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期待。
“祈蕴,你最近是怎么了?”
武天思微感奇怪地扳正他撇开的脸,迫使他正视,正视他那锐利的视线。
“和你说话,你总是转移话题,要不就是出神发呆,或者干脆就闭口不语。而且,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可以想象一只大狗撒娇的情形吗?
武天思此刻就是那只欲求不满的大狗。
“没什么……”他垂下眼帘,“可能是有点累了。”
“累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武天思慌慌张张地抱起他,“一定要给步信瞧瞧!”
“不用了,”他感觉到了自己气息的微弱,“只需要休息一下便好……”
“哦,那你好好休息。”武天思像一个细心的丈夫一样为他铺好床,盖好被子,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脸躲进还带着阳光灿烂味道的枕头里,泪水已经悄然滑落,染湿了青色的枕布。
胸口处的痛楚,如针刺般折磨着脆弱的神经。关节上的疼痛,弥漫到不堪重负的四肢。到处流窜的酥麻痛痒,在全身各处肆虐。
紧紧地抓着被单,直至手掌关节泛白;紧紧咬住下嘴唇,直到尝到口中的腥味;弓起身子,然后再重重地躺平,让大脑一片空白,借此麻痹难忍的煎熬。
这样一副残破的身体,这样一具时日无多的身体,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身体,怎么能够让昔日威震八方的大将军,为此被囚困在寂静的山谷中?
他当初倾心的,就是那骑在马背上神采飞扬的他啊!
“文,你这又是何苦呢?”
房间里,响起步信的声音。
呵呵,这个神秘的少年,仿佛不老不死的少年,总是如此得神出鬼没。
手指,点中他的额间,清亮的感觉舒缓了痛楚,也让他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回过神来,他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抓住步信的袖子:“别让他知道!”
“然后呢?”步信的笑容不变,稚气未脱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看透沧桑的眸子。
“让他回京城,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他低下了头。
“然后呢?”
“让他别再回来,也让文书别再回来……”紧紧地抓住步信的袖子,苍白的脸色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我恐怕是,等不到文书回来了……”
“胡说八道!”
门外,冲进来一团灰影,相伴五年的熟悉身影。
“文祈蕴!如果我没请步信来看看,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瞒着我?”武天思眉头紧皱,表情森寒得吓人。
“你——怎么会……”
他愣愣地呆在那里,然后望向一旁笑嘻嘻的步信:我明明关照过你不要告诉他的!
“这可不关我的事。”步信耸耸肩,两手一摊,撇清责任,“这次是武天思让我来的。”
“怎样才能治好他,步信?”武天思一把抓住步信气势汹汹地问道。
“喂喂,这就是你武大将军求人的态度?”眼睛一挑,步信淡淡地拍开武天思的手。黑色身影一闪,不悔已经横身挡在了武天思与步信之间。
“你能治好他,对吧?”武天思心急如焚,想上前,却又担心步信不肯出手相助,进退维谷。
“我当年欠的是他爹一个人情,在当初救下他时已经还清,留他们师徒二人在谷中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还想怎么样?”
坐在太师椅里,步信蜷起双腿,身后的不悔正为他揉捏肩膀,舒服的感觉让他眯起了眼睛,慵懒得像只猫。
“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绝情谷”里居住七年,与步信相处不短的日子,武天思对步信的为人处事风格也不是一无所知。
“做什么?我说武大将军啊,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呢。”步信抬眉,望向坐在床上的人,嘴角带着一贯的笑意,“没有付出,就不会有收获。当然,这里面的收支平衡与否,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不要……我原本就已经时日无多,能够和你拥有七年的时光,是我的贪求。七年,已经足够了!你就和你儿子一起离开吧!”
看到武天思那神色,他抓紧了棉被。
以步信的古怪,不知会提出怎样为难的条件。而那勉强的挽留,一向不是他所希望的感情。
他给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要的也是同样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而不是挟恩图报,利用对方的愧疚和同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这身体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你别费心了,赶紧收拾收拾离开吧!”抓紧了手中的被套,他低下头,强忍着胸口逐渐增加的郁闷感觉。
“治不好也要治!当年他能够把中箭重伤的你救回来,现在也一定有办法让你恢复健康!”冲着床上的他吼完,虎目圆睁的武天思面向还坐在太师椅上的步信,“你要怎样才肯救他?”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武天思武大将军?”翘起二郎腿,步信冷笑一声。
“扑通”一声,但见武天思双腿一曲,当场跪了下来。
“……怎么会……”
他愣愣地看着跪在步信面前的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说过上跪天、下跪地、前跪君主、心跪父母的铮铮铁汉,如今竟然朝步信下跪。
“你疯了!”
