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上————植树

作者:植树  录入:08-22

“我教你,以你的资质,必定能胜过方老班。”杜新梅拿下瑞茗手里的酒杯,拉住他往舞池里去。被这样的中年男人抱着,瑞茗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走了两步:“我的头实在晕的厉害,改天再请杜老板教导。”

杜新梅沉下了脸。瑞茗又怕得罪了他少不得被方玉烟挤兑,杵在那里一时之间,想不到好借口来脱身。

“先生要饮料吗?”一个服务生端着香槟和果汁过来。瑞茗看了他一眼,他冲瑞茗微微一笑递了杯果汁给他。不等瑞茗伸手来接,那杯果汁尽数洒在他的衣服上。

“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放下手里的托盘赔礼道歉。瑞茗抖着衣服,赶紧拿帕子擦。再怎么擦也是湿了一大片。

“你怎么做事的?”杜新梅恼怒的推了那服务生一把。

“不好意思,我看我只能……”瑞茗牵着衣襟上大块的湿痕无辜的看着杜新梅。

杜新梅无奈的笑了笑:“算了,赶紧回去换换吧,改天我再请沈老板吃饭……”

“谢谢杜老板,失陪。”瑞茗如蒙大赦,匆匆离开六国饭店。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还没走出六国饭店,邹慕槐换下了服务生的衣服赶上他,云淡风轻的笑着。

瑞茗睨看他一眼,多多少少也差不多见过十次了,虽然邹慕槐常戏弄他,又总能在关键时候出来帮他。知他人不坏,少不得他在他面前也放肆起来。瑞茗挑着眉角:“我可没叫你帮我,是你自己冒出来的。”

“哎呀,这是叫过河拆桥吧。”邹慕槐倒着头看矮了他半头的瑞茗。

瑞茗白了一眼嘴上哼了一声,心里窃窃笑着。

“你怎么会在那里?赶情就是在那里当服务生存钱买呢子大衣?”过马路的时候,亮了红灯。瑞茗和邹慕槐站在斑马线边看着那些车子悠然的在面前来去。

“嗯,你果然聪明,这都能看出来。”邹慕槐嘿然笑道:“还幸亏我就在那里。”

瑞茗扁扁嘴,就知道他说的一定不是真的。从他的穿衣打扮跟花钱的大方程度来看,十有八九是个出身极好的公子哥儿。哪有一个当服务生的,一出手总是一块银洋。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垂头不语。即使现在他跟他肩并肩站在马路的同一边,但他们的世界是不同的。

立轩被邹慕槐进门的声音惊得从床上坐起来。看到邹慕槐抱着一堆东西扔在床上,他悻悻的瞪了他一眼又倒头睡下。本来正在做一个梦,梦到一个极熟悉的人。还没来得及跟那人说话就让邹慕槐惊醒,立轩有些气恼。

“革命者怎么今天不革命了?”邹慕槐笑嘻嘻的看着他,心情极好。

“革命者也是人,也有休息的时候。”立轩没有好声气。

邹慕槐不再理他,摆弄着他从邮局领回的包裹。都是家里大老远从S城寄来的一些吃穿用度。母亲还特地给托人从国外带了些上好的毛线给他织了一套毛衣围巾和手套,质地柔软暖和。他把这一套单独放起来,准备送给瑞茗。立轩好端端的梦让他惊断了,困意顿消。裹着被子回忆那天在戏院看到的那张脸。虽然那张脸让厚厚脂粉遮住了本来面目,却依旧给了他极为熟悉的感觉。他打心底里认定,他认得这个人。只可惜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对那人说一句话。想到此,拳头捏的紧紧的重重砸在墙上。

“嘿嘿,明天隔壁宿舍若是有人来理论修墙,我可不管。”邹慕槐把包裹里的东西都清了一遍,能送给瑞茗的都单独装好,准备明天下课就给他送去。昨天替瑞茗解了围,瑞茗对他说话的口气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听在耳朵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你要去听戏?”立轩坐起来看他。

“明天去。”邹慕槐把包裹里随寄的牛肉干扔了一包给立轩。

“在保利戏院唱戏的那戏班,那个花旦叫什么?”

