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四+番外————红蕖

曹玮瞧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哪里知道——我要是你，那我也不必费这个神了。”

“我？”卢恒笑了起来，单手支颐看着对面，“我怎么了？我倒觉得你生得也很好啊！”

这倒不算假话，曹玮怎么说也是养尊处优的侯府少爷，五官周正眉目清朗，颀长的身材，配着一身的锦衣华服，怎么看也能算是个翩翩公子了。

然而从来都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所以曹玮狠狠瞪了卢恒一眼：“你还说！再说我就把你扔下车去！”

卢恒眯眼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是你把我拐出来的，现在又要扔我下去！我好生无辜！”

曹玮刚要再说什么，马车却是一顿，很快就慢下来停住了。车夫在外面恭恭敬敬的道：“二少爷，到了。”

于是曹玮就暂且忘记了跟卢恒的斗嘴，拉着他下了车。

卢恒下了车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而他们马车所停之处面对的，正是一座雕梁画柱的楼，正门上悬着一块匾，刻着几个烫金的大字：一品居。

生活在京城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知道一品居的。一品居这个名字不是随便取的，是因为它有最可口的佳肴，最舒服的房间，最周到的服务，还有最漂亮的姑娘。当然，也有最高昂的价格，非“一品”之人，是无缘得入的。

见卢恒抬头望着招牌，曹玮就禁不住得意的笑了起来：“怎么样？我说是带你来个好地方吧？”

卢恒回过头看他：“你就是说到这里？”

曹玮点了点头：“怎么？还不够好么？”

卢恒却继续问：“到这里来干嘛？”

曹玮顿时以一种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过了半晌才一脸同情似的拍了拍他的头：“恒儿，你可真是稀世珍宝！咱们这个时候来一品居，当然是来吃饭，不过么，要是想做点别的事，当然也是可以的。”

话说到最后，声音就越发的低下去了。

卢恒却还只是眨着眼睛，仿佛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曹玮无奈，只好先拉着他往里走。

雅座是早已定好的，除了他们俩，其余的人早已到了。见了他俩进来，都一齐鼓掌喝起彩来，纷纷说不愧是曹二公子，换别人可不容易把卢小侯爷这么快就拐来。

曹玮笑嘻嘻的拉着卢恒入了座，说：“咱们今天可是专门为了请恒儿的，得先敬他的酒！”

众人纷纷说好，卢恒也不好推辞，只得饮了。

酒过三巡，忽然有侍者上来低声跟另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卢恒不大明白的看着他们，曹玮却忽然凑过来道：“今天的正菜可就要上桌了！”

卢恒转头去瞧他，曹玮却笑得分外神秘。

不多时，门帘一挑，却没有端着盘子的侍者出现，走进来的，却是一位年轻而美貌的女子，一身裁剪合体的水红衣裙，一支白玉簪挽起瀑布般的乌发，衬着明月似的秀颜，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登时就吸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曹玮一下子拍手拍得最响，直到那女子福了福身子，坐下了，才想起来似的凑到卢恒耳旁道：“这就是梨烟姑娘，才从扬州来的，是扬州四大红牌歌妓之一，刚来京城没几天就红透了，等着想见她一面的人能一直排到城门外去！”说着还用胳膊肘悄悄的捅他，“怎么样？美人吧？”

卢恒侧过头看了过去，却是问道：“扬州？”

曹玮点了点头：“是呀，扬州可是个好地方。”

卢恒蓦地笑了起来，也点了点头。

名叫梨烟的女子却已经一拨丝弦，轻声曼唱起来。声音柔媚婉转，配合着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丝丝络络的，直要钻到人心底深处去似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声息都屏住了，直到一曲终了，才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掌声。

曹玮一把拽住了卢恒的胳膊对梨烟笑道：“梨烟姑娘，咱们今天可是请了贵客来——这一位就是刚刚领兵击退了北胡人收回了光州的卢恒卢小侯爷，你听闻过的吧？”

卢恒未曾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不禁有些发愣，就看到梨烟一双似笑非笑、脉脉含情的美目盈盈转到了他的身上，用既柔又美的声音道：“奴家素来听闻卢小侯爷少年英才，却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的。”

曹玮便笑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

梨烟嫣然一笑：“单凭小侯爷吩咐便是。”

曹玮登时笑出了声，扭头看卢恒。

卢恒却只是看了看梨烟，忽然问：“你是扬州人？”

梨烟颔首。

卢恒又问：“你会吹笛子么？”

梨烟略略一怔，道：“粗通一二。”

卢恒就再问：“那么，你会不会吹《长相思》？”

梨烟忽然抬头看着他，随即转脸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去取笛子来。再回过头来时，脸上又是盈盈的笑意：“梨烟不才，今日恐怕是要丢人现眼了，还望众位公子多包涵。”

