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感到奇怪的睁开了眼睛。然而,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哪里还有陆剑秋的影子?
可是,可是,他刚刚不是就在这里的么?就在他身边!
在哪里?到哪里去了?他立刻跳下了床四处找寻着,然而哪里还能找寻的见?
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心急如焚的跑向外屋,可外屋同样是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陆剑秋,你在哪里?”他禁不住叫了起来,“砰”的一声推开房门。
门外,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院落,而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冰天雪地。
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无影无踪。
他倏的转过头,然而身后的屋子也不见了,依然是望不到边际的冰原。
陆剑秋呢?陆剑秋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完全找不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焦急、忧虑、恐慌、不安的心情突然之间在心底不可遏止的爆发出来。
“秋!”他对着茫茫冰雪大叫。
然后,他蓦的睁开了眼睛。
还是好好的躺在自己的床上。
帐幔好好的低垂着,帐外原先点着的一支蜡烛,已快燃尽了,只留下最后的一小堆蜡,上面有微弱的火光飘忽闪动着,将室内映得朦胧。
只是,一场梦么?
可是,刚才的一切却又是那么真实。
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些不对,抬起手轻轻一拭,竟触到一片潮湿。
——眼泪?
怎么会?他哭了?在梦里哭了?这也太荒谬了,一个梦而已,他为什么,要在梦里流泪?
然而,刚才的一切却都在心中重新泛起。
见到他时心里无法控制的膨胀着的喜悦,靠近他时浑身上下都充溢着的幸福,能够靠在他怀里时从心底里喷薄而出的满足。
可是等到发现他消失了怎么也找寻不到时,这些喜悦、这些幸福、这些满足全都化作了一把把的利刃,刺割着他的心。那样的痛楚,那样的难过,那样的绝望,简直像生生被人将心剜走了一块。
原来自己的世界,早已不能没有他。原来他早已成为他的心的一部分。
可是此刻从梦中回到现实,还是没有他丝毫的消息。
他依然不在他身边。他依然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依然不能靠近他、不能更多、更多的感受他。
如果一直都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是偏偏做了那样的一个梦,让他现在又如何假装镇定自若呢?
心里所有的东西像是都被抽走了似的,空旷的要命,里面呼啦啦响着的,全是名为寂寞的风吹过的声音。
想见他,想见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他。
想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即使那样的自己显得幼稚、软弱又可笑也无所谓。
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在这里,他依然没有消息。
空荡荡的心止不住的疼痛起来。
一阵一阵的苦涩从心底蔓延开。
他难受的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的埋进臂弯中间。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哭,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应该是甜蜜而美好的心情,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品尝到的却是这样的苦与痛?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即使这样的痛苦,他却还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第四十章 情丝(下)
又是一个清晨。
当窗纸渐渐染上晨光、室内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的时候,陈伯又按照惯例敲响了房门。
待到被允许入内了之后,他一边把帐幔挂起一边念叨着:“少爷,这腊月里的天可真够冷的,您可千万当心别着了凉。眼看着快过年啦,您好久没给老爷写信了吧?写信的话也替我给老爷请个安吧?老爷夫人一定也很惦记您哩……”
当他把最后一层帐幔挂好,转过脸向里望时,不由一时怔住,半晌才道:“少爷,您……又没睡好么?”
拥着锦被坐在床上的少年却蓦的转开了脸去,只淡淡道:“没什么,快些吧。”
卢恒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看起来绝对不会好。果然,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不但脸色苍白,而且可以明显的看出来眼睛是肿的。
他有些厌恶的把脸转开了去,只低着头看着桌面。似乎因为他心情不佳的缘故,整间屋子里都没用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讨厌这个样子,可是他又根本不想开口说些什么,便任由这安静持续下去。
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忘记分毫。
他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的那么伤心。或许在那样深而冷的夜里,人是格外容易变得脆弱的吧?
他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可是,那却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他无法不承认。
让他变成这样,全是那个家伙的错!这笔账,等他回来之后,他一定要跟他讨回来才行!
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前,他还有自己的责任要履行。他不能一昧的沉湎在个人的感情里而置全军大局于不顾。那样的人,他不会喜欢的,他自己,当然也不喜欢。
所以,他想他要振作起来,打起精神,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再等他回来。
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吧?
