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离开的总归要离开,
那就
这样结束吧。
轮椅滑入轿帘,起轿,离去。
八十四云骑侍立左右。
雪白软轿穿过长桥,宫门。
正待走下九龙白玉阶——
“肖倾宇!!!”一声断喝,压抑着怒气。
龙袍加身的方君乾,竟出现在台阶上!
看着拦在面前的寰宇帝,八十四云骑皆不知如何是好。
轿中的肖倾宇也没想到方君乾居然会抛下登基大典来阻拦自己离开!
“无双公子这是要赶往何处?”
轿中的肖倾宇一言不发。
“要不是卫伊对我说明真相,只怕倾宇又会来个不告而别吧。”
白帘一动,无双公子终于划出了软轿,却看着他,依旧沉默不语。
张尽崖目瞪口呆:公子不是说已经知会过方小侯爷了嘛!莫非没有?!……那他把这事告诉给了方卫伊——
心急如焚:小孩子果然会坏事!
“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他终于开口。空蒙蒙的眼神,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暴风雨一般朝方君乾袭来。
无双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来了。以他的个性,必会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打搅。难道,从此真的再不相见?
我不会让你走!
他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字地说:“我什么都可以让,可以忍!除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肖倾宇只是默然,淡漠的脸上现出倔强高傲的神情:“你不是天、不是神!纵然是天是神,也无法勉强我做任何事!”
纵然是天是神,也无法勉强你做任何事……
他还是这般刚烈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更何况方君乾不是天也不是神,只是区区一个人间帝王。
悲痛与不甘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寸,那毁灭性气息,令人战栗而疯狂。
“你只有杀了我,你才能走!”
倏地胸口一阵剧痛!他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肖倾宇黄泉剑握在手中,剑尖扎在方君乾的心口,
殷红的血染在玄黑描金龙袍上,晕成了一朵血花,说不出的妖异,
冰冷的剑尖一豪一豪刺入方君乾的身体里,
方君乾没有动,
肖倾宇也没有动,
动的只有剑,
握在肖倾宇手里的黄泉。
方君乾,你不会知道。
那一碗打胎药虽留下了肖倾宇性命,但筋脉断毁,气虚体弱,已为我此生埋下隐疾。
亲手喂下母亲毒药让肖倾宇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助你逃亡千里相送,那强忍的一口气,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而今,一柄黄泉,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肖倾宇心中,其实是有怨的。
是谁刺痛了谁的心,是谁爱恨了千年只换来完整的忘却。
方君乾轻轻一笑:“上次,倾宇也是伤了我这里。这次,还是这里。”
那道伤疤,谁的旧伤疤——是他,还是他?
苍白无力的承诺,肆意悖逆的誓言。
不知融化了谁的思念、谁的殇痛、谁的埋怨。
错综了情与仇、爱与恨、恩与怨。
方君乾左手攀住黄泉剑的剑锋,锋利的剑刃划破掌心,鲜艳黏稠的血珠顺着左手掌缘滴落!
他看着他,眼神哀绝:逼到这个地步,才看出你心中果真有恨。那又要逼到什么程度,才能证明你心中有爱!?
不敢与他对视,肖倾宇松开了杀气横溢的黄泉。
“方君乾,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而我也亲手杀了我的父母——你我从此,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你跟我?
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方君乾只觉一阵好笑。
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流出,他抬头,声嘶力竭:“血染江山,倾覆天下,都是为了你呀!”
他淡然的望着他,轻轻地微笑着:“不要把我当作你野心的借口。”
说完这句话后,肖倾宇垂手至椅侧微一施力,便连人带椅转过了个角度,也带过了他此时哀伤的表情。
没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
方君乾片刻里居然遣不出只言片语。胸腔里血气翻腾,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
甫一张口,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华贵龙袍。
肖倾宇徒的浑身一颤,十指紧抓扶手,忍得指节发白。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或是,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自己就会心软。
就会,舍不得离开这个男人。
无双公子肖倾宇,从来不是会为一己之私而罔顾天下苍生的人。
可是,他呢?
你怎么忍心,单单舍了他?
目送那顶白色软轿从自己身边擦过,走下台阶,方君乾竟没有一丝挽留。
寰宇帝孤独伫立在九龙白玉阶上,伤口血流不止,脸色苍白虚弱得似乎会随时倒下。远远望去,竟是那般伶仃孤寂。
身后传来那声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谁能袖手江山倾覆天下只为与你相拥……这是爱是痴,莫非你真的不懂?”
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
轿帘后的公子无双嘴唇动了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我懂。”
第七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宇历元年,正月初一戌时。
“轰咚”一声巨响!
