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拿出洗发水,轻轻的抹在头上。头发长得有些长,乱乱的没有分缝。他站在温水之中用手轻轻揉搓着,明
亮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在水汽之中泛起一层氤氲。
就是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一个陌生的公共浴室,他沉默着站立在水中。他洗了很久很久,身上的皮肤已经被泡出褶
皱。他想起林泉的血,母亲的眼睛,格子的气息,回忆像潮水一样蓦然涌过,在一霎那间全部消失不见。
他拿出毛巾擦干身体,走出浴室。
出门的时候他觉得浑身发热,虽然室外并不是很暖和,他却老是觉得热。他感觉到身体内部有股久违的暖流,从小腹
渐渐上行。
他提着换洗衣服拐回小巷,跟房东打了招呼,站在院子里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有些疲累的走上二楼。
木制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让步伐变得柔软。房东养的一只大花猫懒懒卧在楼梯边上,翡翠般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
他看着猫走上去,推开木门。室内很暖,房东给他烧了土暖气。他走过去把窗帘拉上,转身看见猫静静地站在门口挡
住门槛,一双眼睛还是沉默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把猫抱起来,猫身上散发出一股力士香皂的气味。他把门关上抱着猫躺到床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猫在他旁边蜷成一团,悄悄闭上眼睛。它的身体温暖柔软,他伸出手轻轻搭在它的脊背上。
抽完一根烟,打开窗换了空气,然后拉开红红绿绿的大花棉被,跟着猫儿睡过去。
他再一次梦到她。她就像他身体内部的肿瘤,不能致命,却在不停的长大肿胀,用一种蛮横而不留余地的方式挤走他
的平静与快乐,让痛苦绵延不绝的随着疾病一同生长,从而占据他的所有记忆,所有领地。
他们经常吵架,都是由她挑起。时间让她渐渐变得干涩无味,他能看见昔日美好光滑的脸在昏暗灯光之下,以一种不
可挽回的方式变得丑陋干瘪。父亲不再正眼看她,觉得她丑并且肤浅。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妓女,总喜欢穿最艳
的颜色最暴露的款式。但是它们无法抹杀她的美丽,她丰满的胸口,浑圆的臀部,以及修长的双腿。
在他沉默而漫长的青春期之中,她是他心中唯一的女人。他喜欢她的美丽冷漠,她的颓唐姿态,还有她独自一人时脸
上所特有的孤苦无助。他经常看见她哭,像个小孩一样的哭,停不下来,突出来的蝴蝶骨跟着哭泣声微微颤抖着,像
一双小翅膀。
他想触摸她,想安慰她,想通过拥抱彼此温暖。可是她永远不正眼看他。她永远只会随便穿着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丝
质睡裙,任她美好的胸脯与修长美丽的腿在他眼睛里晃来晃去。她赖在沙发里抽烟,保姆会上上下下整理房间照顾他
们的饮食起居。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着丈夫回来跟他吵架,然后惹火他,让他打她。让他扇她的脸,打她的乳房,踢
她的私处,揪起她的头发用最恶毒的语言唾骂她。这样她就高兴了。她在极端的痛苦与羞辱之中获得救赎。她会抬起
头来,从血污之中看一眼站在门边瑟瑟发抖的他,满足的对他露出母亲应有的慈爱笑容。
从他的十五岁开始,他发现自己会在夜深人静时莫名抽搐。以头痛作为开场,然后是窒息般的深呼吸,接下来就是越
来越厉害的全身抽搐。先从腿开始,然后是身体,最后是胳膊。一下,一下,又一下。
没有人来救他。满脸冰凉黏湿的泪。不能停止。无法获救。只能独自承受。
你只有你自己。无论何时何处。你都只能靠你自己。你会存活你会死去,都不是能够寄托他人的事情。
母亲。
妈妈。
他不停的梦见她的死亡。在他十八岁的生日,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她觉得她熬不下去了。她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在走
廊里做爱,整个楼道里都是他们的声音。他一个人躲在门内,耳朵里都是她痛苦而快乐的呻吟声。他把自己蜷成一团
