹大叔现在就去救你!”男人一顿,正要拽起地上的少年。然而,更加迅速的,是那纯白的身影,由天而降。剑气极其狠厉,速度之快,让那男人不及闪躲,削去缕缕发丝。
下一刻,那人拥起凤惜,提气一跃,那如风的身影,银白的发丝悠扬。
“爷――!”
“暗剑听令!”凤韹翩然立於高处,俯视那拥有同样面孔的男人。“活抓这人,馀下的,生死不论!”
只见,更多白衣人不知由何处跃出,黑白交战一块儿。曹帅最是勇猛,徒手便可屠杀数人,兀怪众将士甘於听命於这莽汉子之下。
“爹爹……”
凤韹一颤,那双凤眸有著沉痛,只得紧紧拥著怀中少年,轻声道:“惜儿,爹爹在这儿……惜儿……”
那男人见局势扭转之下,自知不妙。冷笑,甩起鞭子,就要往凤韹二人招呼去。凤韹冷凝,霍地,一人由暗处冲出,举剑应对,竟和那男人不相伯仲。“小夕……哥哥……”凤惜无力唤道。
那人不正是随侍於水如云身侧的活死人偶――尉迟夕。
只见,尉迟夕凌天一转,伺机扯下那男人面容。
那绝美的面皮脱落,露出的却是一张如若鬼刹的面容。
众人无不稍惊片刻,那男人待面皮脱落,便惊声大吼,眼珠突出,脸上大片伤疤,实在恐怖。
“啊啊啊啊――!”
男人掩面嘶吼,冲血的瞳孔直直瞧著那相拥的父子。
“凤韹――!水如云!!你们这些可恨之人――!”那声线改变,嘶哑难听。凤惜颤颤抬头,看著那人,猛地道:“你是……那个人?……”
凤惜方才之所以知晓眼前人并非凤韹,只因那人身上带著极重的药味儿,然而,凤韹身上是淡淡薰香,再者,凤韹气质无双,只待凤惜冷静下来,便能晓得眼前人是真是家。如今,凤惜顿然想起,那几日带走自己的白衣男子,身上亦是带著一股极难闻的药味儿。
然而,凤惜不知。这药味便是那人脸上敷的药所致,之前凤惜瞧见的,亦不过是张假面皮。
那人盯著凤惜,道:“凤惜――!哼!你实在愚蠢!莫非――你还相信凤韹真是爱著你!!”
凤惜顿了顿,一颤。腰间的手,缓缓收紧。“惜儿……”男人压抑的呼唤。抬头,看著凤韹的面容。凤惜一阵茫然,半向,回头,对那疯狂的人道:“不管……爹爹对我如何……我都不会伤害爹爹,也不会恨爹爹……”
“爹爹就是骗我……只要爹爹说不是,我……我就相信爹爹……”
众人不知,凤惜说出这话,就像是要将他的心肺掏出来一样。凤韹眼眸闪烁,那一刻,竟是眼角酸涩。
我的儿……我的惜儿……
那人冷笑,显然是不信。“凤惜!你可知凤韹为何不亲自出手!你不妨问问,你爹爹如今功力只剩几层!”
凤惜顿了顿。抬眸,看著男人。
“凤惜啊――!当初吟珞在你身上置下了绝命蛊,你可知,拥了此蛊,要和他人交和,可是会让那人送了命呵――!只是,凤韹命大,可如今功力早是大不如前。凤惜!你可是亲手害了你爹爹,你倒问问,他恨你不恨!”
凤惜一抖,难以置信地看著那绝美的男人。
凤韹眼眸渐渐寒若冰霜,冷声道:“暗剑,命令变更。”
“全数诛灭――!”
只见,数十人攻向那癫狂之人。
招招致命,那人就是神人,也无法一人独敌如此多高手。转眼,便落於下风。中了一剑,那人厉声狂笑。
“凤韹!你就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大局!如今,圣朝边境,郯如大军将临,迟早这圣朝国土变为夷为平地!圣皇那小儿一死,你也时日无多!!”
身後又是一剑。
“凤韹――!你这杀兄弑父的孽子!我就是……下了黄泉也要诅咒你!诅咒你和水如云,还有你 淫 荡的儿子!”
那人呕血。
却猛然冲上前,鞭子就要击向凤惜。
然而,只有一指的距离。
凤韹手上的剑,穿过那人的额。
血渐渐从额流下。那张可怕的面容,就在凤惜眼前。
凤惜呆滞。
那人缓缓笑了起来。却落下泪来。
“王……爷……颜玉……无法为您……报仇……无脸见王爷……无脸见……王爷啊――!!”