“方玉烟。”邹慕槐抬眼看他:“怎么?你也想去听戏了?正好正好,明天一起去。”

立轩摇摇头,喃喃着方玉烟这个名字。

“方玉烟唱的虽好,但有个人比他更好。方玉烟的崔莺莺是教科书里的,那个人唱的才是活生生的……改天带你去听他唱。”

立轩一心只想着那天被人按在化妆台前化了个花脸,让他从巡捕房的眼皮底下脱身。做主救他的就是那个旦角。偏生的那么巧,唱的还是那出《西厢记》。

要去见他吗?立轩皱着眉,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有些事像一层隔膜隔着他们,情知他有苦衷,却又不敢去面对。

“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邹慕槐自顾自的高兴,没留意立轩的神情。

“什么?”立轩想着自己的事,好半天才回了一句。

“嗯……”邹慕槐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改天有机会,一定带你去见见他。”

“哦。”

杜新梅在食为天定了个雅间。他坐在房间的太师椅上,肥胖的手掌在炭火翻烤。留声机正放着方玉烟的《西厢记》,是他替方玉烟灌的唱片。方玉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懂得想得到什么,需付出什么。这个沈瑞茗却呆头呆脑的。话说回来,又有哪个唱戏的不想成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的角儿。

门外响起零落的脚步声,他扬起唇角。不多时,门开了。方玉烟引着沈瑞茗进来。

“杜老板久侯了。”方玉烟讪笑着,把瑞茗推到前面:“瑞茗打湿了衣服,也没好好的说上话就回去,受了凉还躺了两天。这孩子身子本来也柔弱,还需多锻炼。”

“没关系。那天客人也多,照应不周。”杜新梅的五官在胖脸上皱成一团,像块没扯清楚的抹布。他招手让他们坐,方玉烟把瑞茗推到杜新梅面前:“来坐那儿。”他指着杜新梅的大腿。

瑞茗面无表情的看着杜新梅:“我是来给杜老板道歉的,那天败了杜老板的兴致,实在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又不是那小肠鸡肠的人。”杜新梅伸手来拉瑞茗。瑞茗退了一步,让他的手抓了个空。方玉烟在走到瑞茗身边掐了他一把,瞪着他把他再往杜新梅面前推。瑞茗回手把他推到杜新梅的腿上坐下,给杜新梅鞠了个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玉烟一把抓住他,凤目微斜,低声道:“你当自己是什么?杜老板看上你是你的福份。”

“这福份还是方大爷独享好了,瑞茗消受不起。”瑞茗冷冷的看着他。

方玉烟气急败坏,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雪白的脸上留下五个血红的指印。他伸手还要打,瑞茗也不避闪,木头人一样杵着,让他打。杜新梅十分没趣,站起来拦着方玉烟:“我杜某人从来不勉强别人。方老板就随他去吧。”

瑞茗冷笑一声,甩袖头也不回的出了雅间。杜新梅看着那没还留了一丝缝的门,抬手关紧。方玉烟看着他阴恻恻的脸,倏然打了个寒颤。杜新梅转过身笑盈盈的抱住他,手掌伸到他的衣服里:“我杜新梅怎么着也算个商界大亨,你今天弄了个小戏子过来扫了我的面子,你打算怎么赔我?”

方玉烟干笑着,坐在他怀里,任他的手在身上乱摸乱捏。

十、两个男人

刚回到客栈,瑞茗就看到邹慕槐提着个大包裹坐在客栈大堂喝茶。见到他进来忙不迭起身走笑盈盈的走到他面前:“你回来了。”

瑞茗看着他的笑靥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不禁怀疑邹慕槐对他是否也心存不轨的企图。他拧起眉头凶声恶气:“做什么?”