街上的民众纷纷驻足,抬头一看,沉沉夜幕染上万里红霞,红霞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向四周扩散开来,那流光溢彩四散开来的点点金光,把夜空装点得闪闪烁烁,灿烂夺目。
又听得“咚”的一声脆响,一朵巨大的嫣红牡丹又在天空盛开,鲜艳花瓣点点飘落,为夜空留下璀璨红颜。
片刻间满天烟花竞相绽放,一朵刚开又来一朵,姹紫嫣红争奇斗妍,直将夜空照耀地如同白昼。
百姓们喜笑颜开,纷纷站在城楼之下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绝美礼花。
寰宇帝登基的烟花盛典,格外盛大。
城中百姓欢呼雀跃,沸腾一片。
金銮殿里四门大开,可以从敞开的大门看到外面流光飞舞的盛世烟花。金銮殿的王座之上,坐着形单影只的年轻帝王。
方君乾闭上眼,习惯性地伸手按额,遮住眼睑,忍下那流泪的冲动。
过了今天,他就是新王朝的帝王。
一个杀伐决断,君无戏言的天子,已不能随心所欲的哭笑了。
他还记得那年八方城的除夕夜,他带他一起去城头看烟花。那夜,他看他在漫天繁华中粲然微笑,倾尽芳华——他是喜欢看烟花的。
即使知道当繁华落尽烟消云散后就只余一地的感怀荒凉。
当时的自己手指苍穹,对静坐的他说,“倾宇,这转瞬即逝的美丽会留在哪里?”
他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心。
并不是什么都没剩下,至少,会留在这里……
寰宇帝忽觉压抑甚久的两行热泪,就要倾斜流下。
“陛下——”
听到台下传来的陌生称呼,方君乾懒洋洋抬起眼。
“啊,是戚丞相呀……何事?”
何事?
戚无忧不禁苦笑。
按皇家礼节,此时的寰宇帝不是应该登上城楼观赏烟火盛典,让万民一睹圣颜,令臣民景仰,与民同乐的吗?
为何会躲在空无一人的大殿,独自怅惘,对影成双?
“陛下……”
寰宇帝忽然开口,无比空洞凄伤:“坐在这位子上,真是冷呀……”
戚无忧浑身一震,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年轻男子,忽然心生不忍。困难开口劝慰:“陛下,您少年封侯,战无不胜,年纪轻轻便已君临天下,坐拥如画江山。将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您……”
方君乾抬头,遥望烟火烂漫的璀璨夜空,安静的绝望:“这天下,只不过是方君乾博他一笑的烟花……可是他不在了,要这烟花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在了,这盛世烟花要去博谁一笑?
轻飘飘的声音,令戚无忧心中一片哀戚:是不是每个绝世的人都如此骄傲和,孤独。纵使红尘滚滚,无论绝世繁华,也半分入不了那般孤傲的心。
明明是唯一可以匹配的彼此,为何注定分离?
无法分辨心中的悲哀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他。
只是感觉到疼痛……而已。
皇都城郊。
一处缈无人烟的林子里,竟掩藏着一座庭院。远看像是农家小院,近观才知是一处非常精致的院落。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撒进房屋,清净雅致中一番暖暖的宁静。
无双默默坐在案前,
日光照在他脸上,初雪般的肌肤越显苍白冷漠。
“公子,今儿天气不错,我推您出去晒晒太阳吧!”张尽崖放下新沏的茶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公子无双悄然将自己隐藏到晒不到阳光的阴影中,勉强对他一笑:“公子有点累了呢,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看到公子略显恍惚萎靡的神态,张尽崖明白过来:“公子骗人!”
“嗯?”无双公子挑了挑眉。
张小朋友鼓起勇气:“公子不是说离开皇宫是为了养好身子的吗?那公子现在哪有一点宽心养病的样子?什么青山绿水最为养人,尽崖只知道以前还有小侯爷每天逼着公子按时喝药,管着公子早点休息。现在没有小侯爷在身边照顾公子,我们这些人又不敢违逆公子,公子就趁机折磨自己,毁了自己。”
张尽崖总觉得公子无双活得太累了,不能哭、不能恼、不能慌张,还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原来还有一个方君乾,那个世上唯一可以陪伴公子,照顾公子的人。
可是现在……
有时候觉得公子是故意的,故意趁着没有方君乾在身边把自己推向深渊。
肖倾宇闻言苦笑不已:真是失败呀,连一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好了好了……”公子无双忙不迭打断张尽崖的话,“为师知道了,今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一脸淡定地问:“尽崖,《三都赋》可背熟了?”
张小朋友两眼一抹黑:拜托公子,别转移话题呀!
