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赚钱多少我不在乎,我喜欢将境内事务治理得井井有条,想看到百姓对我感谢信任。」
顾时庸点头。「我听说县太爷在大哥辅佐下,很是做了些好事,大得民心。如今天下大乱,而密州秩序井然,不得不说有大哥一份功劳在。」
时清长叹一声,道:「我们是商人之子,就算再有才干,也不过在官府做个不入流的小吏,终生沉沦下僚而已,纵有满腔抱负,也是无法施展。」
「世易时移,商人未必就永远低人一等。」说着忤逆的话,顾时庸神色却比刚才平淡许多。
时清皱眉。「什么意思?」
顾时庸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字,时清辨认半天,才确定那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顾时清定定看着惬意望天的弟弟,汗水涔涔而下。
密谈完毕,顾时庸以主人自居,送兄长出府。
「你们……做到哪一步?」虽然是无聊的事情,他还是憋不住问出口。
「什么?」
「我说你和忍冬!」顾时庸气急败坏。
「哦。」顾时清因为之前谈话的内容而惴惴不安,难以置信他竟然还有空把心思放在那上面,只能老实答道:「连牵手都不曾。」他说完拱了拱手就匆匆离去,留下顾时庸一个人对着石狮子傻笑。
密州府衙与大云县衙相距有一段路程,何刺史接到密报赶到老友家中时,女眷们都已歇下,马县令正与女婿时清在书房下棋。
问刺史等不及通传,就随管家进了书房,才关上门,便道:「大事不好。」
顾时清见他们有重大事情商谈,站起身便要告辞,刺吏抬手挽留,「时清你也一起参详。」顾时清应声是,默默立在岳父身后。
「怎么了?」马县令递茶给他。
何刺史一口喝干茶水,一把大胡子上下翻飞:「朔州军来了!三十万大军现在两百里外通河谷扎营!」
「来得好快!」马县令手中棋子掉落,也没心思捡拾,急忙道:「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召兵曹整顿防务要紧啊。时清,你快去通报方县尉,把里长都叫到衙门——」
何刺史只是端坐,沉默地看着他调度,马县令很快感到不对劲:「何兄,你怎么了?」
「岳父,」顾时清缓缓道出刺史的顾虑,「秋粮还未收割,外无增援,守军薄弱,我们要用城中百姓的性命,去和三十万人拼吗?」
马县令呆然看着女婿与好友,陷入沉默。
上一场官军与朔州军的大战是在两年前,双方势均力敌,朝廷失土而朔州折兵。那以后朔州军在西北休养生息,朝廷几次派兵,非但无法将之剿灭,还坐视他们陆续并吞了好几股武装,实力大增。
不过短短数月,大半疆土便已成了朔州军囊中之物。密州是入京的门户,一过密州,去京城便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按理战事吃紧,密州身为要冲,朝廷本该派兵增援,但是一团争权夺利逢迎献媚的风气之下,连造反的朔州军已成声势这一点,皇帝恐怕都未必知道,更遑论增兵防守了。
密州城高沟深,尚有存粮,官吏也很得民心,相信坚持半月应该勉强可行,可是半个月之后会不会有援军来,这半个月内两方军民要死伤多少,都不是谁能够预料。
顾时清没有说出来的一点是,他们身为社稷之臣,为天下皆知是昏君、万民皆唾骂无能的朝廷去赔上阖城百姓性命,是不是值得?