说话间，一支玉笛便已送到，梨烟接了过来，用袖口微微拭了拭，送到唇边，臻首微垂，轻轻吐气，轻灵的笛音立刻就逸了出来，飘渺间带着化不开的缠绵，清幽婉转，正是《长相思》。

一曲终了，众人都纷纷鼓起掌来，曹玮当先笑道：“梨烟，你这可是没说实话！什么叫‘粗通一二’、‘丢人现眼’？你这样还叫‘粗通一二’，天下还有几人敢说自己会吹笛子的？”

梨烟微微浅笑，只抬头看着卢恒：“卢小侯爷，您看呢？”

众人登时一齐看向卢恒。

卢恒把玩着手里温润如玉的细瓷酒杯，半晌方笑道：“姑娘这一曲《长相思》，称得上是技艺娴熟，流畅婉转，只可惜，美则美矣，却似是空负了‘相思’二字。”

坐中顿时多显不解之色，唯独梨烟眼睛却是一亮，粲然笑道：“想不到，卢小侯爷您不但骁勇善战，还精通音律。”

卢恒也笑了，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怎么懂音律。我只是……”他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目光静静的凝在窗外空中不知的某处片刻，才又接道，“我只是，曾听过这世上最好的《长相思》。”

笑容灿烂，宛如旭日初升。

这一下连梨烟都禁不住睁大了眼睛。

卢恒蓦地的把手中的酒杯放了下来，双手一按桌面，起身笑道：“今天多谢诸位的盛意，只是我突然想起还有件要紧的事情需办，不得不先告辞了。下次还席，大家可都得来！”

说完一抱拳，竟就真的往外走了。

曹玮连忙跟上去，见留他不住，只好说要让马车送他回去。卢恒婉言谢绝了，只借了匹马，上了马，独自往家缓缓而行。

八月里的天气，午后的太阳依然热的很，天却已经高起来了，也清了些许似的，没有夏日里那般浓艳。

卢恒独自策马在街上慢慢走着，街道两边的繁华景象逐一映入他的眼帘。

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想，这个时候的扬州是怎样的呢？也是这般的繁华么？也是这般的热闹么？天气也是这般的晴朗么？天空也是这般的清亮么？扬州的枫叶红了么？扬州的桂子飘香了么？

那个在扬州的人呢？又在做什么？

只字片语也无。

长相思，长相思，相思绵绵，催人神伤。

第五十三章 再见（三）

就这样回到了家。

到了家门口下马的时候，立刻有家丁跑过来牵马。卢恒刚跟他交代完，一抬头，忽然察觉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一辆看起来并不显眼并不华丽但一看就知道坐起来一定很舒服的马车，一辆怎么看怎么眼生、他几乎能够确定他从来没有看过的马车。

卢恒就忍不住大声叫来了管家。管家一见他立刻笑道：“大少爷，您出去的时候，有一位客人来找您，听说您不在，就去您屋里等……”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他家大少爷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刮过去了。

卢恒其实是不敢相信的，然而总又是忍不住有那么一点点很想要相信，所以他实在没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等他气喘吁吁的一头冲进自己屋子的时候，就确确实实的看到了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

看到他冲进来，才算挑了挑眉毛，吊了吊嘴角，有了点表情：“你可算是回来啦！”

卢恒撑着门框喘了半天的气，终于开口：“……小逸，你怎么来了？”

苏逸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本王不能来么？”

卢恒只好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怎么又微服跑出来了？”

“不微服，我能这么容易的就坐在这里么？”苏逸倒振振有词了。

“是是是……”卢恒随口答着，目光却被苏逸怀中一团事物吸引了，待走得近了，才终于确定那团毛绒绒的球竟然是一只浑身雪白、毛又长又软的猫咪。

卢恒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团毛球道：“这、这、这是什么？！”

苏逸丢给他一个白眼：“你傻了么？猫都不认识了？”

卢恒自认倒霉的撇了撇嘴，改换了方式又问道：“我是说，你怎么养起猫来了？”

苏逸抬手抚了抚猫咪的皮毛，还是懒懒的道：“一时兴起呗。”

“是嘛……”卢恒忍不住凑上去，也伸手去摸那只猫，软软的，暖暖的，很是有趣。

猫咪显是察觉有生人来了，从打盹中醒了过来，两只眼睛一只蓝一只绿，分外漂亮。瞅见了卢恒，就“咪呜”了一声，扭着身子似乎想从主人手中跳下地。

苏逸双手就一紧，口中斥道：“恒儿，别乱动！”

卢恒下意识的一抬头，见苏逸只是盯着怀里的猫咪，忽然就察觉不对，不由咽了口吐沫道：“那个，小逸，你这只猫，叫什么？”

