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完狠话,恺实随即将自己关进温室花房里。能捉的毛毛虫都捉完了,这次就来花点时间,替每一盆花修容一下好了,反正今晚他是不可能入睡的--这满腹「委屈」,连周公看到都会被吓跑吧?
一夜没合眼的状态下,所迎接的晨曦,刺目到令人忧郁。
随时间而降下来的肾上腺素发挥了效果,使他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现实。
自己就像是只作茧自缚的毛毛虫,明明是个连弟妹的注意力被别人夺走就会打翻醋缸的傻瓜,却偏爱逞强地说不需要弟妹们的关心、在乎。
这下可好,他们一定都离开了吧?自己得一个人去面对空荡荡的家。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这是你自作自受,花恺实。
一个人也好,一家子也好,日子还是得过,饭还是得吃,生意一样得做下去。
带着「谁也不在家中」的觉悟,恺实离开温室,走回一片死寂的屋内。
通常这个时间,兄妹轮班负责做早餐的人,已经在厨房中忙碌。
开花店的人,都是「一大早」就得忙得团团转。清晨四、五点就要到批发市场批切花,回到店内后,还得整理今天要卖的花款,该送冰箱的送冰箱,该剪枝、绑成束出售的也要处理等等,要做的事可多了。
不过今天......望着空荡的厨房,一无声响。
这个家,原来有这么大吗?
没有人的时候,这间屋子看起来竟是这么的冰冷、阴暗。
大就好,不一定......小小的房子,随时可以抱在一起,很温暖......
一时之间,某人笨拙的话语涌上心头,他现在更能体会到他话中的涵义了。泪腺受到了刺激,眼眶热热的。
恺实伸出双掌用力拍一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将心情从谷底提升上来。
「好了,花恺实,没时间给你想东想西了,该准备去批货了!」
走上楼梯,想回房去换件干净的衣服之际,他听见一个非常细微的声响。心里倏地出现「难道......恺荣他们又回来了?!」的念头,于是并步而上,飞奔到三楼,打开一扇扇的房门,但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是自己听错了吧?垂头丧气地回到二楼。走没几步,盯在地面上的视线内,赫然出现了一条覆盖住自己影子的、另一堵高大的影墙。恺实讶然地抬起头。
「凯荣他们,借宰这人家的里面住。」
不知站在那儿等多久的谷慧东,同样是一夜未睡的表情,低沉的声音轻柔地劝说:「去早他们吧,你们哥弟妹素不能分的。那个亲素我的不好,我的错,我也不知道素在想什摸,好像很自由自在,就给它亲下去了。」
在这种低潮期,还得听到这家伙令人无言的菜中文,实在是......有够给它无力。
恺实先一把取走他手指夹着的便条纸,看到上面写着的人名是恺荣做家教兼差时的学生--一个超级有钱的富家子弟。
曾听恺荣说,那名学生的家大得像旅馆,但是家长事业忙碌,经常放那孩子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的房子。在那儿叨扰的话,相信那名学生会很高兴有人陪伴,甚至会觉得他们几个叨扰再久都无所谓吧?......也就是说,自己不去接他们,他们也没有回来的必要吗?
恺实将字条揉一揉,当着瞠目结舌的谷慧东的面,扔掉。
「为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摸?他们不肥来也无关系吗?你身一人、一尬人也好吗?」
他才想问这个阿本仔:你又懂得我们兄妹什么了?
叫他们回来,究竟是为了谁好?
因为经营花店,弟妹们过的日子比其它孩子更不自由。因为没有爸妈在身边,自己管束他们比谁都严苛。这种生活对他们而言,真的有比较好吗?过去,他们是没得选择,现在他们大了,也许他们想过的就是不一样的生活。
自己是个老顽固,过去到现在一直是「我说了就算」的独裁主义,而弟妹们也接受,至少到昨夜之前他们都没怀疑过他的大哥权威。
可是谷慧东的出现,忽然间为弟妹们的「信仰」带来改变。他们眼中的大哥不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们开始恍然大悟没必要对恺实的决定「言听计从」。
要是以后他们都不再甩自己的意见,要是自己的解释他们还是不愿接纳呢?去接他们=要揭开底牌,而恺实心中的这份恐惧,有谁能了解?