战还是降,密州刺史面前这条难题,同样也困扰了城东顾家。
顾家行商天下,世道虽艰难,但它根基深厚,近年来又在忍冬倡议下发展了许多新事业,首富之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在密报送到刺史府的时候,顾老太爷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消息,随即召集族中长老与商行管事密议。
顾时庸的意外列席,让众人心中诸多揣测。
大厅上老太爷坐在主位,旁边是他的独生子。顾时庸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堂叔,家族中有要事聚首时,总是会坐在二号人物的椅子上,但从来未听他发表过任何意见。
据说堂叔多年前得了离魂症,三魂七魄中有一对失了踪影,从此就不言不动不思不想,如行尸走肉一般。那丢了的一魂一魄,任老太爷找了多少道士做法和尚念经,却上天入地都召不回来。
堂叔相貌极美,那样坐着便如幅神仙画卷,至少在剑拔弩张的争论中显得赏心悦目,何况他的状况决不可能和谁争夺家业,也就没什么人对他抱持敌意。
老太爷说了朔州军进犯迫在眉睫的消息,众人一时惊得无语。
长老之一先出声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我们生意人,就不能静观其变吗?」
老太爷瞪他一眼。「密州城一半的财富归我顾家所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破城来将一切拿走吗?」
长老之二猛拍扶手,道:「那我们只有奋力抵抗。」
老太爷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誓与密州共存亡!堂弟,我看咱们先把家当拿出来送去官府,横竖刺史大人和县太爷必然要来征调粮饷马匹之类,主动协防面子上也过得去一些。」
「啊,要、要这样吗?」长老之二踌躇起来。
「反正破了城我们一无所有,只能拼死抵御。我看不但物品,到时候咱们几家的所有丁口,也是要征调去守城的。」
「我、我们已经花钱免了徭役啊,怎么还要守城?」刀剑无眼,何况还有流矢,那差事可真会死人的!
老太爷没好气地道:「假如被他们攻进来,你连命都没了,还稀罕钱?」
「我们主动迎降吧。为表诚意,将家产全部献上。」
顾时庸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全、全全全部家产?」
老太爷沉吟道:「迎降也就罢了,全部家产……这当不至于吧。」
「朔州军将领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多半曾被有权有势者欺辱,最是仇富。顾家虽说造桥铺路做了不少好事,但也不乏为富不仁之辈,到时少不得被替天行道一番。」
顾时庸说着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朝座中几个长老看去,不少都低下了头,却也有几人不服气地吼过去:「你看我做什么,有你这么看长辈的吗?」
「五叔公,你上个月要买个十六岁的小丫头暖脚,她父母起先不答应,可巧就给人绑了儿子要挟十两纹银,叔公仗义出手帮他们摆平此事,让那孩子只不过被割掉了三根指头就平安回家,顺便也抱得美人归,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顾时庸装模作样地朝他抱拳,看他愕然张大缺了门牙的嘴,若无其事地道:「水蛇帮做事情不够牢靠,下回要再有这种买卖,我倒有些朋友可以帮您把把关,议议价。」
五叔公一张橘皮老脸胀得通红,在众人生硬眼光下又是喝水又是咳嗽的瞎忙活。其他做了亏心事的,也都暗自抹汗。
顾时庸见一时震慑住了他们,遂缓缓续道:「朔州军并非杀人不眨眼,我们以重利相诱,近可保全家小,远可图巨大利益:一日新朝建立,顾氏一门就再也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堂堂正正的从龙之臣。」
「你又怎能肯定朔州军必能顺利入城?」忍冬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宏伟构想。他说得轻巧,如果朔州军在这边滑铁卢了,那么顾家不但得不到好处,还会以乱臣贼子的名义上断头台。
这些长老一天到晚坐享分红,脑髓都空了,竟然被他一说就一个个满脸轻飘飘。
「我至少有七种办法可在十日内破城,」接着顾时庸一改肃然神情,用不正经的眼神打量他全身上下,「周管家若有『兴趣』,我们可以『私下』好好『详谈』。」
被他这么一瞧,忍冬难以自制地想起这几晚两人之间种种情事,深吸口气抛开杂念,才找回反驳的气力:「即使你做得到,朔州军未必做得到。」
「朔州军主帅徐浩、副帅蒙思定用兵如神,才智决不下于我。」
「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总之要把顾家全部产业献给朔州军,我绝不赞成。祖上筚路蓝缕,才有顾家今日的偌大家业,岂可断送在我们这辈?」
「对啊!要是在生意场上失利,给人吞并也就罢了,风水轮流转,只要子孙争气,我顾家总有一日能东山再起,怎能凭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随意拱手让人?」
「时庸离家多年,下落不明。如今一回来,就要把顾家的钱去装进反贼口袋,他一人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可不要连累我们整个顾家都成了乱臣贼子。」
「他连本家都不是,要献就去让城西顾家自己献,有什么资格劝说老太爷放弃顾家所有产业?」
众人一再议论,观点却一致。
顾时庸任由他们说,也不抗辩,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爹。」
不太清楚的唇齿声音让老太爷一愣。「什么事?」
全场都静了下来,愕然盯着担任花瓶角色多年、从不曾开口的美丽男子。
「我想把时庸过继到房里传承香火,可以吗?」
「可以啊。」老太爷一口答应,便似是早有准备一般,倒是对儿子的清醒激动异常:「谦儿……你、你醒过来了!」
这下子顾时庸成了长房长孙,自然是继承人不二之选。
众人面面相觑:一句话就了结所有明争暗斗,那他们互相勾结互相诬陷了这么些年是为什么?这怎么可以!
