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孩子对视一眼,立刻都开心又满足的笑了起来。
就在两个小孩子又缠着他要他说哥哥在阵前如何如何英勇的故事时,终于有人来说酒菜已经备好,请他去前院。
他起身向前去,两个孩子却反而意犹未尽似的依然粘着他,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睛问他“陆大哥,你以后还来我们家玩么?”,一定要他回答说“一定会来”,才心满意足的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去吃饭。
再次回到余家别院的时候,已近二更时分,街上行人已经稀少,所以马车压过路面的吱呀声格外明显。陆剑秋从马车上下来穿过重重院落的时候,看到余湛飞的住处灯火是暗的,本以为他还没有回来,哪知到了自己客居之处却发现窗内灯火通明,推门进去就看到余二公子一脸灿烂笑容的坐在当中,显然是在等他。
“你回来啦?”甜腻亲切到可疑程度的声音。
他不出现也就罢了,此刻就这么蹲在眼前,简直让人不想起他的“累累恶行”都不成。陆剑秋本要露出的笑容在半路上就生生的卡住了,回了他一个简简单单的“嗯”。
余二公子显然不打算明白什么叫“看眼色”,继续笑嘻嘻的贴过来道:“今日登门拜会老丈人可顺畅?有没有翁婿把酒言欢哪?”
陆剑秋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托您的福,那可是顺畅的很啊!相处融洽至极!”
“真的?”余湛飞一脸明显不甘心又不死心的表情,再度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莫不是,岳父老泰山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陆剑秋停了一下,才又冷笑道:“还是托您的福。”
余湛飞顿时毫不掩饰自己内心失望的大叹一声。
陆剑秋看着他强忍着笑道:“真抱歉啊,余兄,让你失望了,很是不好意思。”
余湛飞干笑两声,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失望什么嘛!我很是欣慰啊很欣慰!”
陆剑秋喝了口茶道:“余兄,若是没有别的事……”
余湛飞却立刻道:“哎呀,谁说我没有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陆剑秋苦笑道:“不会又要我去见什么人吧?”
余湛飞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啦!是你托我的事,我今天总算给你办的差不多了。”
“真的?!”陆剑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随手把杯子放在桌上一步就跨上前来。
“我还能骗你嘛!”余湛飞得意洋洋的笑着摇了摇手指头,“我余二是什么人?答应了岂有办不到的事呢?只是,你也真是的,你家小元帅同九皇子安王殿下素来交好,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害得我兜了好大圈子!”
“安王?”陆剑秋没料到会突然提到苏逸,不禁一愣,随即才道,“关他什么事情?”
余湛飞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关他什么事?他是皇子啊,说起话来自然比普通官员更好办些,又在皇上面前得宠,要是没他帮忙,估计还得再拖些日子呢!”
“是这样啊……”陆剑秋兴致并不很高的嘟囔着,说实话,他虽然不讨厌苏逸这个人,但要说还是因为他的帮忙,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要说这个安王殿下还真不错,我听说他为了帮这个忙,不惜去求素来与他亲哥哥三皇子对立的二皇子,真是重情义!”余湛飞兀自还在旁边感慨着。
陆剑秋只好应和他几声。
“好啦,你也可以放下心来睡个好觉了,明天我就会给你一份明确又详细的答复的!”余湛飞笑着回过身拍了拍他的肩。陆剑秋愣了一下,忽然严肃了神情,双手抱拳道:“余兄,大恩不言谢,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有事,陆某但凭差遣!”
余湛飞笑眯眯的摆了摆手道:“好啦,我都说不要紧了,当英雄的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也带兄弟我分一点嘛!你搞得这么正经我会很不习惯的!”说着,便起身向门口走去,“我不打扰你啦,你休息吧!”
陆剑秋把他送到门口,已经踏出门去的余湛飞忽然想起什么时候又回过头来,盯着他的脸瞧。
“怎么了么?”陆剑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他。
余湛飞笑了笑,摇了摇头,随即有些小心翼翼似的问:“你,今天真的没什么事吧?”
陆剑秋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不是说了么,很好啊,靖安侯一家人都很好。”
“是嘛。”余湛飞点了点头,“总觉得你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好像很累的样子。”
陆剑秋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脸:“大概是紧张的吧?”
余湛飞“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点头道:“很是很是!紧张是自然的!不过现在可以放松放松了。”
说完扬起手摇了摇,在仆人灯笼的照明下,不紧不慢的离开了。
直等到灯笼的光消失在墙外拐角处,陆剑秋才重新退回屋内,顺手掩上了房门。
很累的样子?他的唇角慢慢的泛起了一丝苦笑。
临别时,靖安侯亲自送他出门时说得一番话重又回荡在他的耳边:
“恒儿从小就渴望跟我一样做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武将,我也一直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可是官场到底险恶非常,即使仅仅做一员武将也不是仅仅只要打仗就可以。恒儿这孩子,却是从小就心地纯良的很,我一直也不愿教他去学官场中的那些勾当。近年来的一些事,更让我觉得,或许他不要涉足其中,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撇开一切,仅仅作为一个父亲,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凡些不打紧,要紧的是他能平安幸福的走完这一生就好。这样的愿望,陆公子,你能明白么?”