在蓟州这样的地方,冬天一旦落雪,不到来年春天就很难完全融化。几度落下的雪都被扫起,堆在墙根,一层盖着一层,仿佛特意修筑的某种装饰。房檐上垂下的冰棱长长的,晶莹剔透,散发着严冬的寒意。
卢恒抬头看了看天边密布的浓重云朵,蓦的瞥见前面的廊檐下,刘昭正垂手站着,似是在等他。他不由得低下头拉紧了身上厚厚的披风,加快了向议事厅前进的脚步。
这些日子他不能专心于本职,都是刘昭在替他处理各种事务,对他这样的表现,刘昭亦未曾置一词,这让他不得不感到一丝愧疚。刘昭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而言,亦父亦兄,有时候他甚至都觉得刘昭对他的了解更甚过忙碌的父亲。所以,他总觉得刘昭对于他的心思是有所察觉的。
因此,在这个时候,让他怎么能毫不心虚的用这副样子出现在刘昭面前?
“小侯爷?”却不是想逃就能逃掉的,刘昭的声音从旁边追了过来。
“嗯,早。快进来吧,大家应该都到了吧?”卢恒把脸尽量的藏在阴影里,一点都不敢停留的往屋里走着。
“……是。”身后的声音似是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没多问什么的毕恭毕敬的答道。
卢恒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中仿佛闪过了微微一丝失望。
为什么都不问他呢?为什么都不说呢?
如果是刘昭的话,也许他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也说不定。如果是从小一直待他很好的昭哥哥的话,也许,会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就无暇再想。诸位将领都已到齐了,正在等着他的到来。
今天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决断,无非是些常务的汇报,只是杨仕新和夏远依旧在为谁去接任朱雀营副将之职而各执一词。
自方捷牺牲之后,朱雀营副将之职就一直空缺。本来按照正常流程应该是由主将提出人选报上级批准通过后就可以了。但主将殷昊一直卧床养伤,闭口不提副将人选之事,因此当下这一问题便直接交上面来决定了。
杨仕新作为殷昊的顶头上司举荐了自己亲信,夏远却对此提出反对,举荐了原属白虎营的陈劲松。杨仕新认为这是他属下的事,夏远无权干涉,夏远却说大家彼此同属征北大军,都是同僚,举人唯贤,不该有什么派别之分,暗示杨仕新有任人唯亲之嫌。杨仕新哪能承认,两人就较上劲儿了……
其实原本要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只要卢恒赞同哪一个人选,那就可以毫无疑问的确定下来。可是这些日子里他也无心处理这些事情,拖延至今也没能有个交代。
见今天这个事儿又被提了出来,两边隐隐又要有唇枪舌战一番的趋势,卢恒不禁下了决心,要把这个事情在今天做个了结。
正当他打起精神听二人各自又陈述一番对保举人选的评论之词、心中暗自做着计较的时候,一个亲兵忽然从门外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拜倒在地道:“启禀元帅,蓟门关上许将军,派了人飞马来报,说是有关于光州敌军的最新消息。”
卢恒不由一愣,本来强自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绪在听到“光州”两个字时,不能自己的往外弥漫开来。
关于光州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呢?
他暗自握紧了拳,强压下内心深处翻腾的情绪,开口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亲兵领了命下去,不多时,就看一个身着轻便皮甲的男人迈步走了进来,拜倒行礼:“小人参见元帅大人及各位将军!”
卢恒不由自主的向前探身道:“不必多礼,你快说,到底有何消息?”
“是。”那人依然跪在地上,用十分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我们派出的探子听到北胡人放出消息说,前日里他们的主帅贺若素岚彻查丰登,抓获了数名我军派去的细作,已悉数处决了!”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厅里一片哗然。
陆剑秋去光州的事,绝少人知道。所以不少人甚觉莫名其妙,这个贺若素岚不是已经肃清过一次了么?咱们派去的人不是都给他杀了么?怎么又来?也有人议论纷纷,认为这或许是贺若素岚搞得什么把戏,来探他们的虚实,要么就是借此掩盖什么事。
但刘昭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内幕的。
蓟门关上来人的这番话几乎让他觉得脊背一片冰冷。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卢恒,就看到他已是脸色惨白,神情茫然,他立刻跨上前一步挡在卢恒面前厉声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何根据?!”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严厉的问话,吓了一跳,抬头结结巴巴的说:“启、启禀大人,这是北胡人放出的消息,许、许将军让我来报告的,其余的,小人不知!”
“那就是说,不过是道听途说了?”刘昭又问。
“不、不,”那人连忙摇头道,“有逃难出来的百姓,也、也这么说,听说人头已经在丰登悬挂出来了,还要送到白山城来呢!”
“够了!”刘昭皱眉呵斥道,“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也来汇报!还不退下!”
那人给他训得好生委屈,却又不敢多言,只得缩着脖子赶紧退了下去。
其余人的目光立刻全都疑惑的投向了刘昭,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刘昭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此刻最担心的是身后卢恒的状况,可又不得不先故作轻松的对众人笑道:“谁知道这贺若素岚想干什么,分明是子虚乌有,老许也是的,怎么想的起来还派个人来当个事说!”