窝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企图拒绝她的入侵,洗刷她的耻辱。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他听见她从楼梯上滚下去,像一堆垃圾,巨大而延迟。
他打开门冲出去,陌生男人早已经不知去向。他看见她漆黑浓密的长发全部铺在胸前,头部因为冲撞像个被凿开的血
球。她的双腿扭曲着搭在楼道上,红皮鞋的根断了,狠狠插在她的胸口上。
他在漆黑之中睁开眼睛,猫儿被他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的胸口憋闷,额头上全是黏湿的汗。
他轻轻坐起来,伸手拉开墨绿色的厚窗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简易钟。已经是下午六点,他整整睡了九个小时。他转
过脸去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晦暗,深蓝色的光线笼罩在整条青石路上,让路面显得干净清澈。
有些饿,他轻轻下床穿拖鞋。猫儿被他吵醒,懒洋洋的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他拿起烟盒看了看,迟疑几秒又放回原地。把鞋子换上衣服穿好,回头看了看猫。猫也看看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到他
身边。
还真聪明。他微微笑着,拿上钱夹打开木门。房东不在,院子里有人在洗碗。他带着猫从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上走下去
,问了问小餐馆的位置,走出院子大门。
黄昏下的城镇很热闹,老老小小都出来散步。新年刚过,气温有所回升。唯一的广场里有人在放八十年代迪士科,很
多人热热闹闹凑成一堆,跳着秧歌一般的健身操。很多猫很多狗,有些懒洋洋有些互相追逐。小孩子们手里拿着冰糖
葫芦,小脸上都是脏兮兮的糖印子。
大花猫跟着他走进小餐馆,老板看着猫走过来,知道他是背包客。老板笑眯眯的给他介绍店里的招牌干拌面,他要了
一碗,然后把手撑在下巴上去看窗外的雪。
白日里气温的回升已经让雪化掉大半,黄昏的寒气又让它们结成小冰花嵌在玻璃上。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镇上的
熟人没事会来这里叫上一点凉菜,兑着白酒啤酒什么的谈笑聊天。
店里很温暖,干净的红木桌子上放着上山的路线图。花猫百无聊赖的跳上他的膝盖,窝在他身上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他用手慢慢抚摸着猫柔软的身体,端起桌上温热的小茶杯。
很快面就上来了。他又要了些油炸小鱼来喂给猫吃。猫跟着鱼盘子跳到桌子上,与他面对面一块吃饭。
食物温暖的香气马上包围了他,忽然间他的心情变得莫名愉快起来。他跟着猫儿一起狼吞虎咽,沉默而愉悦的吃着旅
途中的第一顿晚餐。
吃完之后他付了钱,带着猫走出饭馆红色的木头门。猫跟在他后面,不时地左右张望。
他选了一条街道慢慢朝前走,看见一条摆着各色土产、服饰、器皿的简易商业街。
他抱起猫,跟着无所事事的本地人走进去。各式各样的大花围巾,给女童穿的蜡染裙子,小金鱼布鞋,石头佛像。大
红枣,各种坚果,无花果,干山楂。猫只管看着花花绿绿的大被单,上面绣着许多小鱼的图案。
他慢慢的朝前走,街的尽头是一排花店。十几岁的孩子们聚在门口打扑克牌,猫被花的味道熏得打了个喷嚏。他看到
身边的小花铺里摆了一推挂在胸前的小玻璃瓶子,放下猫走过去,拿起一瓶放在鼻子下面。
“那里面都是血,掺着花粉。”
他转过脸,看见看店的小男孩懒懒的靠在门边上,手里还拿着一堆扑克牌。
他没有再问血的来历花粉的种类。他觉得这气味很好闻。他买了一小盒,总共十二支。又给猫买了一个太阳花形状的
小铃铛,出去给猫系到脖子上。猫自己也好奇的往下看,走起来的时候能听见清浅的铃声,但是猫却找不到声音的来
源。
他提着盒子走回旅馆,房东坐在水池旁边洗被单,看见他带着猫走进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他走过去坐在房东旁边,
帮他倒水换盆子。他问了去下一站的大巴时间,然后帮房东把洗好的单子挂到天台的晾衣杆上。
半夜四点。他走下天台的时候抬头看了看闪烁星光。有些冷,毕竟还是冬天。他慢慢走下去回到房间里,打开台灯拿
出笔记本,写下到达的时间与地名。然后他关上门定好表铃,拉上窗帘,上床睡觉。
