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倒在床上,拉开冰冷的被子从头到脚捂的严严实实。虽然很疲倦,眼皮很沉重,他却没有睡意。他想合上眼睛让自己尽量睡着,眼皮刚刚粘在一起,立轩的影子就在眼前挥之不去。立轩说话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他们在一起也就是在不久之前,那一段日子像梦一样。一晃眼,烟消去散。立轩已经成亲了,而他,又回到了两年前,成了别人手掌的玩物。涓生紧咬着嘴唇,那咬啮的痛觉一点都不能冲淡心里的哀怨。为什么跟立轩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暂,那些画面,回忆不了多久就结束了。他注定是不能够幸福的。他是被神所厌恶的人,只能够在黑暗里像蝼蚁一样的生存。
涓生将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自己的身体。手掌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即使贴着身子,也不使手掌温暖起来。立轩的手掌很暖,很温柔。
“我要离婚。”柯婉莹郑重的说。
“什么?”郁白秋和冯氏已经正襟危坐等着新媳妇斟茶递水,却不料等到一句这样的话。
“我要离婚。”柯婉莹怕他们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她奶娘在一边急得拍手跺足把她推开,跟郁白秋和冯氏陪着笑脸:“小姐她开玩笑的。”
“谁开玩笑。”柯婉莹竖着眉毛,眼睛瞪的大大的上前一步。立轩悠然坐在一边喝自己的茶随她去闹。
“总之,我是要离婚的,你家的聘礼我会叫我爹退回来。我柯婉莹念书识字可不是为了待在这种沉闷的老宅子里,守着个不长进的丈夫。”
冯氏嗤笑一声,皱着眉鄙夷的看着她:“柯小姐读的是新式学堂,想必三从四德这些必是不会懂了。不过,何必出口伤人。立轩长进不长进,你怎么知道。再者说,这么不愿意,当初何苦上郁府的花轿。”
“我才不想上。要不是我妈以死相逼,你以为我会稀罕你们郁府。说什么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土财主……”
杯子落在地上砸的粉碎,滚烫的水珠溅到柯婉莹的脚上,惊了她一吓。郁白秋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漠然抬头看着这位新媳妇:“这茶谁沏的,重新沏过。”
柯婉莹看着他阴沉沉的脸噤若寒蝉,不敢再放肆。郁白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郁家的媳妇向来是终规终矩的大小姐。你在我郁府一天,就得懂得郁府规矩。那么先让夫人教教你这些规矩。”
柯婉莹汗毛一凛,看着郁白秋从她面前走过去。面前掠过一缕幽寒的风。冯氏拧着眉:“土财主家也是有家法家规的。新媳妇不愿意敬茶伺奉公婆,又那么看不起自己的丈夫,那么去伺奉祖先如何?”
“什么?”柯婉莹愣愣的看着冯氏。立轩一怔,想不到一向不问是非的母亲突然这么严厉。他放下茶碗:“妈,没这个必要吧。”
冯氏冷冷的看他一眼,对柯婉莹说:“我家祖先的祠堂在后院。奶娘就不必陪着你了,家里的事情多,还需劳烦她。”
柯婉莹气哼哼的还想撒野,奶娘拉住她使劲摇摇头。她郁闷的咽下气,冯氏示意柳红押着她去后院祠堂。立轩抬手想说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柯婉莹有气无处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跺脚随柳红去祠堂。
院子里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屏气细听,似乎是京戏里的旦角儿唱的段子,低沉哀婉。立轩竖起耳朵来听,那声音又没了。他差下人打了壶酒温着,坐在房中自斟自饮。他没有向郁白秋询问涓生的去向。不敢去问,怕是听到不好境遇自己却无能为力。但是不问心又一直躁动不安,涓生的影子在脑子里来来去去,每一个眼神都那么哀怨,每一个伤口都叫人触目惊心。他能做的只有喝酒,不停的喝,把自己麻醉到不省人事就不会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郁立轩是个懦弱的人。立轩一边喝着酒,一边苦笑不迭。
“姑爷。”婉莹的奶娘端着一壶茶走过来低声说:“饮酒伤身。”
“关你什么事?”立轩醉眼迷蒙的看了她一眼。
