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晖愣了一下,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话来,偷看了一下他的脸色,不声不响的拿起说上的毛笔替他润了递过去。
卢恒的目光顺着毛笔一路到了他的脸上,看了他片刻,忽道:“算了,你替我补上吧,就说是我吩咐的。”
刘晖又愣了,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卢恒显然不打算解开他的疑惑,背过身去研究另一边几上的小玩意去了。
刘晖抓抓头,只好照他说的给添上去了。
接下去的几天,卢恒倒是很安生的呆在关里,翻翻这里的文书,了解些大致的情况,不再搞什么突然动作,许尚安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又专心于关上的事务去了。
可也不知道那小爷是从哪里明察暗访的,还是听到了什么有的没的,忽然就追查起一个名叫张成的营官来。许尚安着人一追查,还真查出了不少事故来,更要命的是牵连到了不少其他将官,这下子连带他这最高长官也是有责任的。这时候显然丝毫都隐瞒不得,许尚安只得独自来找卢恒汇报了调查的情况,并请他示下。
卢恒捧着茶杯眼帘垂着,听他一一说完了,又隔了一会,才慢慢的开口道:“现在非常时期,此人妖言惑众,飞短流长,又有拉党营私之嫌,不重罚,恐不能明军纪。”
许尚安心中明白,却也不得不继续请示更为难也更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些多少牵扯进来的将领该如何处置?
倘若真的一并要处置,恐怕他自己也是难逃其咎了,至少也是个督察不力。
可是他许尚安也只是个人,强敌当前,又有如此多的一堆事务,哪来的精力功夫再去留心这些事。
卢恒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小毛小病的暂且也就不追究了吧,你心中留意那些个人便是。”
许尚安愣了一下,躬身施礼,退了出来。
退出来了又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
忽然觉得背上隐隐有了一阵凛然之意。
这事情该怎么办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寻了事由把那张成能说出的罪名都罗列了,当下军法处置,当着关上全体将官的面,拖出辕门斩了。斩了张成这只鸡,其他的猴都是聪明人,焉有不懂该如何做的道理?
第八日上,白山城忽然开了城门,大约是操演的样子,热闹了一阵子,站在蓟门关的城楼上就能看到那一边旌旗猎猎、寒光闪闪,膘肥马壮,训练有素。
第九日,卢恒找了许尚安和刘晖来,说预备回蓟州城去了。
第十日,遵着原先的计划,在蓟门关派出的一队卫兵的保护下,卢恒一行人又回到了蓟州城。
自然,蓟州城也是城门大开,迎接主帅归来。
卢恒拿眼睛在迎接的人中飞快的扫了一眼,也是自然,没有看到那张脸。
心里却有一块地方莫名的紧了一下,总觉得不那么舒服。
第十一章 迷雾
回来一连数天,卢恒却像是忘记了还有陆剑秋这个人的存在,很规矩的处理着军营里的一应事务,很规矩的听陈伯的念叨薛先生的教诲,很规矩的给皇上写奏折给老爹写家书,很规矩的恪守一切一军元帅应尽的职责绝不逾矩半步。倒把身边的人给弄得颇有些别别扭扭无所适从,背地里都偷偷的议论,小侯爷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吧?暗中让李大夫来看了看,李大夫淡淡的丢下一句他简直健康的不象话就飘然而去。于是大家只好加倍小心的对待这小元帅,生怕搞不好哪一天就把这些日子存下的不安分都一块儿爆发了。
北方的夏天尤其短暂,酷暑似乎只是在这里打了一个转就没了影,西风一起,天气就飞快的凉了下去。天倒更高更远了,云总是淡淡的几缕,缥缥缈缈的挂在淡蓝的天际。开始有大雁结队飞向远方了,偶尔撒下几声雁唳,落在空旷的原野上,便有了几分清冷。
卢恒一个人坐在书房内,桌上铺排着笔墨纸砚,正悬腕运笔,稳稳的写着字。
门扉一动,一个人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
不用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卢恒也不抬头,只盯着那纸上墨汁淋漓的字端详了片刻,微微皱眉,似乎并不满意。
“今儿倒奇了,你院子里怎么一个亲兵也没有?”来人探头探脑的看着他写字,懒洋洋的问道。
“外院有,内院我嫌他们走着烦心,静不下来写字,就打发出去了。”卢恒继续端详字。
“难得你有雅兴练字,要做儒将么?”那懒洋洋的声音又问道。
“不成么?”卢恒挑挑眉,伸手又去砚台里润了润笔。
“只怕非是要做儒将,不过是借练字而静心?”那声音里多了几分戏谑。
卢恒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嘴唇一动,终究还是抿起,打定主意不理睬来人似的。
来人见他不说话,也有些失了兴致,停了片刻硬邦邦的蹦出一个字:“手!”