她死后父亲没有再结婚,父亲变成一个长时间窝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的颓丧男人。他与父亲很少交谈,性格之中有
某种相似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她长时间的折磨,让两个男人失去了接触幸福的勇气。
父亲甚至很少回家,越来越忙。他上了警校,与家里很少联系。几乎一学期只回家一次,与父亲交谈不超过十句话。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企图忘记她所带给他的一切。
他认为自己做得很成功,至少他不会再无缘无故想起她的面容。直到女孩的出现。
他发现他无法碰触女孩的身体,她们的触感让他呕吐。他会想起她的脸,她浓郁漆黑的细密长发,她浑圆的臀部高耸
的胸脯。这具身躯从楼梯上摔下去,摔下去摔下去,皮肤被撕破露出鲜红的血和肉,头颅被撞破脸颊被扭曲,瞳孔突
出来,眼白朝上翻着。血从鼻腔里流出来,婉蜿蜒蜒渗到半张的嘴巴里,肮脏腥臭。
这是她留给他的记忆,永远难以抹杀的记忆。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用死亡达成了她的最终目的。
他发现自己是不会爱的。他的身体是残废的。他的性欲死去了,性器只是一个摆设。
第一个男人,一个小偷。在学校里偷东西被抓住,送到感化院。他家里不缺钱,父亲从商家境殷实。但是他喜欢偷东
西,趁宿舍没人把舍友的手机、电脑、唱机、小电视,全部从楼上扔下去,然后死不承认。
他见到他的时候,想起的是她。
这是他的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他瘦而执拗,一双眼睛散发出偏执的明亮光泽。他喜欢他这副样子,他身上没有乳房
没有多余的脂肪,干瘪瘪的,瘦而坚硬。他的性器,与他的是一样的。这让他感到放松,没有丝毫恐惧。
他进入他的身体,他伸出手来紧紧揪住他的头发。他听见他的喘息,属于男人的声音,低沉并且富有磁性。这让他兴
奋非常,他能感觉到自己坚硬起来强盛起来,在他温暖的身体之中兴奋冲撞。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性的快乐,这让他新奇并且兴奋。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对抗绝望与记忆的有力工
具。他没日没夜地与他做爱,贪婪而又幼稚的获取一次次晕眩般的白色高潮。他认为自己是爱他的,无比无比的爱,
爱到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但是他们争吵。他把他的东西全部偷着扔到垃圾堆里。他们冷战、打架、做爱。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他的母亲,穿着暴露的丝质睡裙,头上破了一个肮脏的血口,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朝他满意地笑。
都是一样的。你可以逃避她的身体,但是你无法逃避她的灵魂。她代表着你的痛苦、欲望、纠缠、战争,她逼得你无
处可逃,频临崩溃。
最终他逃了。他无法忍受。他不能让自己变成第二个母亲。所以他选择逃离。逃离争吵,逃离爱欲,逃离死亡。他发
现他的性欲再次死去了,像一条旱死在岸边的鱼。堕落晦涩,阴暗干涸。
表铃像梦魇般直直响起来,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伸出手盲目的探向黑暗。
几秒钟之后他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额头。墙上的夜光钟显示凌晨三点整。他坐起来按掉表铃,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他走下楼梯,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叫值夜班的小伙子把院门打开。小伙子拿着手电一路把他送到车站,他给他递了
根烟,两个人在车站聊了会天,然后各自离开。
他进去买了票,坐在蓝色塑料椅子上。旁边有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女人,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孩子坐在她的腿上,靠
着她的胸脯睡得很熟。
他走到窗前,对着明亮陌生的月亮,缓慢的给自己点一根烟。
四点钟大巴出发。他坐在靠前的位置,把旅行包安置好,从里面拿出水瓶和花粉瓶子。他拿出药丸塞进嘴里,就着水