「这些都不要你管!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滚蛋?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阿本仔耶!我要去拿扫把了喔!」
「你拿扫把,我也不费动。」摆出不动如山的态度,黑瞳无比真挚地瞅着他。「你打我、你周我,无关系。你一尬人,不行,我要呆在这里。」
恺实的心「怦」地动了一下,随即升起保护壁。
果然是阴险的阿本仔!在这种情况下,用那样的眼神在他心里见缝插针,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着「这家伙挺不赖」的,而差点忘记最近的风风雨雨,有一半的原因都和这家伙有关!
......罢了,他爱留下就留下。
令人担心的恺熹不在,也就是说,现在家里没有恺实需要保护的对象了。像这种一记铁拳就半昏死过去的弱鸡,谅他也没能力造次。况且,有一个人待在家里面,自己出外办事时,小偷也比较不敢上门吧?(切,我在解释给谁听啊?!」
抛下一句「随你高兴」后,恺实没空再理会他,急忙更衣出门,继续他一如往昔的忙碌早晨。
晚间七点多,在最后一波下班、下课的返家人潮散去,附近街道上的行人呈现零零落落状态时,恺实才会拉下花店铁门,结束一天的营业。
「呼,累死了!」
少了其它弟妹,恺实终于明白过去自己有多依赖他们。
想到等会儿没有恺荣能帮自己整理进出货发票、结计一天的营业收入,他的头就痛了起来。
想到没有恺屿帮忙整顿这一整天下来累积的废弃枝梗花叶,自己得一个人搬到后院,一批批放进堆肥箱中,整个人骨头就瘫了。
想到在忙碌一天过后,没有恺熹帮他抓抓龙、讲讲笑话,治愈一天的疲惫,他就想叹气。
可是最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有没有做上面那些事,基本上只要有他们在身边,工作起来就会有加倍的动力。毕竟自己不工作,饿到的不是自己而已,弟妹们也会跟着一起吃苦,而他怎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所以,现在动力都跑光了,他怎能不郁卒呢?在这样提不起劲的状态下,幸好有样东西,还稍微可以期待。(当然,对外,恺实是打死也不承认这一点的!)
才打开玻璃门,袅袅香味便扑鼻而来,骚动着他挑剔的美食家胃口。
「工作,辛苦了。洗手,沟汉--不对,是吃饭了。」从厨房探头出来的谷慧东微笑地说道。
「喔。」卟!恺实忍俊不禁地窃笑。
这家伙穿起无嘴猫的围裙,样子还挺可爱的嘛!他难道没有发现,这围裙是恺熹专用的,旁边还有普通围裙,怎么不穿呢?
「今天吃锅少乌懂面,你喜欢吗?」
恺实眼睛一亮,边入座,边捉起筷子说:「普普通通啦!」
其实是爱死了,举凡热到烫口类的食物,他没有不爱的。
话不多说,迫不及待地舀了口热汤。哈啊,味道浓厚却不油腻的大骨汤头,顺着喉咙而下的感受,真是令人欲罢不能。再来尝一口翅,嗯,这是平常就吃惯的,巷口老强的手打乌龙面吧?......奇怪,为什么他会知道要买这家的?凑巧吗?
「怎摸样?可以吃?」
抬起头,故作高状态地说:「马马虎虎。」
谷慧东冲着他开心地一笑。「太好了,我也要开动了,壹打打基麻斯。」
恺实自己边吃也边瞅着他呼噜噜吃面的样子,尽管这家伙应该吃遍了山珍海味,但吃起平民食物时,他看来也很怡然自得呢!(毕竟这是他自己煮的嘛!)
