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作者:植树  录入:08-22

“立婷。”涓生握住立婷的手,不许她再捶打肚子。

“涓生,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立婷扑到涓生的怀里,两行泪濡湿了衣衫。涓生心里黯然,轻轻抱着她。

立婷哭了很久才哭罢了,直起身子擦干眼泪,看了涓生一眼别过头去。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涓生连忙递了杯水给她,浅饮了一口将那恶心压了下去。

“你别记恨他,他还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他可能会是个很乖巧的小孩,会成为你的贴心小棉袄。到时候你看到他那么乖,你就会后悔,你为什么当时会说地么残忍的话……”涓生轻言细语的劝慰。

立婷幽幽的看着他。

涓生握住她的手:“你就当他是上天赐给你的宝物。”

“你不会讨厌我么?讨厌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为什么要讨厌。他是你的孩子,他就肯定是个招人痛的孩子。”

立婷的嘴唇微微一勾,绽出一丝笑。旋即又让一抹悲伤掩去了。立婷低头顶着涓生的胸膛:“可是我喜欢你啊,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我,现在我更加不配喜欢你……但是怎么办呢涓生……”

涓生心里暗自伤神。说什么配与不配,他觉得自己比立婷肮脏何止百倍千倍。他抱紧立婷:“说什么傻话,你比我强多了……”

“你喜欢邹医生吗?”立婷反握住涓生的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涓生一怔。

“你喜欢邹医生对吗?他是个好人,医术也好,人也好。而且,他对你真心真意……”

涓生垂下眼帘,想起方才的那一幕。若是不配,他是真的不配。他怎么配得上邹慕槐,他们之间有云泥之别。他是那样光明的一个人,周身都光芒四射,医院里的医生都会不自然的把他当成领袖。而这里的他却是从小就已经成了别人手里玩物的男人。

“涓生。”立婷掰起涓生的脸看着他满脸的落寞消沉。

“你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涓生放下她的手,立婷倏然握紧他的手:“要不我们结婚吧,你娶我,我就生下这孩子。让他当做你的孩子生出来……”

涓生惊诧的看着立婷。立婷哀哀的看着他,不过三秒,她突然笑起来,把涓生推出她房间:“我就知道一准儿会吓到你,看你那样子,我说着玩儿的。回去睡觉了。”

房门“砰”的关上,四周又寂静下来。涓生呆呆的站在立婷的门前,回头又看了看邹慕槐的房门,颓然坐在地上,心里满满填着说不出的凄怆。

四十一、决定

邹慕槐整理好衣服从楼上下来,涓生熬好了粥放在他面前。他想说句话,涓生转身去了院子里。喝完粥,来院子里,涓生又转身回了厨房。如此这般的已经很多天,他都这样刻意的避着他。脸上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眼下,医院的事情正忙。许多逃难的市民见日本人没有屠城,又陆陆续续的回来。带伤的带病的齐齐涌到教堂。教堂又是一遍杂乱景像。所幸,回来的还有些赤脚医生,邹慕槐的陆医生就请他们过来帮忙。国难时期,大家也都尽力相互扶持。

到了八月,立了秋。秋雨两三场,燥热的暑气就一下子降了下来。空气中清凉的尽是初秋的味道。尤其到了傍晚,说不尽的萧瑟。邹慕槐从教堂出来,看看手表,离宵禁的时间不多了。他加快脚步往家里紧赶慢赶。快到家时,眼前闪出一个熟悉的背影。看到他清瘦单薄的肩膀,邹慕槐微微蹙眉,颊上浮起一丝促狭。轻轻的跟上他,倏然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怀里:“可叫我逮到了。”

涓生惊了一刹,回过头见是邹慕槐,吐了口气要推开他。

“为什么躲着我?”邹慕换紧紧的箍着他就是不放。涓生努力的掰着他的手,掰不动,垂下眼皮:“快回去吧,你的手冰凉的,当心感冒。”

“你不说,我就不回去。感冒了你伺侯我,这样你就不会躲着我了。”邹慕槐谑笑着,摁住涓生的头亲吻他。涓生惊慌失措的撑着胳膊顶住他的肩:“回去吧。”

“那你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邹慕槐凝了眉。之前都好好的,难道是怪他那次太心急太直接吗?他箍着涓生就是不放,低声:“上次是我的错。你不喜欢,我不碰你就是。”

“你放开我。”涓生垂着头不敢看邹慕槐的眼睛。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多看一眼都会叫他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喉头哽咽着,心脏一阵一阵的痛疼起来。

“放开我。”他重重的捶着邹慕槐的胸膛:“我要搬出去了,刚才去找了房子。”

“为什么?”邹慕槐大吃一惊,箍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叫涓生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要跟立婷结婚。”

邹慕槐瞪大眼睛努力的看着涓生,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涓生的表情又告诉他,他是认真的。手臂陡然松开,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连站立都觉得费劲。原来幸福与悲伤只是眨眼之间的两个瞬间。邹慕槐扶着墙,低下头。涓生呆呆的站在他身边。

“不是立轩就是立婷,唯独我不可以……”良久,邹慕槐才幽幽的说了一句。

涓生凝声无语,转身步覆蹒跚的走着。虽然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眼棱依旧酸涩的挡不住泪水掉下来。

立婷打开门,看到涓生同邹慕槐一前一后的回来,却都无精打采的。

“吃饭吧,我做了饭……”立婷对他们说。两个男人走进厨房,端起碗埋头吃饭。间或眼睛抬起来看一眼,涓生心虚的赶紧把目光移开。立婷已经熬过了头三个月,胃口明显好了许多,一碗饭吃下大半抬头看,两边的男人都跟数米粒一样的,碗里没见少。她皱起眉:“你们怎么了?”