“有些东西送给你。”邹慕槐把那包裹递到他面前。

“不要。”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说了不要了。”瑞茗瞪起眼睛。

“我大老远拎过来的,还要我拎回去吗?很重的。”邹慕槐不由分说,把包裹塞到他手上。

“我不要。”瑞茗想塞回去,邹慕槐把包裹按在他怀里:“我辛苦一趟不容易,你就当卖给人情给我。”

瑞茗叹了一声,不再推让。

“脸色……怎么又不好了?”邹慕槐看着他阴沉沉的脸问。

“与你无关。”瑞茗实在懒得去解释。况且又怎么能解释的清楚?无非是让人把他看的下贱而已。他不说,邹慕槐也不勉强,心知做他们这行的在外头受气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他静静的陪他坐了一会儿,只是坐在瑞茗身边,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天色微黑,瑞茗要去吃饭,邹慕槐这才起身告辞。瑞茗也不客套,抱着大包裹回了房间。

包裹里有一些衣服、零食还有些书。瑞茗拿起他送来的毛衣,很大一件,想必是人家依着他的体形来织的,他只怕是想都没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送过来。他又试了试手套,也长了大约一个指节。戴着手套十指紧扣,一双手暖暖的。瑞茗淡淡的笑着,他的是坦荡的人,只是沈瑞茗根本配不上他,而且,他的心里已经容纳不下第二个人。

瑞茗心痛了起来。那些刻在身体上的伤永远也磨灭不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那些令人不齿的过去。即使他更换了姓名,即使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那些过去也不会消失。邹慕槐现在或许热血沸腾,一旦知道,也会转身即走,不再回头。

方玉烟直到早上才回,脸色白的像纸,身子软软的,走路像在飘。瑞茗上前扶住他。他迟钝的转过头看到是瑞茗,突然发力把他推倒在地上,拿过靠在墙角的木棍没头没脑打下来。瑞茗抱着头不反抗,也不躲。他懂得他心里的委屈,但不代表他可以去代替他。

“哎哟,这是怎么了?”七岁红叫了起来,其他屋里的师兄弟都跑了起来,七手八脚把方玉烟拉开。一道血水从瑞茗头上流下来。七岁红赶紧拿帕子替他捂上。方玉烟青着脸指着瑞茗:“让他走!”

“玉烟……”商玉全从房里出来,看到方玉烟的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紧锁眉头把瑞茗扶起来, 方玉烟益发生气,抬腿又来踢,七岁红拖着瑞茗退了两步。

“让他走!”方玉烟嘶号着:“你们要是舍不得他,那就我走。”

“别别……”七岁红吓到了,扯住方玉烟冲瑞茗呶呶嘴。瑞茗捂着额头回自己房里开始收拾东西。本来没什么东西,也就邹慕槐昨天送他的一个包裹外加自己两件换洗衣裳,很快就收拾停当。七岁红在那边安抚罢了方玉烟拿着金创药过来看他。见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叹了一声:“你不要怨方老板。”

“嗯。”瑞茗抱着包裹。七岁红从暖水瓶倒了点热水出来,替他清洗了一下伤口,额头上的口子有半寸多长。

“你先去别的客栈住几天,等方老板气消了,我再说说,叫你回来。”

“嗯。”瑞茗又应了一声。

七岁红替他涂好金创药后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大洋放到瑞茗的掌心:“先拿着吧。虽说是想你还能再回来,其实若是你有更好的出路,但走也无妨。唱戏的,到底是下贱的营生。”

瑞茗捏着那几块大洋,郑重的跪在地上给七岁红磕了个头:“这一年多承您和戏班诸位的照顾。要不是这戏班,我可能早死了。”

七岁红叹息着把他扶起来。瑞茗只不过是他们在路边捡回来的,留他下来的初衷只不过是瞧他长的俊俏,想让他替方玉烟应付那些打方玉烟主意的人。却不想他并不是那样没主见的,说走就走,毫不留恋。若是方玉烟能这么放得下,只怕也没今天的苦。他又看了瑞茗一眼,有些内疚。