「千万不可!时庸早被赶出家门了,并非我们顾家人!」
「他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才被逐出家门,如此品行怎么能够掌管顾家?」
「学谦你一直病着不明白状况,别被他蛊惑了,这小子包藏祸心啊!」
顾学谦多年不言语,舌头不太利落,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禁止男子间相恋的家规,从今日起废除。时庸。」
「谦叔叔。」顾时庸本打算用更多时间说服这些人,异变突起,他也很意外。
顾学谦雪白修长的手握住了顾时庸的,道:「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顾时庸注视着他闪烁着期盼的眼眸,重重点头。
顾学谦薄薄的唇弯出一抹艳丽笑容,随即又坐回椅上,恢复泥塑木雕的离魂状态,让老太爷失落不已。
顾时庸站在客厅中央,高声道:「献产迎降,毋再多言。众位叔伯回去休息吧!」
众人起身,正要默默离开,顾时庸又朗声警告:「我希望没有人头脑发热地去告密,一来恐怕白费功夫,二来……时庸威望不够,很盼望能够找个由头,杀鸡儆猴呢。」
众人心中一凛,讷讷地陆续离开。
忍冬走到他身边,轻声嘀咕:「什么第一画师,八年不见,原来你竟去干了造反勾当。」
他身边竟然出了个活生生的特工,并且这个特工不久前还和他在床上翻滚——于是他变成这一集的庞德男郎了吗?OK,这足以成为他穿越生涯中的唯一神奇之处了。
顾时庸含笑看着他嘀嘀咕咕,然后极其突然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揽过他的腰,于兀自喋喋不休的唇上,印了一个缠绵绸缪的热吻。
顾时庸还要与老太爷谈话,忍冬独自回到住处,继续为那个吻生闷气。
也不是说他们必须要保持秘密关系,但是看着长老和同事们「原来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其实是这种关系啊」的了然表情,心里要多郁闷就有多郁闷。
现在基本可以推断,顾时庸是以画师身份作掩护给朔州军提供消息,在各方势力之间联络策应。对于他的这重身份,忍冬并不觉得太意外,因为顾时庸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顶个画师的头衔,即使前面加上「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温柔敦厚的职业。
密州在良吏治理下维持着不错的状况,可忍冬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人,知道天下已经乱成什么样子,朝廷对付乱党叛军从不手软,他就亲眼见过抗暴农民被凌迟、屠村的场景。这八年顾时庸过的生活,绝不如表面上的风光无限。要躲过多少眼线排查官员疑心才能混到今天,只看过几本惊险刺激电影的忍冬根本想象不出来。
但他确定顾时庸本人是享受着的,这个人一直唯恐天下不乱。听他言谈间对朔州军的头面人物颇多褒奖,也许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吧。他和那些人的相识,又是怎样的一番风云际会呢。
乱世出英雄,如果顾时庸压的宝无误,那么他的朋友、他们的军队,即将在战争结束以后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忍冬因为生意的关系,见过许多脑满肠肥的皇亲国戚,各怀鬼胎的高官显爵,当然其中也不乏才智之士。而那些人,都将在顾时庸所从属的强大武装扫荡下成为陈迹。当然如果顾时庸最后输干赌本,那么成王败寇,又是另一番兴衰。
忍冬感到前所未有的热血沸腾。这是真正的时代风云,生于和平年代的自己竟能够躬逢其盛,实在荣幸之至。虽然这其中必然有一定程度的军士死伤,百姓流离,经济萧条,却未必不是另一个盛世的肇始。顾时庸将在那个盛世的构建过程中,成为中流砥柱吧。