“没事。”涓生挤出一丝笑,大口吃起来。

一顿饭吃的叫人如此郁闷。立婷叹了口气,填饱肚子回房去休息,涓生来收拾残局。邹慕槐一声不吭的回房间。涓生收拾停当上楼来,敲了敲立婷的门。立婷抚着肚子,兀自想着这孩子的事儿有些出神。见涓生进来,垂下手:“坐。”

涓生坐在她身边。

“你们吵架了?”立婷关切的看着涓生。涓生笑了笑,摇着头:“没有。”

“那是怎么了?邹医生这个样子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我们……”涓生酝酿了一下:“我们搬家吧。”

“搬家?”立婷吃了一惊,心下更加肯定他们必定闹了什么不痛快。但是涓生又不像那种惹事生非的人,邹慕槐也大度,能出什么事?

“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难道是邹医生赶我们?”

“怎么会。”涓生忙辩解:“他哪是那样的人。”看着立婷审视的目光,涓生叹了口气:“这总是别人家。现在好多逃难的都回来了,说不定邹院长和邹夫人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再搬又会措手不及。所以我先去找了个房子,就在离城西的咸水巷子,是个旧旅馆。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人会去住旅馆,老板娘就把房子改来出租了。她人不错,房子也便宜……”

立婷看着涓生,瞧得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而且话里也有些道理,点点头:“那好吧,咱们什么时候搬?”

“明天……”涓生征询的看着她。

立婷点头,反正他们也是身无长物,要搬也简单。

早饭吃罢了,邹慕槐提着公事包要去教堂。涓生拦着他:“我跟立婷……今儿就搬走。”

邹慕槐的眉头紧紧凝成一块。涓生不敢看他,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良久,邹慕槐幽幽的吐了口气:“搬去什么地方?”

涓生嚅嗫着嘴唇欲言又止。立婷扶着腰:“就在咸水巷子,离教堂也不算远。”

邹慕槐点点头:“我下班去看你们……”

“你忙,就不用了。”涓生细声说。

邹慕槐瘪着嘴,大步走出屋子,头也不回。

人要绝起情来,总是这样。可以不看不听不回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讲。涓生呆呆的站在客厅里。可是绝情的那一个不明明就是他吗?他一声不吭的打算离开,邹慕槐必定心里难过才这样。他咬着嘴唇上楼去收拾东西。他跟立婷两袖清风的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用的邹家的。收拾也无非只是把屋子前后都打扫过一遍。整理干净后,涓生抱着从孙公馆带出来的那只小木匣子,坐在床上发呆。

“我在楼下等你。”立婷推开房门,见他神色不自然,便下楼在客厅等他。

涓生打开盒子,里头的那些珠宝手饰俗不可耐。翻找了一晌也只有那只银质的怀表,是他还算喜欢的东西。他拿出来放到邹慕槐的床头,就当对他这段日子的谢礼。邹慕槐怕是要生气的,就让他生气也好了。涓生将木匣裹了抱在怀里,跟立婷离开邹家。

小旅馆真的很小,楼上楼下加起来,也不过五六间房,鸽子笼似的。房东太太是个五十来岁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模样倒也和善。她领着涓生和立婷走到楼上,小楼很低,若是大个儿点的男人,一伸手就能触到屋顶。老板娘拿着钥匙将楼上三间房门打开:“挑着喜欢的住吧,这年月,逃都来不及的,肯定不会有客人。”

“谢谢。”涓生挑了间光线好通风好的让立婷住,自己住在立婷的对门那间,好跟她照应。

“你们不是夫妻吗?”老板娘讶异的看着他们。

“呃,是。”涓生忙答。立婷微微蹙眉,侧头看涓生。

“我们挑间屋子住,一件屋子准备堆点杂物,孩子快出生了,估计要准备的东西挺多……”涓生解释道。

“啊,恭喜啊,原来太太怀孕了。”老板娘笑起来:“先生真是个体贴的人。”

涓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行了,你们收拾着。需要什么跟我说。”

“好的。”

老板娘笑盈盈的下楼去。涓生把立婷扶进房间里坐下,检查床上的棉絮床单。虽然破旧,倒也还干净。通风好,房间里也没有怪异的味道。他看着立婷:“要躺会儿吗?”