奶娘替他倒了一杯茶:“姑爷您大人大量,我家小姐从小被老爷和夫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开罪了公婆丈夫,请姑爷您原谅她。这大冷的天儿,小姐身子单薄……”
立轩这才想起,柯婉莹被母亲罚跪在祠堂。他站起身来,往屋外头去。奶娘赶紧拿了件大衣替他披上。刚才喝了半壶酒下肚,这会儿身子正热,他把大衣抱在手里走到祠堂门前。柳红坐在祠堂门口守着,不许人进去。见是立轩立即堆起一脸笑:“少爷您来了。”
“把门打开。”立轩带着三分醉意冷冷的看着柳红。柳红不愿动手:“太太吩咐过,没她发话,谁也不许进去看少奶奶。”
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下人,谁在家里说话够份量就倒在谁那边仗势欺人。涓生一直被他们这样欺负着,从小到大,下人也敢拿他当下人使唤。立轩勃然大怒,手里的大衣狠狠扔到地上:“听太太的话,所以连少爷也敢欺负是不是。听这口气,赶情你才是这家里当家作主的人。”
柳红晓得立轩怒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忙不迭的把门打开:“不敢,不敢,少爷只管进去就是。太太怪罪下来,老婆子替你担着。”
门一推开,一阵幽寒的冷风冒出来,立轩微微打了个寒噤。柳红忙把他的大衣捡起来披在他肩上。祠堂里黑洞洞的,只有祖先牌位前的两盏油灯绽出豆大的灯光。借着那微光,立轩看到坐在蒲团上的柯婉莹蜷成一团。
“出去吧。”立轩走到她跟前淡淡说。
柯婉莹蜷着一动不动。立轩蹲下身子看她,她抱着膝盖,颊上两道泪痕闪闪发光。立轩幽幽的叹了一声轻轻的推推她:“出去吧。”
“不用你虚情假意装好人。”柯婉莹冷冷的说。立轩皱着脸:“在你面前装好人能讨到好处吗?你不喜欢我,我也一样不喜欢你。”
柯婉莹抬起头看立轩,微自怔忡。立轩耸着眉尖:“你不必跟你自己过不去,这个家我迟早是会离开的。只要离开这里,离婚这种事你不提我也会提的。”
“真的?”柯婉莹看着立轩。
“有必要骗你吗?”立轩站起身,伸出手给婉莹。婉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蜷的时间太久,两腿发麻,身子倒在立轩身上。她微微有些脸红,立轩扶她站好,触到她冰凉的手,顺势把肩上的大衣给她披上:“我们走吧。”
柳红陪着笑脸不敢拦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立轩把婉莹带走。回到房间里,奶娘心疼的摸着婉莹的手:“你受苦了。”
“又冷又饿,奶娘给我弄点吃的吧。”婉莹撅着嘴跟奶娘撒娇。奶娘拔了拔火盆里的炭火后连忙去厨房给婉莹弄吃的。立轩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杯酒,婉莹也拿了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他对面美滋滋的喝着。一杯下了肚,她靠近立轩一点低声:“你肯定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吧。”
立轩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一言不发。他愈是如此,婉莹的兴趣便愈浓:“是什么样的人,能说给我听听么?”
思念是一种病,溶在血液里在全身流动。涓生坐在阁楼里,从阁楼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宽敞的院子,广阔的天空。除有人来送吃的喝的之外没有别人打扰他。他可以好好的呼吸,好好的体味思念这种病,好好的随着那种刻骨的痛疼,好好的想念立轩。
天色灰白,天空中浮着利刃一样割面的空气。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将近年关,郁府这时应该很忙碌。立轩在做什么?不知道他那里是不是也这么冷,是不是会下同一场雪。
“沈公子,专员请你把这身衣服换上。”门被推开,照顾他的下人送来一套唱戏衣服和一堆唱戏勾脸的物事儿。他淡淡看了一眼:“你们出去吧,我会换的。”
下人没多言语,退出阁楼,把门关好上锁。
不多时,涓生穿好戏服,上好了妆,敲敲房门:“我好了。”
门锁打开,候在门外的两个下人猛的一看,瞠目结舌。面前哪里是个男子。这等姿色,就连府上那些千娇百媚的大小姐也望尘莫及。
“听红娘,一声请,梦儿惊觉,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你道我俊脸儿吹弹得破,知道他读书人福命如何?”