掐指一算,他们同居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进入第四天了。
没有想象中生活里多了个外人之后,日子会变得很不方便,做事绑手绑脚,或是气氛因为找不到话题而卡卡的,反而是有个意想不到的意外收获。
恺实并没有要他这么做,但他却主动地利用一些卖不掉、失去新鲜度的花材,以及不要的旧报纸,替店内做了各式各样的小捧花,当成杀必死,送给买花的客人。这招不但成功地吸引了客人的买气,更有不少人赞美他们的服务贴心,捧花超可爱。
能靠着原本要丢弃的存货,发挥出剩余价值,不浪费花儿一丁点美丽的生命,实在不得不佩服谷慧东师范级的手腕,绝非浪得虚名。
人俊帅、厨艺好,年纪轻轻就获得成就与地位,仔细想想......要不是这家伙是阿本仔,还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乘龙快婿,搞不好,对方的老妈子才想指控是自己家的恺熹,拐跑了他们家的宝贝独生子吧?
可惜就可惜在他不是台湾人,自己舍不得把妹妹嫁到一个隔着千重山,万重海,想见一面还得搭飞机的地方。
恺实忽然想到一件事,「喂,你不是来出差的吗?都不用回去喔?」
「不,预定是明天......下午三点得肥机。」他脸色忽地一转为凝重,放下筷子、汤匙。「达尬啦,我希望肥去前,事情能苟解决,明天早上我们企恺荣们的住处,好不好?」
明天就要走了......恺实咬咬唇,漠视心头突地被什么东西割过似的痛楚,挤出一抹不在乎的笑容。
「嘿,你终于甘愿回日本啦?再见,不送,也不用再回来台湾了。我总算可以过得自由自在一点,享受一个人生活的乐趣啦!」
「他们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你什摸都不比说,去接他们就好了。呐,就这摸办吧?」
他们在乎我?真的吗?
恺实低头着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汤汁,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心,既想去接他们,又拉不下这张脸。最后,他一脸故作无谓地说:「听你青菜讲讲,你又知道他们在等我了?他们搞不好一点都不想回这个家呢!」
「不肥的!恺荣亲口跟我讲,他们很担心你,想肥来。」
亲口?恺实拼凑了一下,立刻得到解答。
「你们什么时候串通在一起的?这几天你们一直在联络吗?所以你们几个全部都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我这个老顽固是吧?帮店里的捧花、故意做我喜欢吃的乌龙面--全部、这些,都是你受他们教唆,故意想让我软化的小手段吧?!」
「这不素的!这素他们和我都担心,希望能帮你忙,一点点。」
「不用讲了!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暗算了!他们明知道我的脾气,还联合你这个外人一起鬼鬼祟祟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人去接,他们就不回来的话,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也无所谓了!」重重地一拍桌,放话。
「妈叠,恺死桑......」
「管你妈跌还是爸跌,恺实拒绝再和「敌营」的人说话,所以听到也装作没听到地离开饭厅,习惯性地转向后门,往花房前进。
打开温室挡风的透明塑胶门,浓郁的花香一瞬间来袭,自每个毛细孔渗入体内,彷佛被香气所拥抱。未染小坛神秘谁搬
恺实捧着自己第一盆栽培的黛安娜玫瑰,喃喃抱怨道:「有没有搞错?阿荣那小子,知不知道他老哥是谁?难道非得透过那家伙在背后吱吱喳喳,才有勇气叫我去接他们?担心我?我还没老到需要他们担心,混帐东西!......你说我气得有没有道理,娜娜?」
这时,温室松垮垮的胶门发出了「咿呀」的声音,一股冷风跟着吹了进来。整个家里只有他和「那家伙」在,恺实想也知道是谁开了门。
「不许踏进来!没有我的允许,外人不准踏进来半步!」
「我们怎么会是外人呢?嘴都亲过了,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么,要来复习一下吗?」
声音明明是谷慧东的,可是字正腔圆的中文,与不正经的调笑口吻,又让人怀疑这究竟是谁在说话?