自己在这个世界无根无柢,如今的境遇已经是十分理想,但是和顾时庸相比,恐怕还远远不够。不想只当一个旁观者静看事态发展,不想只当一个望门人等待顾时庸回来,想在这个时代转折点里扮演一个有用的角色,想做点什么能够在史书上留下痕迹的事情,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胜过庸庸碌碌过这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想做一个可以堂堂正正与他并肩的人。堪称无忧的仆役生涯,罗氏夫妇的收留,老太爷的赏识,一路顺遂走过来,有着太多顾时庸的因素在影响。感情也好事业也好,一直在仰仗他的慷慨给予,前者他甘之如饴、也有自信对等付出,至于后者……若没有他的帮助,自己到底走多远?
兵临城下,顾时庸没有时间去关注他的这份思量。
在刺史率众出降的举动之下,朔州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密州城,并且得到了安澜首富全部财源与人脉这样一份厚礼。
顾时庸和徐浩打完招呼,带人交接了城防,就匆匆跑去找已经六天没有见面的情人,甩不开死活要跟的蒙思定,只能带他一起。
进了宅子就发现不对劲,午后应该是仆佣最忙碌的时候,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看来出状况了。」蒙思定一抹大厅的八仙桌,将手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展示给顾时庸,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顾时庸面无表情地快步往后堂走,一进忍冬卧室,立刻去打开衣橱。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穿的衣服依然好好挂在里面,运动短裤袋里那两枚硬币却不见了。
一般都会先看桌上的吧,他去翻衣橱干嘛?蒙思定朝他招招手。「这里有封信。」
顾时庸寒着脸走过去拆开封条,熟悉字迹跃入眼帘:
「我要去ㄕㄚㄌㄜㄊㄚ,归期不定,你随意。」
蒙思定探头去看,指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这个什么意思?」
顾时庸没好气地道:「换我等他回来的意思。」
为什么让他看上如此好强的家伙?顾时庸无语问苍天。再一想又觉得这般倔强也蛮可爱,不禁看着信纸笑了出来。
第十章
梧桐宫荷风亭。午后。
「时庸你真的很奇怪。」长宜一屁股坐到他对面,随即因为某种不适而皱起了英气的眉。
顾时庸啜口酒,淡淡地问:「什么?」
长宜闷闷地瞅他。「明明长了一张道德沦丧的脸,认识这么久竟然没听说过你有那方面的对象,实在太奇怪了。」
「凤凰君大人难道不知道吗?」顾时庸佯作诧异,「我守身如玉多年,就只为了等您一个回眸啊!」
「你不要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当我被欺负得还不够吗?」长宜把头磕在石桌上,有气无力哀号。
「凤凰君精神健旺眉目含春,明显是新承雨露,与陛下恩爱如常,何来欺负之说?倒是时庸相思成灾日益憔悴,无人顾念啊!」他唱戏般地信口开河,还假惺惺地用衣袖拭泪。
「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下午你干嘛睡在我屋里?」
顾时庸笑看他张牙舞爪,道:「你的屋子又没人住,大家不都随便睡吗?」
半年前长宜回来,皇帝徐浩就搬出了梧桐宫。那个曾经象征凤凰君并非凡人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存在必要,慢慢地变成大家办公之余休憩的场所。本来宫中院落甚多,不必特地跑来这处偏僻的所在,但是在徐浩的过度黏人和小肚鸡肠之下,长宜唯一有可能施展厨艺的地方就是那里,以蒙思定为首的白食党自然就选定了在梧桐宫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