还是这一曲《西厢记》。涓生信手拈来,将崔莺莺唱出神入化。侯专员回头看到身边的这位孙将军两眼直愣愣的停在涓生脸上。他悠然一笑招手道:“涓生过来。”
涓生走到侯专员面前冲他和孙将军各鞠了一躬。侯专员指着那位军官:“这位是孙正德孙将军,白崇熹将军手下的爱将。”
“孙将军。”涓生又鞠了一躬。
“这位是……”孙正德的目光盯着涓生挪不开。
“卑职的一位远房亲戚,叫沈涓生。不成气的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会点唱戏。叫将军见笑了。”侯专员浅笑:“他父亲拖我替他谋份差事,我正头痛得紧呢,你看看他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
“会唱戏也是好营生,沈公子若是出去挂牌,必定能成为一世名伶。”孙正德拉过涓生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握着涓生的手,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棱。他的皮肤光滑细腻,手指柔软的如同女子。孙正德这一生阅人无数,这一个,活色生香,格外叫人目眩神驰。
“哎,不如投军如何?”侯专员突然道。孙正德微怔,侯专员笑道:“反正将军喜欢,不若就叫他追随将军,军旅中厮混几年,兴许也能光耀门楣。”
孙正德立即回看涓生。涓生知道,他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中。自那天离开郁府,这一切都已被人安排妥当,他只能乖乖就范。他心中一阵凄凉,兀自冷笑了一声。孙正德见他不说话,眉心微拧:“沈公子这身娇肉贵,怕是吃不来军中的苦。”
“不是的。”涓生挑着唇角:“如蒙不弃,涓生愿追随将军左右,效鞍马之劳。”
“真的?”孙正德乜斜着眼睛,有几分不信。涓生起身在他面前跪下:“涓生没有别的能耐,还请将军不要嫌我愚笨。”
“好!”孙正德大喜,拉他起来:“本将军必定不会亏待你。”
侯专员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切,蔡侯书适时递来一份军火采办协议。侯专员拿在手里笑道:“将军真是古道热肠,今后涓生就多仰仗将军了。”
孙正德从浴室里出来,趿着拖鞋走向床榻。涓生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真是华丽的灯饰,华丽得让人厌恶。每一片水晶折射着刺眼的灯光,看得人眼花缭乱。只不过一会儿,他觉得累了,合上眼睛。孙正德走到床前坐下,掀开被子看被子里涓生赤裸的身体。他的身子清瘦柔软,皮肤细腻光洁,孙正德慢慢的伏身在他的身体上,抚摸这略带了点凉意的柔滑皮肤,气息变得粗重。
“岂有此理,你这身子倒比我家那些娘们儿的身子还叫人着迷。”孙正德伏嘟哝着,舔舐涓生的皮肤吻他的嘴唇。涓生忍着恶心,伸手把灯关掉。不必看这刺眼的灯光,也不必去看孙正德丑陋的身体。随他在他身子上做什么,他都当是看不见。心里只想着立轩就好。
中篇:孙公馆
十五、孙公馆
立轩拿着本书恹恹欲睡。婉莹捏着一团雪球走进房里,唤了他一声。立轩没有反应,婉莹皱着脸掐了一点雪放进他的脖子里。立轩被冰的跳起来,赶紧拿帕子把那点冰凉的雪擦去,气忿的看着婉莹。婉莹挑着眉哼了一声:“谁让你不理我。”
立轩拉着脸,收拾起桌上的书去书房。
婉莹看他脸色黑沉沉的样子有些生气,难得她不再讨厌他,他却那么不识抬举。她挡在门口,不让立轩出门。立轩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婉莹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托着雪球,站在门前。