卢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于“咚”的一声把毛笔扔回笔架上,气呼呼的抬起头瞪着来者道:“你不是说我健康的不象话么?又来做什么?”
五官平淡到可以过目即忘只有细瞧之下才会发现一双眼睛不似寻常的年轻男子满脸不耐烦的站在桌边,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匀细的手伸在卢恒面前,很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一刻前还健康的人下一刻还可能暴毙呢。”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卢恒很不满的瞪过去,那“李仁和”却毫不在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口中道:“让你听话的话而已。”
卢恒心下气恼有意想挣脱,可是看他却是一脸专注的神色,想想大约还是真的担心自己,这人也就是嘴巴恶毒了点……罢了,也不跟他计较了。
不一会儿,“李仁和”嗯了一声,放开了手,不紧不慢的踱到桌子的另一边,拿了卢恒刚刚写的几个字看了起来。
“你到底把出了个什么结果啊!”被晾在一旁的卢恒见他那悠闲自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抢上前一步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字。
“你看,你还是这么急躁。”“李仁和”笑嘻嘻的一松手,任由他把纸抢了过去。
看见那笑容,卢恒就有一种深深的乏力感。
为什么,他总是遇到这种让他没办法的人?还是说,所谓的江湖人其实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江湖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地方啊!
“你放心,身体呢,还是很健康的。”见他如此,“李大夫”收拾起了一脸笑容慢悠悠的开口道。
什么叫他放心?他本来就没有不放心好不好?是这家伙自己跑进来要给他把脉的啊!
“然——”
抓着纸的手就抖了一下。
“脉象微浮,略有滑感,显心浮气躁之意,你倒是说说,为何而心烦?”那双与平淡面孔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眼睛流转着一种可以成为“别有用心”的光芒。
卢恒瞬也不瞬的立刻便答:“我没有啊!”
那眼神就显得更复杂了。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和那姓陆的有矛盾了?”眼睛的主人又恢复了慢悠悠的语气。
“没有。”想也不想就给出了回答。
“哦——那怎么你都不见他了?”听上去相当无心的语气。
“比较忙而已。”觉得自己怎么有点像在被审问,卢恒有些不大自在的把头给扭开了,开始研究地砖的花纹。
“我没觉得你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啊。”“李大夫”笑吟吟的说,忽然俯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姓陆的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要不要我帮你把他给收拾了?我肯定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卢恒忽然回过头来,一双清亮的黑眸子直直的盯着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
随即一笑:“韩静云,你好大的胆子啊!在本帅面前就这么谈杀人的事?”
那张脸就突然失了那十拿九稳的平静,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却透着一股危险的味道:“你叫我什么?!”
“李大夫,”卢恒的笑容却丝毫不乱,依然是如春风拂面,“我既不去问你为何化名,你又何必问我跟谁有矛盾呢?”
“李仁和”的眉紧紧锁在一起,一双眼睛还是紧紧锁在卢恒脸上,然而只看到那张带着少年气的脸笑得一团和气,一双眸子清澈如山间溪流,几可见底。
“小侯爷,属下不过是开个小小的玩笑,您还当真了不成?”“李大夫”说着,脸上重新又浮现出了一个戏谑懒散的笑容。“既然小侯爷如此看重那人,属下自然也要敬重的,请小侯爷放心。属下这便告辞了。”
抬起手虚虚一拱,“李仁和”便转身向外走去。
甫一出门却差点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哎?这不是李大夫么?怎么,小侯爷不舒服了?”
还站在原地没动的卢恒顿时大感头痛,薛先生怎么偏这个时候来了?
“薛先生?”那韩静云的声音听着仿佛有些勉强,大约是有些被吓到了。“不,小侯爷没事,陈伯让我来瞧瞧的,瞧完了我也就走了。”
“哦?有劳李大夫了。”薛先生笑呵呵的说。
“告辞。”韩静云显然不想久留,就听到脚步声匆匆离开了。
薛冬青则敲了门进来,见他桌上还放着的字就笑起来:“难得小侯爷有雅兴练字,可否让在下一观?”