血吐在凤惜脸上。
凤韹白色的袍子亦是染上血色。松手,那人尸首倒下。
“好好下葬罢。”
低首。
看著怀中的少年。凤惜落泪。
伸手,静默相拥。
51
凤惜坐於车厢内,神色再不若往日般消沉阴郁,眼里却是一片清明。坐於另一头的韩公子见这少年这副样儿,不由得觉得讶异,只不正经地调笑道:“这不几日不见,还真是满面春风,昨日那郁郁少年,如今可是阴霾散去,可真是守得云开见月命呵。”
这韩公子说话便是如此,和水如云一个调调,偏生要酸死自己才肯罢休。
凤惜这三月来受韩公子多番摧残,此时神智清明,倒练出了一番真功夫来――不看、不听、不理。韩公子说得没趣了,自然会乖乖往一边钻去。只是,韩公子不免自言自语起来,道:“你倒是快活,不知我因你差点儿给爷活活削去一层皮,爷实在不晓得过於疼宠,只会从容了你这般小姑娘心思,你这样子如何能够担当暗皇世子?爷日理万机,却处处得将你纳入思量,百般小心,哪里还有一代枭雄之霸气。”
说来,韩公子於凤惜之敌意,终究士由自护主之心。他乃是爱恨分明之人,对崇敬之人便是万二分忠心,故此只为其主思量,要说对凤惜,早在多年前初见时,变动了杀意。当时要不是珞及时出手相救,韩公子确是意欲将凤惜身上射出一堆窟窿,同样地,要不念在韩公子确实忠心,他早让凤韹斩成了肉碎。
凤惜听韩公子说这话说得著实委屈,不由得道:“爹爹罚你了麽?”韩公子冷笑一声,“世子问得真好,那可是在下今生无法忘怀的悲痛历程。”
凤惜又问:“做爹爹的儿子,真的要很厉害很厉害麽?”韩公子颔首。“文武必要双全,性子必要如男儿般坦荡,智勇兼具,恰好世子你一概都缺。”凤惜缓缓道:“我知道什麽也不会,我就是个傻子,可是我就赖著爹爹了……我答应爹爹,一定要等爹爹来接我。”
韩公子眉一挑,道:“你就不怕爷忘了你麽?况且这两国之战,牵连颇多,只怕不是一两年便能……”
“我会等。”
这三个字,敲在韩公子心里。瞅著那少年,韩公子顿然觉得,那一夜之间却让这孩子改变甚大,可是爷用了什麽神功?倒把这小傻儿的死结给亲自解了。
凤惜静默不语。
蜷缩在柔软温暖的榻上,在一边的小柜子里头取了块白色的糖糕,慢慢咀嚼。
『惜儿,等日子平静,爹爹便将所有是皆说於你听。』
『惜儿想知道什麽,爹都告诉你,还有……你娘亲的事、凤氏一族的恩怨、纠缠我们一生的诅咒。』
『惜儿此时只需要知晓,爹爹……曾在你娘亲和奶奶坟前立誓,此生再不负你!爹爹这些时日已然想通,只要惜儿仍在意爹爹一分,便是足矣。』
『要是惜儿……真是心恋於吟珞……』
原来,那独霸一方的男人,也是会流泪的。凤惜此刻仍旧记得,那深邃的眸子落下的泪珠,晶莹而滚烫。
『吟珞此时该是为水如云所救,惜儿若是与他相知相惜,爹爹只盼……只盼惜儿日後能偶尔思念起,那害了你半生的男人。曹晖和韩翎会亲自护送惜儿离开,此处已然不是安全之地,为今之计……』
『惜儿,定要保全自己。我凤韹今生最大的错事,便是不曾好好看照於你、好好待你……』
凤惜坐了起来,问道:“韩……哥哥,凤氏的诅咒……”
“是真的麽?凤氏的诅咒,爹爹和娘亲,还有我……”
韩公子目光一凝,道:“这可是皇朝秘事,虽说水韩二族倚靠凤氏而存,这诅咒之是自早便有传言,再者,凤氏一族向来不受世俗拘束,而且代代皆有族人恋上至亲之人,就那老俞王来说,爷的父亲,当年便是因其叔父,终是因其叔父亡故而殉情。”
“凤氏一族乃是痴人,但爷可真是变数……”
“死老头――!”
外头传来汉子震天的怒吼。
“你要再胡说八道,老子一定将你的嘴缝起来!”
韩公子脸上一笑,幸福万分,甚是快活。
这韩公子果真不愧和水如云乃是同母异父之弟,这性子倒真是一个样。
凤惜不禁一笑。
那一日送别,那紧紧握著自己的双手,松开的那一刹那……凤惜仍旧记得,自己对著爹爹说了一遍又一遍―― 一定,要来接我。
爹爹笑了。笑得很好看、很好看。
只是,这老天总是不从人愿,因果循环,当年凤韹杀人无数,今便是要亲眼瞧那心爱之人步向死路。
52
原以为此行该是隐密非常,毕竟此时外传暗皇凤氏正偕其独子同去皇城面圣。然,凤韹为保全凤惜,只能忍痛看著那孩子远走,亦明知吟珞未死乃是因水如云出手相救,如今只怕还是他将自己心系之人拱手送於他人。
奈何,凤韹历经多次的徬徨若失,心中明了,此时凤惜真正所需并非这崎岖血腥之处,而是偏离这混乱尘世的地方。凤韹深知凤惜心中真真无法再弃吟珞於不顾,再者,那禁锢凤氏族人的禁咒——这孩子,亦再也无法放下自己。
每当思及此处,凤韹更觉凄然,吟珞硬是用绝命蛊才钻入了凤惜心里,凤惜当初却是因为凤氏诅咒,才眷恋於他。如此,他和吟珞又有何分别……然而,凤韹乃是凤氏百年唯一再次恋上他人之人,不得不说,凤韹是凤氏唯一的变数。而他於凤惜,却是真真正正地心牵心恋,不是因为什麽诅咒。
在凤惜面前,他只是一个爱上亲子的父亲。这份爱,淡去了对严珞俞的痴。少年美好的心动,回想起来,云淡风轻,过眼云烟。这诅咒之苦,凤氏族人必要受之。兀怪,凤韹之父当年不惜挑去凤韹脚筋,逼他娶妻,也要将严珞俞远远送离。那便是因为他深知这凤氏诅咒之下,来临的只是分离、孤独、心碎。
凤氏族人无一逃得过,凤韹之父在世之时,便是权势滔天,野心重重,自认能从中幸免,可在他成亲之日,却偏偏无法自拔地恋上了之前素未谋面的叔父。之後,亦是因其叔父死於皇权之下,凤韹之父便决心推翻圣皇,自立为王,并将这夙愿寄托於次子凤韹之上。然而,最後仍旧敌不过心魔,自尽於所爱之人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