恺实背脊顿生一股凉意,缓慢地回过头去。
站在温室门边的谷慧东,戴着一副恺实从未看过他戴的、过时又老气的黑框眼镜......不,不对,仔细一看,那根本只有框而没有镜片在其中。一扫过去予以人温文尔雅印象的笑容,他扬起微带邪气的嘴角。
「怎么了?你看我的眼神,仿佛不认得我似的。」含笑再问。
恺实皱着眉头。无论容貌、穿着、声音皆是一样的,除了诡异、不知有何功效的眼镜框外,站在眼前的确确实实是谷慧东没错。但,那笑容、这口标准的中文,每一处、每一处和过去迥异之处,却给人一种谷慧东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似的感觉。
「你......是谁?」
「我是谁?这不是很可笑的问题吗?我在你家里住了四天,可不是四个小时啊,花恺实。」
「不,不对!你不是谷慧东,他......他都叫我花恺死!」
「口音这种东西,可以装出来的,你不知道『摸』?」恶意地露齿一笑,眨眨眼说。
装的?能装得这么像,他怎么不去角逐奥斯卡?「你干么做这么无聊的事?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讲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那就不有趣了,不是吗?」
「这话什么意思?」点燃战意。
耸耸肩,尔雅俊秀的五官,不过是改了挑眉的角度,竟变得如此惹人讨厌,散发出浓浓的恶徒之气。
「意思是,愚弄你们这笨蛋很有趣。尤其是你,单纯的大笨蛋,更是有趣极了。活在二十一世纪,还有人热爱布鲁斯
李,我真是大开眼界。回去讲给朋友听,他们一定笑死了。」 「你!」恺实眼一瞠,接着也嘻出猛狞一笑。「哈啊?你这弱鸡,已经忘记上次我给你的教训了是吗?皮又在痒了是吗?过来啊,老子帮你搔一搔!」
「就怕你没这能耐。」放出挑衅的钓饵。
「有没有,你马上就知道!」
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挑战,恺实双手握拳,原地跳动两下做个热身,然后抬起他看电影时揣摩出来的无影脚,往高大男人的胸口上踹过去--老子非把你踹出天边不可!
但怪事发生了,恺实明明看着自己的腿百分之百会踹中他,可是转眼间自己的腿已经失去攻击目标,踹向空气。X的!恺实收回脚,改用双拳向他猛攻。
左拳打、右拳出,右拳打、左拳出,老子不信打不到你!
「咦?」人呢?怎么打一打人就不见了?
啊!一定是闪到后面视线的死角去了!恺实脑内刚晃过这念头,后颈已经着了对方的道,吃了一记力道其大无比的手刀,登时失去了意识。
这辈子打架还没输过别人过,没想到第一次打输,就输在一个莫名其妙、有双重人格的变态阿本仔的手上。
「唔......嗯......」
头痛死了!恺实缓慢地打开眼廉,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温室天花板,自己似乎是昏倒在温室中。
想起身却不能,动动手--一样无法行动自如。恺实这才警觉地扭动着脑袋,向后侧望去。
OOXX!一长串的脏话从脑中窜出。那卑鄙的阿本仔,太可恶了!利用恺实最心爱的玫瑰花架为「人质」,故意将捆束他双手的绳索,绑在花架底下的单支脚下,要是自己挣扎得厉害一点,毫无疑问的,搁在上头的花盆将会全数尽毁,他的心血也付诸流水了。
谷慧东慢条斯理地从右上方走入他的视线,接着蹲在他仰躺在地面上的脑袋侧边,俯瞰着他的俊脸,盈满了让恺实很想一把撕下来的调侃笑容。
「躺得还舒服吗?抱歉,没时间帮你搬张床过来,所以就近让你躺在泥巴上了。不过你这么喜欢土味,应该不介意才是。我的情报应该很准吧?只要装作是在关心你们兄妹间的情感,你那刁钻的恺熹小妹,照样会毫无心防地把情报送上呢,真是可爱啊!」
「你这双面人!不许你对恺熹动手!」
「唉,要我讲几次呢?我想插的又不是你妹妹,啊,抱歉,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是GAY。那个试探的吻果然是败笔之作,像这种事还是得单刀直入,打开天窗就上床,对吧?」
不行。他实在没办法适应。
那个讲话不轮转的「塌泥先鲜」,大致上还算「教养良好」、「礼貌周到」,因此再怎么惹得他四肢无力,也不像这家伙一样,令人一「肚」子的「烂」泥=非常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