“先生过谦了,该是卢恒请先生指教才是。”卢恒一笑,闪开身子让薛冬青过去。
“不错,真不错,小侯爷看来是要青出于蓝啦!”端详着桌上的字,薛冬青哈哈大笑起来。
卢恒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本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突然一皱眉,仿佛猛地想起了什么。
“小侯爷?”见他没出声,薛冬青有些疑惑的回过头来,却只看到卢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摸了摸鼻子道:“先生这可真是谬赞了,我的字哪里能见得人?所以才躲起来练练,免得给皇上写奏疏时总是惭愧的紧。”
“小侯爷这才是过谦了。在下看着,小侯爷恐怕从小练的是颜体,笔力浑厚,然却略显浮躁,恐怕还要更静心下来才可。不过小侯爷年纪尚小,少年人心气略浮,也是正常的。依在下愚见,或许依势添些潇洒放旷倒更好。”薛冬青看着字一边思索一边品评着。
“先生教训的是。”卢恒垂手站在一旁乖巧的说。
薛冬青又看了片刻,这才把手中的字放下,转过头来问道:“小侯爷,刚才李大夫来看怎么说?”
“嗯?”卢恒愣了一下,“没什么,说身体没有问题。”
“哦,那我们就放心了。”薛先生笑了起来。
“真是,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卢恒也笑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小侯爷和往日略有不同,大家有些担心罢了。毕竟小侯爷可是这里十万大军的主心骨。”薛冬青很认真的说,顿了顿又开口,“只是,那李大夫……”
“怎么?”卢恒眼神忽然一动。
“那李大夫的性子,可有些古怪。”薛冬青笑道。
卢恒也点了点头:“这倒是的,不过他医术精妙,凡才华卓著者性子古怪也是常有的。”
“小侯爷说的是,只是没想到他那样性子古怪的人,倒和陆公子颇为投缘。”薛冬青随意的翻动着桌上的纸张,无心似的说。
“哦?有这等事?”卢恒眼神一闪。
“在下也就是见过几次他们在一起言谈甚欢,看来陆公子确实是为人随和啊,换成我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李大夫聊天呢。”薛冬青打趣道。
卢恒听着笑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倒不见小侯爷您跟陆公子往来了呢。”
真是奇了,今儿个人人都来关心他和那位为人随和的陆大侠的关系啊。
“这几日也忙了些。”卢恒还是用了刚才那个回答。
“说的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了,您贵为小靖安侯,又是这一军主帅,与那等江湖人士来往少些也是好的。”薛冬青放下了手中的纸张,回头看着卢恒道。
卢恒一双明眸静静的看着他,淡淡一笑:“我倒记得从小我爹就说,欲成大事业必有大胸怀,于人出身而计较,岂是大丈夫所为?”
“侯爷这话自然无错,”薛冬青却还是温和的口气,“小侯爷是会错在下的意了。陆公子这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和江湖人士往来多了,那京中恐怕……”
“原来先生是此意。”卢恒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是我误会先生了。先生远虑,此情恒儿必当铭记于心。”
“小侯爷言重了。既然侯爷看得起在下让我跟随小侯爷左右,岂敢不报知遇之恩?”薛冬青哈哈一笑,全不在意。
“有劳先生了。”卢恒点点头,却也不打算再继续刚才关于陆剑秋的话题。
“份内之事而已。”薛冬青摆摆手,抬头看了看窗外,“既然小侯爷一切安好,那在下也就不打扰了,有什么事还请您尽管吩咐。告辞了。”
“先生太客气了,恒儿有什么迷惑自然要请教先生的。”卢恒嘻嘻一笑,跟到门口送薛冬青出去。
房内终于又恢复了清静。
卢恒慢慢的走回桌边,缓缓的坐下,静静的看着窗外淡青色的天空良久。直到院子里忽然又响起脚步,有人在门外单膝跪倒:“启禀元帅,刘大人回来了。”
卢恒的目光从窗外落回了门扉上,停了一会儿才说:“请他进来。”
声音竟是难得的沉静。
不过片刻,就听到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抱拳施礼道:“刘昭参见小侯爷。”
“免礼,坐吧。”卢恒面无表情的吩咐。
“是。”刘昭也没坐下,只站在原地,“今日还是一样,还是往落雁坡那里去了。”
“是么……”卢恒沉吟着,忽然一抬眼,“还是他一个人?”
“是。”刘昭犹豫了片刻,苦笑道,“虽然乔装打扮,但属下觉得他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无意戳破而已。”
卢恒笑了起来,摆了摆手:“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吧。”
刘昭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卢恒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本以转开的脸又转了回来:“怎么?还有事?”
刘昭神色间犹豫了一下:“这个么,其实……”
卢恒倒大感有趣,能让刘昭这样吞吞吐吐的,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事情,不由就笑着催促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昭闻听此言也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来,一脸严肃的走近卢恒,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开始还面带微笑的卢恒,听完刘昭的话已然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昭退开了一步,肃然的点了点头,沉声道:“这都是陈松年陈将军说的。陈将军年过五旬,当年与北胡人的大战,他确实参加过。只不过战事结束的时候恰逢他父亲去世,丁忧三年,所以后来的波澜未曾牵扯到他,他后来也就不怎么提起那段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