瑞茗将那个沉沉的包裹背在背上缓步离开千岁客栈。

立轩站在保利戏院门前,目光停留在“崔莺莺:方玉烟”这几字上犹豫不决。

“先生,你是要不要看?这戏马上就要开始了。”戏院的售票员看他一直在门口踯躅不定,忍不住问他。立轩抬头看了售票员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拿出钱递进售票窗口。

“你运气真好,这是最后一张票。”售票员收钱把票递给他:“快进去吧。”

立轩捏着票鼓起勇气走进戏院。戏院里乌央乌央坐满了人,也就在最后排还有座位。他刚坐下,戏便开锣,出将的门帘挑开,崔莺莺婷婷袅袅的唱着出来。立轩定晴细看,这并不是那天在后台遇见的人。难不成方玉烟还有两位?他轻轻的靠近隔壁的看客低声道:“前些时候不是这位唱的崔莺莺啊。”

“那是临时替场的沈老板。”隔壁的看客叹了一声:“话说比较起来,还是觉得沈老板唱的更有味道。”

“沈老板……”立轩皱起脸,“沈涓生”三个字浮上心头。他起身绕去后台,七岁红正准备着方玉烟一会儿要换的衣服、要喝的茶水、要吃的点心,忙得团团转。立轩蓦然走到他面前把他惊了一吓。

“老伯,还认得我吗?”立轩笑盈盈的看着他。七岁红端祥了一会儿哦了一声:“那天巡捕房要抓的那位先生。”

“是的是的。”立轩给他鞠了一躬:“那天谢谢您了。”

七岁红有些紧张,看了看他身后:“你不会又是在被人抓吧。”

“不是,我来谢谢你们,不知那天那位沈老板在不在……”

七岁红摇摇头长叹了一声:“他走了。”

“去哪儿了?”立轩一惊,拉住七岁红的袖子问。

“我也不清楚,或许还在省城,或许远走高飞了。”

立轩怔怔然松开七岁红,又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后台。

“沈涓生”。他轻轻的念涓生的名字。原是觉得见面都会很尴尬,好容易想来找他,他却又不知去向。一寻不见,想见他的心突然变得急切起来。他索性沿路见到客栈就打听,可掌柜的都是摇头。一口气打听了十来家客栈,都没有沈涓生这个人。天色渐晚,许多店铺都打烊了,立轩垂头丧气的回到宿舍。或许这是冥冥之中对他的惩罚,惩罚他不该对涓生那么犹豫不记。明明他在那一刹间可以抓住他,只一个多余的念头,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邹慕槐还没有回来。眼下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一直泡在戏院里,对涓生总该知道一些。偏偏这个时间,不知道他疯玩到哪里去了。立轩懊丧的坐在书桌前不知不觉睡着了,连邹慕槐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刚一下课,立轩立即找到邹慕槐。邹慕槐正好要出学校,看到立轩便不由分说的拉住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立轩把他拽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想问你。”

“那边走边说。”邹慕槐的心情好到极点。不等立轩开口他迫不及待的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立轩又没反应过来。邹慕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他才想起来他说的该是那个他喜欢的男人。

“我带你去看他。”

“哎?”立轩惊讶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笑着拉他到校门口拦了辆黄包车。

“你脸上的伤……”立轩蓦然看到他的眉角有一道青痕。邹慕槐淡笑了笑:“为救美人所留,此乃英雄之幸福也。”

立轩哑然失笑,他倒是豁达。他的笑和说话的方式让立轩羡慕起来。他若是像慕槐这样坦荡洒脱,涓生只怕也少受很多委屈。可是当初他不分青红皂白打涓生一记耳光。涓生本来就伤痕累累,因为他,更加伤上加伤。他后来是被立婷偷偷放走的,立婷也被父亲狠心赶出了家门。之前来找过他一眼,现在也下落不明。倘若他有担当一点,涓生和立婷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推书 20234-08-22 :蜘蛛女之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