他是不可能忘记靖安侯那个时候看着他的眼神的,那样深邃那样深有含义的眼神,透着历经世事的智慧,却没有半点位高权重者的威严,有的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用心良苦和对儿子无条件的爱。
面对这样的话语,面对这样的眼神,在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靖安侯不可能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或许是有什么风言风语,或许是他作为父亲的一种天然的察觉,至少他也是有所疑虑有所担忧的,所以才会说这样一番涵义深远的话。
他能不能明白么?他当然能够明白。可是,究竟怎样才算是幸福,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然而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又能怎么说呢?为人父母者,为子女用心之良苦之深远,简直是可以超乎常人所想的。
可是,即使如此,他恐怕还是要选择对不起靖安侯了,尽管他很敬重他,可他还是决定要偷走他家的宝物,并且不打算归还了。
他揉着太阳穴抬起头,隔着窗棂向外眺望,明月当空,辉映九州。
第四十八章 诺言(上)
三月的天气,江南早已是细柳飘丝、乱花迷眼的时节,然而在遥远的北国,冰雪虽已融化,可苍茫的原野上依然几乎见不到绿意,横行无忌的朔风丝毫未减威力,似要扼杀每一分生机。寒冬盘踞着,好像坚决不肯离开。
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天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有一群人正立马于一处高坡,在呼啸的寒风中向群山眺望,在他们身后,隐约可以见到一字排开的长长营盘。
一行人里当中的是一匹浑身雪白、四肢修长有力的骏马,马上端坐一人,一袭白衣,银盔银甲,披着镶一圈银白皮毛的斗篷,一杆银枪挂在马鞍之上,周身上下唯独盔顶与枪尖的两簇红缨鲜艳夺目,迎风飞舞,宛若两团烈焰。掩映在头盔下的脸却十分年轻,剑眉斜挑,一双乌眸明亮清澈,目光灼灼,显出一股勃勃英气,正是延朝刚满十九岁的征北元帅,靖安侯的长子,卢恒。
仿佛对身畔呼啸不止的寒风毫无察觉,卢恒一直十分专注的凝视着远处的群山,身后一个约莫五十多岁、须发花白却身材魁梧的武将却一直看着他,神色间闪过了几丝犹豫,最终还是决定了似的策马略略向前了几步,到了卢恒身旁,探身道:“元帅,前天一场大胜把伊娄疾那条胡狗打得仓皇逃窜,实在痛快,弟兄们都盼着一口气打下白山城,打开通往光州的咽喉才好啊!我想此刻士气既盛,加上那一部分北胡的援军似乎只打算作壁上观,若错过了这个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他那本来就洪亮的嗓门早已把他的话语伴着寒风送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里,没说出来的意思自然也就再明白不过了。
卢恒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不徐不疾的开口道:“杨将军,你的意思我很明白。然而,那一部分北胡军究竟是想干什么,我们在摸出个大概前,恐怕还是不要随便轻举妄动的好。白山城易守难攻,倘若我们久攻不下再被敌人里外夹击,可也不妙啊!”
杨仕新蓦地拨弄了一下缰绳,战马脑袋一晃,喷了个响鼻。他本人却粗声粗气的道:“元帅所言极是!”