苏逸看了他一眼，蓦地展颜一笑，把猫咪抱到他面前道：“叫恒儿啊！”

不好的感觉成真。

“小逸……”卢恒一把抓住了苏逸的胳膊，凑过去给他看，“‘恒儿’，是我的名字！”

“是啊，”苏逸点了点头，“也是我的猫的名字，有问题么？”

卢恒盯着一脸天真纯良、人畜无害表情的安王殿下瞧了半天，终于泄了气似的放下了手：“……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逸就立刻笑了起来，举起猫咪的一只爪子对他道：“你叫叫看它，它很聪明的。”

卢恒瞥了那一人一猫一眼，悻悻的道：“我看还是算了……”

苏逸顿时笑得像只偷着了鱼的猫。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卢恒决定努力忽略那只跟他同名的猫，尽管它确实很可爱。

苏逸却不回答他，只反问道：“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卢恒愣了一下，随即就有些不大自然的略略转开了头：“他回扬州看看，而且还有些事情要办。”

苏逸点了点头，细细抚摸着猫咪柔软的皮毛，隔了半晌又问：“你们，很好吧？”

卢恒看了他一眼，低头小小的“嗯”了一声，算做答复。

“那就好。”苏逸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卢恒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苏逸却只是静静的平视着前方，又是过了半天，方道：“恒儿，我就要成亲了。”

“什么？！”卢恒心中蓦地一震，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

“早就决定好了的，景国公的大孙女。”苏逸依然很平静。

“……是吗？”卢恒缓缓的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心里一时间竟不知道翻来覆去的是什么滋味，只勉强笑道，“听说，景国公家的大小姐是极聪慧而且美貌的，做安王妃应当也很合适。”

“是啊，三哥也是这么说的。”苏逸仰起脸来微微笑了一下，“我以前还想过一辈子都不要娶什么王妃呢，现在想想果然是不可能的吧？”

他转过脸来。他的眼睛还是像原来一样好看，漆黑的眸子，敛着些云淡风轻。这是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注视过的眸子，现在卢恒却突然觉得很难去正视了。

这真的是一种怎么也说不清楚的心情，仿佛有千万股思绪纠缠到了一起，要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好啦，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的，顺便告诉你这件事罢了。”苏逸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松松的站起了身，“我该回去了，万一给我母妃知道肯定又要念我的。”

卢恒就跟着他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到院子里，看着他很小心很仔细的抱着那只全身雪白的猫儿。

想笑的，却笑不出来了。

苏逸突然停下了脚步。

卢恒没有留神，连忙收住，才免去一头撞到苏逸身上去。

“你怎么……”卢恒话未说完就停住了，因为他发现转过身来的苏逸正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极认真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苏逸微微笑着，抬起右手放在他的肩上：“恒儿，你记着，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的事，你都可以去找我。咱们可是好朋友，你别忘记了。”

他笑得很好看，很优雅，很真诚，就像一个王爷应该有的那种样子，就像一个好朋友应该有的那种样子。

卢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拍了拍放在他肩上的苏逸的手，也极认真的说：“我知道的。”

苏逸就停了一会儿，就这么看着他，然后他抽回了手，转回了身，继续向外走。步子迈的很大，很快，很轻捷，像是了结了某桩心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就在他要踏上马车的时候，卢恒却突然叫道：“小逸！”

苏逸停下来回头望他，他指着他怀里蜷着的猫咪：“你要好好照顾它！不许虐待！”

样子认真极了。

苏逸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开心的都要笑出眼泪了。

他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大声道：“你放心！”

然后苏逸就上了马车走了。

卢恒站在门前一直目送着马车驶出了长街，拐了弯，看不见了，才慢慢的转过身。

他送别了一个朋友。

朋友去了，总还会有回来再见的时候。但有些东西，仿佛就那么一起走了，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他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他回家后新移来的枫树，已经开始渐渐的泛红。

他就看着这些在晚风里翩翩起舞的叶子，忽然就想：如果某些人再没音信，他是不是也该去捉只猫来，起个名字叫“阿秋”？

然后想怎么欺负都可以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就觉得心里好像给风吹得空旷了。

第五十三章 再见（四）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靖安侯府里很是安静。除了还有不知收敛的秋蝉在抓紧时间大唱特唱，其余的生命仿佛都在这样一个慵懒的午后昏昏欲睡。

只有大管家撩着袍子，一路小跑，看起来分外精神抖擞。

他已经跑了府中好几处地方，却都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好容易才算得了线索，已经跑出了一头的汗，不过这一回，他终于是看见了，看见在园子一角那棵府里年纪最大的梧桐树下，大少爷正靠着树干坐在地上，全神贯注的逗着一只圆滚滚的花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