激荡的情绪,堵塞在胸口,他忍不住大叫起来:“这不值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多管闲事!”
“如果当初你死在我的箭下,那无非是我的手上多一条性命。但是现在我在这里,你的一切就由我负责!”说完,武天思面向步信。
“我武天思,曾经起誓:上跪天、下跪地、前跪君主、心跪父母。男儿膝下有黄金,现在我以我的尊严,求你救他!”
作者留言 今天公司年夜饭,期待!
初秋的凉气,在夜晚时分,开始侵入人体。
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预兆着什么即将发生。
走在回谷的路上,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有些惴惴不安。
所谓近乡情怯,莫非就是这种感觉?
“公子,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冷?”
温暖的感觉铺上肩头,是还带着体温的外袍。
“小范?”
我讶然地看着他长身而起,穿着薄薄的单衣在原地跳跃着取暖。
“彬!”
黑影急急地一闪,在小范躲闪之前以更快的速度截住了他的闪避,然后黑色的貂皮大衣一罩,将小范裹了个严严实实。
“唔——”
只见小范死命挣扎,而那人却是拼命抱紧,仿佛死也不肯松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别虐待你自己身体,好吗,彬?”
模糊的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骄横跋扈、心肠歹毒的八王爷朱凛迟,竟然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被他赶出王府的侍卫,若是被他人看到,必定会感觉十分惊讶。
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一幕已经是习以为常。
自在京城“镜湖居”朱凛迟和武林突然出现后,这两人就成为了我和小范的跟屁虫,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转悠。朱凛迟是个空闲王爷,可武林可是正被皇帝信任的大将军,竟然也能无所事事到整日在我四周晃悠的地步。
他也知道我不喜看到他,于是每天让小范成为传声筒,递物员。
而小范不愧是一名忠心耿耿的侍卫,每天端茶倒水服务到位,对于我的命令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例如在“镜湖居”,那两人几次想要冲进来,每次都被武艺高强的小范毫不客气地扔出了门。
这么好的侍卫,换成我宝贝都来不及,哪还会赶他出门,以至于让他沦落成乞丐?
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那日醉酒之后发生的一切,至今无法回忆起来,我和小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小范不说,我也不敢问。
“走开!小范是我的人,不用你多管闲事!”
作为主人,我自然要声明自己的所有权。
“你说什么?”
不说还说,一说可就等于在朱凛迟这头老虎头上拔毛。只见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张开鲜血淋漓的大口,挥舞着利爪就要朝我扑过来。
“住手!”
出声的是自我离开京城之后一直跟随其后的武林,但是挡在我身前的,却是小范。
只见小范脸色苍白却一脸倔强地挡在我前方,与朱凛迟僵持不下。
而小范的眼神,悲哀得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抬眼,看着一脸饱受打击的朱凛迟,我正式宣告:“小范,由我接收了。”
“你做梦!”朱凛迟又要舞起他的爪子,却在看到小范抬头的一刻缩了回去。
“王爷,范彬此生能够成为王爷的护卫,为王爷尽一份心力,是范彬的荣幸。但是如今范彬已经发誓,终生向文公子效忠。天下之大,比范彬有能力者比比皆是,今后还请王爷不要再纠缠。”
小范的话说完,只见那朱凛迟的脸色从通红到惨白、然后变做铁青,最后化为黯淡的灰白。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么?”朱凛迟气息微弱地问,卑微的口气让人充满不忍,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向拿着利器的大人乞求不要抢走自己唯一的零食。
“范彬是笨,是傻,不懂得王爷的关怀,也没有这个福气享受,还请王爷放过范彬,也放过自己。”
小范站直了身体,向朱凛迟弯腰行了一礼。
“感谢王爷多年的栽培,感谢王爷多年的信任,范彬无以回报,但求将来王爷能够幸福安康。”
“文书……”
一旁的武林看看垂头丧气的朱凛迟,再看看神色淡然却坚定的小范,最后望向我。
“你也走吧。”既然小范决定慧剑斩情丝,那么现在不失为一个和他们讲清楚的好时机,免得以后再次纠缠,“我们早就没有什么瓜葛了。”
“你是要回你师父那里,不是吗?我也要去看我爹,正好顺路,也可以互相照应。”武林嬉皮笑脸地说道。
“八王爷如果有什么闪失,你这个刚上任的将军恐怕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吧。”
收回望向朱凛迟背影的视线,我抬眼淡淡地道。
望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我无言地叹息,伸手揽过小范,让他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我低声道:“想哭就哭出来,不要伪装坚强。”
原本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从放平到抓紧,胸口处也感觉到了微微的湿意。