“皇甫大人久等了,陛下传您进去。”
“有劳。”
御书房内,寰宇帝方君乾看着手中的奏折,竟有些迷惘。一身华贵龙袍全然浸泡在冷月的清辉中,点点的落寞。
那个人,不在他身边。
皇甫鲧禹叹了口气。
所有人议论纷纷,无非关乎那个男子的去留是非。
大家都认为那白衣翩翩孤傲遗世之人的离开巩固了新王朝危如叠卵的局面。
或者所有人都认为,公子无双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了离开,甚至不惜出手伤了寰宇帝,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
想到这里,皇甫大人对此行的目的又犹豫起来:该不该说呢?
“皇甫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方君乾拍了拍手中的奏折,“有话直说便是。”
就算已登基成为寰宇帝,方君乾依旧是方君乾,不喜欢转弯抹角繁文缛节,直接而效率。
皇甫鲧禹迟疑片刻:“启禀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臣以前向您提起的百草神医余日此人?”
方君乾倏地抬头,盯着皇甫的双目也多了两道精猛的亮光。
皇甫鲧禹心一横:“不瞒陛下,臣跟余日乃至交好友,一月前臣邀余日来皇城替公子治疗腿疾,如今,余日已达京师!”
“他现在居于何处?”
“余日不喜与人接触,一人独居神农山百草庄园,平日里只有几个好友才会前去探望。”
寰宇帝起身,轻轻走到窗边。
“倾宇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清冷悦耳之声毫不迟疑:“站起来!”
“会的。有朝一日,本侯必倾天下之力让倾宇站起来。”
眺望繁星如织的夜空,他的发扬起在暗夜下,丝丝缕缕荡在风中。
可是倾宇,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启禀公子,皇城暗探密报,百草神医余日两天前已进入皇城,现隐居神农山的百草庄园。”隐卫的声音微微有点激动,“公子,您的双腿有可能痊愈了!”
张尽崖兴奋得跳起来,抓着无双的衣袖雀跃不已!“公子……公子,太好了!公子可以站起来了!公子可以站起来了呀!”
肖倾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百草神医生性散漫,治或不治在他一念之间,更何况就算他出手,能不能治愈还是未知之数。”
“可是……总算还有希望不是吗?如果公子可以站起来,哪怕只是一天,我们这些人也会非常非常高兴呀!”
看着面前两张期待激动的脸庞,想起明里暗里为自己效忠卖命的鲜活生命,肖倾宇无奈一笑。
怎能拒绝呀……怎忍心抹去他们眼中的亮光……
双手优雅环绕着夺目的天蚕金线,无双公子绽放出那份独有的绝世出尘的芳华:“好吧,就让肖倾宇去会会那位余家的百草神医!”
第七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公子,就我们两个人没问题吗?要不要多带些人?”张尽崖望着眼前一片枫树林,吞了口口水。寒冬腊月,神农山上的枫树林居然还不合时节得火红一片——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肖倾宇翩然振袖,黑发飞扬在赤色风景里,仿佛用万千人的血液侵染出一幅最美的水墨画。
“尽崖,龙有龙道,蛇有蛇道。官场中的那一套若用在江湖中,会被所有武林同道所唾弃。江湖的事江湖人解决,肖某此次前来,只是以一介江湖人身份,带这么多人又有何用?”
“可是公子——”张小朋友的脸色有点发白,悄悄挪近无双公子,“我还是有点害怕……”
肖倾宇锐利眼神迅速扫过那片枫树海:这片枫林居然暗合“幻、困、杀”阵法叠加,怪不得神农山五行逆转时节倒换。
“尽崖,等会儿跟紧我了。”无双公子眸中流转着自信的光华。
江湖高人一般喜静,为防生人打搅,通常会在隐居之地布下一些阵法,但是阵法中会留有一个生门,一是因为怕赶尽杀绝而有有伤天和,二则是用来考验一下破阵之人的能耐。
掐准时辰。
三,二,一!
“走。”他只一声,潇洒而自信。
张尽崖小脸一青:“公子等等我~~~~”慌忙跟上,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半步都不敢踏错。开玩笑,稍有差池可是连小命都得搭上呀!
抬头望了望催动轮椅走在前面的无双公子。
破阵时的肖倾宇,云袖飘飘,白衣博带。
行若流云,缓急不惊。静如深潭,风扬不兴。
张尽崖看着自家公子不时弯下腰折起一朵小野花,或金线一闪攀断一段小树枝,心下不由焦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公子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拈花惹草”?!
此刻的张尽崖当然不会明白,肖倾宇的一举一动都暗符天地规律,已在举手投足间破坏掉了神农山阵法。
眼前景物越来越模糊,张尽崖不由抱怨了一句:“好大的雾!”
“尽崖,站在原地不要动弹。”无双公子轻轻一句,吓得张小朋友伸懒腰的动作顿在了半空,好不滑稽!
“啪”,肖倾宇折断最后一根树枝,清叱一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