“让开。”立轩的眉头结上打结。
“偏不。”婉莹任性的看着他。若他说句客气话,让开也不是不可以。他却跟黑面神一样。堂堂柯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冷遇。
立轩见好说没用,抬手要推她。婉莹拿着雪球一掌拍到立轩的脸上。立轩冰的大叫一声,抹掉脸上的雪,又捏了一团回敬她。婉莹早料他有此一着,小鸟似的跳开。在院子里又抓起一团雪砸在立轩身上。立轩只顾着招架,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在做什么?”冯氏带着柳红和裁缝来看立轩,却看到立轩站在门口被婉莹欺负的没有还手之力,心里顿时不爽。
“妈。”立轩看到母亲,刚打了声招呼,一团雪“呼”的砸在冯氏的脸上,雪碴四溅。
“哎哟,这还反了天了。”柳红立即大惊小怪的叫嚷起来。
立轩头皮一凛,跳到院子里拦住婉莹。婉莹还想扔雪球,见到冯氏一脸铁青在站在走廊,吐着舌头扔掉手里的雪球。
“柯家也是大户人家,怎么养出你这种疯疯颠颠的丫头。”冯氏生气的擦掉脸上的雪。
婉莹瘪瘪嘴:“我家讲的是三民主义,所有人都自由平等。”
冯氏咬着牙,眉尖一挑又要发作。立轩赶忙拉着母亲岔开话题:“妈,你找我什么事?”
冯氏按住火:“快过年了,叫裁缝给你们做新衣服。”
果真下了雪,看似细细雪粒子,一夜间还是让天地万物银妆素裹。涓生裹着黑色的斗蓬坐在火车里看着外面莽莽雪原微微出神。
“在想什么?”孙正德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亲吻涓生的脸。涓生微微蹙眉,眼睛仍然看着窗外,倏然想起方玉烟说过的话:这样的美景也熬不过两三天,太阳一出,行人践踏,也只得零落成泥,污秽不堪。那时便觉得明白,现在更是明白,他跟方玉烟都是一样的人。
“为什么不说话?”孙正德捏着他的下巴,掰过涓生的脸对着他。涓生的眸子里暮气沉沉,透着淡淡的哀怨。孙正德嗤笑一声,伸手到涓生的背上抚摸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你又何必做这么不甘心的样子,这是你的命。”
涓生不回应,忧郁的样子惹着孙正德心里毛毛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副官,黎长校识趣的退出车箱,关上房门。孙正德把涓生推倒压在身下:“我不管你想着什么,你现在是我的人。你听话,我就不会亏待你。要不然……”他摸出自己的左轮小手枪抵住涓生的额头。涓生无动于衷。孙正德放开他:“看不出你还是只犟鸟。有种,老子喜欢。”
涓生坐起来,整好衣服。孙正德把他摁在怀里,嘴唇在他耳朵轻轻呵气:“我家姨太太不少,你要跟他们好好相处。”
涓生认命的吁了口气。若是这样,能不再被别人欺负,也不是太坏。可是立轩呢,他又置立轩于何地了?涓生想到立轩,狠狠的咬自己的嘴唇。恨自己这样的下贱,这样轻易把立轩抛到一边。眼棱有些湿润,却不敢叫孙正德看到他在哭。他闭上眼睛,满耳都是火车轰隆的声音。
“砰,哧……”火车突然停下。涓生睁开眼睛,他竟然在孙正德怀里睡着了。孙正德依着椅子,酐声如雷。涓生拧着眉,厌恶的想坐直身体。孙正德的手抱着他,让他直不起来。他别扭的曲着胳膊,想把孙正德的手掰开,又怕吵醒他,不敢用力。
车箱门突然拉开,门前站着个带礼帽的小个子。涓生一惊,旋即,看到他手里端着一把手枪。涓生倏然坐直,想张口呼喊。枪声响起,涓生只觉得肩上一痛,血水迅速浸湿了他的棉袍。孙正德被惊醒,手里的左轮连发了五枪,小个刺客血溅当场。黎副官和几名待卫冲过来。孙正德按住涓生肩上的伤口:“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