咽下去,然后把花粉瓶子挂在脖子上,用以对抗车上的封闭气味。
他没有再睡,清醒得有些过分。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路灯闪耀,远处山上缆车的信号灯亮个不停。过往的车辆会在
黑暗之中发出剧烈的呼啸声,高速公路上清冷漫溢的风声隔着窗户渗进他的耳朵,像大海般起伏无常。
总共需要十二个小时,更加漫长的路程。他打开顶灯,从包里掏出一本彩色图集,漫无目的地翻来翻去。
他清醒了两个小时,在日出之前睡过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无法睁开眼睛。能够感觉到阳光透过玻
璃窗照在脸上,温暖暧昧。
他睡得不是很沉,仿佛身边的一切声响都浸在脑中。六小时后他醒过来,脸上已经起了一层油腻。
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站在车厢后座的窗户旁。他想抽一根烟,他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他在窗户旁站了三十
分钟,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雪和阳光,随后有些疲累的走回座位,掏出笔记本,在上面胡写乱画。
两小时后汽车终于驶进城区,他放下本子贪婪的望向窗外。高楼大厦蓝天白云,繁华昌盛的石头森林。天色晴朗,城
市中的狭窄天空。气温比起之前停留的小镇已经高出许多,年轻男女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简单外套,忙碌的行走在石头
间隙。
高架桥,防护栏,喷水池,中心花园,路边已经发芽的高大树木,小公园,老人孩子,红色跑车……整个世界忽然喧
嚣起来,热闹繁盛,长时间的静默在一瞬间被抹去,鸟群飞翔在被划分成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天空中,自由孤独。
汽车到站,旅行者们满头满脸的油腻灰尘。他们一脸疲惫的拎着箱子背着大包,像从丛林中回归的清泉小河,心灵之
中的明透风景还未被洗去,城市暂时不能将他们洗刷同化。
他背起大包走下车去。奇怪的是并不觉得饿。长长的街道两旁只有高大清冷的写字楼,没有食物没有大狗,城区之中
被划分得清晰有序,干净冷漠。
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说出宾馆的名字,然后独自倒在后座,睡了过去。
车子到了宾馆门口,司机把他叫起来。他付了车费,拎着包走进去订了房间,连澡都不想洗,拉上窗帘趴到床上睡过
去。
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城市下午。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拽掉衣服,浑身赤裸走进浴室。
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浴缸。他把水放好,整个人躲进去。他懒得先淋浴,脏就脏着吧。他窝在浴缸里草草洗了头发,用
香皂洗掉身上的油腻,然后把水放掉重新接满,躺在里面不想动弹。
他在水里窝了很久,窝到满手都是泡出来的小皱纹。最后被饥饿逼着从水里走出来,穿上衣服出门吃饭。
懒得出去,直接到大厅要了餐点。优雅拘谨的男男女女从容缓慢的切牛排喝咖啡,只有他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来回的
白领族有些会看他几眼,看他的胡子邋遢和乞丐吃相。他毫不在意,只管着先解决自己的饥饿。
吃完之后他决定回房间继续睡觉,睡到自然醒来时再次出发。他走到透明玻璃电梯里,转眼望向城市的繁华夜景。
楼层很快就到,他走出电梯拿出房卡,打开木门踩着地毯走进去。
他脱掉鞋子光脚走到窗前,把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冰凉刺骨的冬日夜风大把大把灌进脖子,让他感到莫名兴奋。他
把手伸出窗外,眼睛向下望去。楼下过往车辆如同蚂蚁般渺小急切,转瞬出现转瞬消失。呼啸的风声倾斜的掠过耳边
,让他有了下坠般的快感。
他收回手臂,站在窗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
半晌他终于舍得伸手关上窗户,揉搓着被冻僵的右半边脸走进浴室,对着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