听他这么说,众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杨仕新当先笑了起来:“许尚安他这么一惊一乍的,可得给他记着,以后罚他的酒!”
“可不是!”刘昭微笑着点一点头。
杨仕新扭过脸看向他身后的卢恒:“元帅,既然如此,那今天还是先把朱雀营副将的事定下吧!”
刘昭连忙回头,只见卢恒坐在椅子上,一双乌黑眸子睁得大大的,却是茫然的不知看向何处。早前他看到他时,就已觉得他脸色不是很好,但精神却是难得的振奋,所以才没有多问什么,然而此刻,不但他的脸上一片煞白,整个人的神情,更是如在梦中一般。
他心中不禁一紧,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卢恒嘴唇一动,仿佛要说话,然而还没等到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的神色却突然一变,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原本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抬起紧紧捂在嘴上。
刘昭蓦的转过脸来对着杨仕新等人道:“元帅今天身体不适,朱雀营的事,还是下次再议吧!”
杨仕新和夏远都站得离卢恒很近,看到他突然之间的举动都觉得甚为诧异,又听刘昭那么说,一时之间,只得罢休的点了点头。
“刘晖,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李大夫!”刘昭转头瞪向傻站在一旁的兄弟。
“元帅身体哪里不适?要不要紧?”夏远皱着眉疑惑的问。
“小时候的毛病了。”刘昭硬着头皮笑道,“各位不用担心,大人他稍作休息便好,今日还请诸位先回吧。”
见事情莫名其妙的变成这样,虽然众人心中都多多少少觉得有些疑惑,但刘昭地位既高,身份又特殊,且元帅此刻看起来的确极为不适,便都不好再多问什么,纷纷请元帅好好将养,就退了下去。
刘昭见人都从大厅里退了出去,连忙转过身来,一个箭步跨到卢恒身边,弯腰叫道:“小侯爷!”
卢恒慢慢的回过头来瞧着他,平日里的充满灵气的乌眸此刻却只是茫然一片。
“小侯爷!”刘昭的心蓦的觉得一阵刺痛,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刘……昭……?”从褪去了血色的唇中逸出细微的声音。
“是我,我在这里。”刘昭赶忙伸了手过去想要扶住他。
伸过去的手却被挡开了,原本坐着的卢恒慢慢的站了起来:“我要去,休息一下。”
刘昭一时愣住了,想要伸手去拉他,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小侯爷,那都是道听途说之言,信不得!”
卢恒背对着他轻轻的摆了摆手,用梦呓般轻飘飘的声音说:“我知道。”
然后就一步步的走出了门去。
屋外依然很冷。
刺骨的寒风从天上猛冲下来,又顺着长长的走廊一路疾驰,发出单调而模糊的声响。
卢恒顺着墙壁慢慢的走着。
风很大,专捡着他衣服的缝隙往里钻着,他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很清楚的想起他没把披风穿出来。
可是也没有觉得冷。
确切的说,他没有了任何感觉。
连身边的世界都像不真实的似的。
刚才的那个消息,就像是在他身上扎了一个口子,身上的力气都争先恐后的从那个口子里流淌出去了。然后整个身体就突然轻了起来,飘了起来,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他在一步一步的走着,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浮在空中的,被风推着的。
刚才那个人说了什么来着?
脑袋里仿佛只剩下了模糊的一团。
然而又不是完全模糊的,有些什么无比清晰的呈现在那里。
等他真正认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心突然狠狠的痛了起来。
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在这一痛的瞬间消失了,他不由自主的倚靠着墙壁,却怎么也倚靠不住似的,整个身体就这么向下滑去。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不受控制的从眼睛里跑出来了,迅速的滑过脸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眼泪么?
他明明决定不再哭了的。
可是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他想专心去让自己不要哭,让自己能站起来,然后他发现,胸口仿佛是空荡荡的,心没有了。
苏逸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卢恒的。
他本来是在打点回京的行囊,突然有手下的侍卫听到了消息跑来告诉他,几乎在一瞬间他就知道情况不妙,夺门而出。然而还没等他跑到议事厅,就在议事厅外长长的廊檐下,看到蜷成一团缩在墙根的卢恒。
他几步冲了过去,一下子把他搂进了怀里:“恒儿,恒儿,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
怀里的人任凭他摇晃着,却一动也不动。
“恒儿!”苏逸急得叫了起来。
怀里的人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抬起头,看着他:“小逸?”
“是啊!你起来!在这里会着凉的!”苏逸用力想把他拉起来。
“小逸,你说对了。”卢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苏逸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就看见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