但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小范宽厚的肩膀,此刻看来如此的薄弱,薄弱到仿佛只是一层纸;练武过后强壮的身躯,此刻看来又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仿佛一碰即碎。
我知道,并不是他身体虚弱,而是受伤的心,难以恢复。
现在的他,一如当年初断指的我。
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想起了谷中的师父。无论是小时候拔了海石大夫的茶花,还是长大后踢翻了紫鸢染布用的晾衣架,师父在训斥我之后,总是一边抱着痛哭的我一边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直到我沉沉入睡。
是师父,用他的宽容包容着我的任性。
抬头望向天空,明亮的月如玉盘高挂在天际,在黛青色的夜幕下显得格外高贵。寂静的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隐约飘来的香味,提醒着我约定日期的临近。
如果师父看到小范,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我放弃了复仇,做出了和师父同样的选择。
或许,出绝情谷后在忘情镇上再次遇见武林的那一面,注定了我的复仇无望。
或许,当年师父在刑场看到武大将军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
所以,师父放弃复仇,决定隐居。
所以,我放弃复仇,决定归来。
果然,还是自小长大的“绝情谷”,最适合我。
怀中,小范均匀的呼吸声悠长,看来是已经睡熟了。
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盖上先前朱凛迟遗留的貂皮大衣,我自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了那个暗红檀木盒,摩索着上面的花纹,深深地叹息。
只是可惜,文家,真的要断送在我的手上了。
那场突然的劫难,毁去的不仅仅是我的右手。
“文书。”
耳边,响起去而复反之人的声音。
“你又跑来作什么?”
我低声问,以防吵醒一旁的小范。
“我想,如果再不解释,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武林皱着眉头,身影隐藏在背后的黑暗中,“我只能说,现在的朱凛迟,并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朱凛迟。他,确实是爱着范彬的。”
现在的朱凛迟,不是五年前的朱凛迟?
朱凛迟爱着范彬,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小范还爱着朱凛迟吗?
再说,他们之间谁爱谁,又与我何干?
“当年的事情,我不得不这么做,否则不知道他会做出如何疯狂的事情。那个家伙,和现在的朱凛迟不一样。”
山野间,桔黄色的篝火宛如一盏小灯,映照着周围一切。
中心虽然光亮,却映衬出四周的黑暗。
武林的声音,在林间不高不低地响起。
“那个时候,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迎合他的要求。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虽然陛下下令将你游街斩首,但那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做个样子。现在的朱凛迟,并不是那个恶魔。”
“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要算帐应该去找五年前的朱凛迟,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对吧?”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文书……”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然后,武林那熟悉的气息靠近。
曾经万分熟悉的气息,此刻冷漠得让人心寒。
无论如何得熟悉,不过是习惯养成而已,五年岁月的洗刷,怎么也能洗去那两年虚假的感觉吧!
我不安地扭动身体,想摆脱那份令人不安的烦躁,却不料惊醒了身旁的小范。
寒光闪起,武林退却,我闻到了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是灰蒙蒙的。
“祈蕴,你醒了!”
耳边,传来武天思惊喜的声音。
他眼中一片的茫然。
“再不醒来,就要错过文书他们的接风宴了。”
文书?
“今日,是几日?”
张口,是嘶哑的声音。
“今日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八月十四了……我睡了这么久吗?明天文书就要回来了啊……”
他疑惑不解。
模糊的记忆,仿佛有着断层,阻隔着他的回忆。
“关节还痛吗?这几天有些阴雨……”
武天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细心地抬高了枕头,再加上靠垫,让他能够直起身子,然后在转身,端起一旁桌上的白瓷碗。
碗里,盛着还冒有热气的白粥,上面撒着些卤菜。
原本每逢阴雨天,他全身的骨头里好像长满了小虫,到处乱蹿,但是现在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不适,仿佛像脱胎换骨般舒畅。
“先喝一口粥吧,你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只见武天思坐在床边,小心地舀了一勺,然后先放到自己唇边尝试了一下温度,再递到了他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