卢恒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这个一向火爆脾气的老将军真正想说的恐怕是“你这个小鬼狗屁不通”,然而他也丝毫没觉得生气。
总有一些事情,比无谓的生气要重要的多。更何况杨老将军的话确实也有道理,也是军营里将士间最普遍的一种想法,一直以来的胜利似乎大大增强了将士们的信心,甚至他也听到过有人喊要再杀过去一次,以雪上次赤柳峡大败之耻。
有这样的士气自然是好的,他自己自然也想趁胜追击,一鼓作气,然而,全军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的一个绝密情况是:粮草已经所剩无几。
倘若他有那个自信可以飞骑直取光州,那他当然可以不管粮草。然而光州天险甚多,大都易守难攻,对手更是贺若素岚那样莫测的人物,倘若不顾后果的孤军深入,一旦粮草不济,深陷敌围,恐怕想要全身而退都不可能了。
即使知道军营里对于他在大胜之下依然不下令追击攻城开始有形形色色的猜测,但他还是只能选择尽力安抚,至少,总比将粮草即将告罄这样的消息流传出去强。粮草供给是行军打仗的基础,基础动摇,就是从根本上动摇军心的后果。
事已至此,一昧拖延也不是办法,前两天他就派了人带着文书去向临近的几个州求援,只是周围州县也并不富裕,不花上些时间好好磨一磨是不那么容易能有结果的。
不过,有一个人要给他寻找帮助的。然而时间过去已近一个月,还是音信皆无……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的。
心里忽然紧了一下,握住缰绳的手指也下意识的收紧了。卢恒啊卢恒,你怎么能有这样想当然的依赖别人的想法?这明明就是你自己应当负责任的事啊!若是自己有及早的注意到粮草的问题,真正重视朝中复杂的情况,尽早斡旋,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隐忧表现在了脸上,另一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相貌儒雅的武将也驱马上前,用低沉悦耳的嗓音道:“元帅,风太大了,咱们也出来很久了,还是回关上去吧。”
卢恒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夏远,看着他的眼里满是关切之意,便笑了笑,挺直身子故作轻松的道:“是啊,看起来北胡人确实是当缩头乌龟了!咱们也先回去,且等先锋那边的消息吧!”
说完,率先拨转马头,冲下高坡,向蓟门关的方向一路纵马而去。
卢恒一行人清早出去,回到蓟门关上的时候,时间也还早,距离午饭尚有一段工夫。卢恒心中记挂着林林总总的事情,下了马就直接到了正厅。
厅上的火盆还未撤掉,一进去就觉得暖意袭人,立刻有亲兵迎上来,帮他脱去了笨重的盔甲,一身轻松之后,卢恒一边自己整理着衣领,一边凝目往放在案上的今天刚到的文书里搜寻。
看起来,依然没有一份是关于粮草的消息。尽管本来就不敢抱多大的希望,但卢恒的心头还是不禁漫上了一丝失望。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人影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小侯爷,您可回来了。”
卢恒抬眼,就看到刘昭正站在他面前,满脸笑容,高兴的就像有十万担粮草从天而降到他面前似的。
卢恒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想不透一个早上没见,刘昭怎么就突然显得如此高兴,便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应道:“是啊,有什么事么?”
刘昭仿佛是迟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嘴角却还是禁不住的微微上扬,只看着他道:“您是不是,回来就直接上这儿来了?”
卢恒更觉得刘昭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刘昭略微思索了一下,又笑得十分愉快似的对他道:“小侯爷,您为什么不先回后院去瞧一瞧呢?”
卢恒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书,一脸困惑的望向刘昭:“什么意思?”
刘昭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道:“您先回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卢恒还是很茫然的看着刘昭,刘昭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啊,做事情也从来都是有板有眼,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老说些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为什么要他先回后院去?后院是他自己的住处,能有什么玄机?
可是……脑海中忽然有一道闪电劈过般,卢恒全身蓦的一颤,不敢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刘昭,刘昭却还是和刚才一样微微笑着,不置一词的看着他家小侯爷。然后他就看着他家小侯爷一个箭步就冲下了台阶,三步并作两步的就跑出了门外。
“小侯爷,披风……”他抓起卢恒刚刚挂在椅背上的白色披风只追出去了一步就又停了下来,无可奈何的笑着摇了摇头,他家小侯爷早就像只小灵狐似的跑出去老远不见踪影了。
至于这么着急么?慢一点又不会跑掉的。
可是这个问题在卢恒看来,却是很有必要的。
刘昭那个人也真是的,为什么就是不直接说出来呢?他的猜测,会是真的么?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是什么事。然而,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之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不是,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倏地放慢了。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路并不长,已经看到了屋子的门,如果推开门,却不能看到他所期望的结果,那种滋味一定不会很好吧?
明明就在眼前了,这区区几步的距离,倒仿佛漫长无比了。
手指碰到了门扇,是虚掩着的。微微用力,伴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门开了。
扑面而来就是一阵暖意,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一片明亮。而就在窗下,有一个人,正逆光站着,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铜香炉,仿佛正往里面添香料,见门开了,就应声转了过来,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他所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依然是略略的低沉和平和的温柔,还有那被光照亮了的、令人放松的微笑。
猜对了。悬着的心蓦的放下了,于是身体就先于身体而行动了。
所以,陆剑秋甚至连手中的香炉都来不及放下,就赶忙张开手臂接住直接扑进他怀里的小元帅。
轻轻抚着那散在白色衣服上的乌黑发丝,感受着从发丝间逸散出的熟悉气息和体温,陆剑秋嘴角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几分。
然而卢恒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没一会儿,突然又抬了起来,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直盯着他瞧。
“怎么了?”陆剑秋说着,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卢恒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羞赧似的抿唇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陆剑秋一下子笑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拉上来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紧紧的盯着他道:“你看是不是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