“你为什么跟老板娘说我们是夫妻?”立婷瞪着他。

“因为,我打算同你结婚。”涓生淡笑着看着立婷。立婷蓦然一惊,看涓生的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她轻轻的吐了口气,终于明白昨天为什么邹慕槐是那样的表情。那天夜里,她说了不该说的,叫涓生当真了。她冷冷的睨看涓生:“我发疯乱讲话,你也疯了吗?”

“我没疯。”涓生云淡风轻的说:“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你疯了。”立婷厉声:“你就是疯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邹医生。”

“那都过去了。”涓生继续衔着那抹淡笑。

“如果过去,你为什么早上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为什么出来的时候还坐在他房里发呆?”立婷站起来,焦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行,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得这么做吗?我不要你可怜我。”

“你必须这么做。”涓生将她摁在椅子上:“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我没有可怜你,只是在可怜我自己。你就听我一回吧……”

“涓生……”立婷眼圈蓦然一涩:“你不必这样,你根本不必这样。”

“我心甘情愿,除非你认为我配不上你。”涓生托着她的脸:“我也希望,那个孩子作为我的孩子出生,我都替他想好名字了。你说叫沈笑好不好听?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叫沈笑,一个快乐的名字。从他一出生,就一定要他快乐。不要像他的爹和娘那样……”

“涓生……”立婷伏在涓生的胸前,失声痛哭。

涓生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买东西。打算好好过日子,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一切吃穿用度,还要为迎接孩子出世做好准备,立婷也需要营养品。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虽然城里的人都陆续回来,店铺也有些开门营业,但是百业萧条,要买足那么多东西,只怕会跑断腿。立婷坐在房里,一碗红花熬成的药汤放在眼前。看着那碗冒着氤氲白气的药汤,她犹豫的抚着肚子。肚子已经微微凸出,里头的孩子只怕已经快要成型了。有鼻子有眼,有口有手……如果是涓生的孩子,她愿意生下来,不论有多辛苦也愿意。但这不是的。立婷抚着肚子心里一阵黯然。肚皮回应着手的动作,细微的蠕动起来。立婷吃了一惊,眼圈倏然一红。他不谙世事的在里面安然成长,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近在咫尺的灭顶之灾也完全无从知晓。他慢慢的长大,慢慢的开始有知觉,满怀期待的想要来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如涓生所说的,他会哭会笑,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会给人带来痛苦和欢乐。

他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立婷坐在床前呆呆的想着,药汤慢慢的冷却。她看着那碗药,迟疑着伸出手,沉甸甸的,是一个生命的份量。她不负责任的将他带来,又不负责任的送他离开……

立婷咬着牙,忍着眼泪,伸出去的手重重的垂落下来。他没有错,既然没有过错,凭什么让他来承担他母亲的过错?立婷抓起桌上那碗外洒出窗外。

四十二、经济罪

邹慕槐在咸水巷口踯躅徘徊。心里的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才两天多没有看到涓生,心里躁动不安,恨不能立即把他抓到眼前来,细细查看。走到巷口,又情怯了。涓生说他要跟立婷结婚,对立婷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决定。可是涓生又将他对他的感情置于何地?

邹慕槐倚着墙,无神的看着天。天很高,很蓝,几颗星昏昏沉沉的挂在天边摇摇欲坠。心绪越发凌乱。

“你怎么在?”立婷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惊了一诧。

“涓生不在呢,早上出去买东西,现在还没回。”立婷皱着脸有些焦急。

“还没回?”邹慕槐一怔,马上就宵禁了,他该不会是遇见什么危险吧。

“我去找他。”邹慕槐立即提步离开巷子。没走几步,涓生瘦弱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出来。身型佝偻着,肩上的重负似乎要把他这身子压断了一般。邹慕槐快步迎上去,从他肩上搬下大布袋子扛在自己肩上,又夺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涓生看着他,眼睛微微一亮。他买了很多东西,邹慕槐拎手里都是沉甸甸的,真不知道他这瘦弱的身子是怎么在城里收集到这么多,又怎么吃力的扛回来。他凝着眉扛着东西往咸水巷子去,涓生轻轻的喘息着,老实的跟在他身后。

“涓生。”立婷守在巷口,看到涓生回来兴奋的迎上前。看到邹慕槐,又没有太靠近,递了个帕子给他嗔怨道:“你都去哪儿了?”

“在城里转了好大一圈。”涓生擦了把汗轻轻笑着。

邹慕槐替他把东西都送到房里,放下手里的东西,他要将米袋从他肩膀上卸下来,涓生忙不迭的叫着:“小心,里头有鸡蛋。”

邹慕槐把米袋子轻轻的放在地上,涓生解开袋子,从米里翻出了十几个鸡蛋,都好端端的没破没裂。他将这些装到床头柜子的小抽屉里。又从另一只布袋里拿出罐头、饼干、奶粉。都是紧缺的物资,真亏得他能弄到手。立婷轻轻的啧舌,倒了两杯茶给邹慕槐和涓生。涓生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净,伸手再要一杯。邹慕槐坐在桌子边幽幽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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