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浮苍山南崖下是一片深谷,抬头四面环山,峭壁千仞、拔地擎天,但转来走去却怎么也无法靠近。谷内风景不亚于任何一处名山大川,堪称世外桃源。一道白瀑悬挂山间、飘然欲动,瀑下深湖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山壑之间烟云袅袅,淹没峰林。珍花绣草遍地,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若非是被迫软禁在此,李惊滢倒真愿意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只是这样的奇伟灵秀的人间仙境,却因为权势的无形控制而变得令人生厌可憎了。
幸得玄尚德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见闻广搏、能言善辩,又做得一手好菜,李惊滢的日子没有想像中无趣难磨。
偶尔实在太闷,李惊滢便会调戏逗弄玄尚德一番。看他逃又逃不掉,躲又躲不过,直躁得面红耳垂、两眼含泪的可爱模样,李惊滢便不由心情大好。
不过这只笑面小老虎也不是省油的灯,吃过的亏必然千方百计的讨要回来。李惊滢也没少被那丝时而无邪纯真、时而温柔和煦的笑容骗过,吃了不少闷亏,把他恨得牙痒痒,又变着法子报复回去。玄尚德自然又再报复回来,二人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虽然同样是勾心斗角,却又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这样令人舒服的算计也使得李惊滢乐在其中。
就这样,十七日如闪电般划过,李惊滢浑然不觉时光飞逝,直至两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将现世的纠葛纷扰再次带给了李惊滢。
第五十三章
当两只身形硕大的巨型鹰鹫停落在院间的大榕树上时,李惊滢才终于明白玄尚德是如何与外界联系。别说是普通信件密函,就算让这两只庞然大物拎来两袋大米也不成问题。
李惊滢不由暗中叹气,就算现在的粮食吃尽,只怕供给一事也是交由它俩代劳,更别提借机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径。看样子,除非李惊滢背上长翅,否则在李擎煊决定释放他以前,他大概是无缘离开此地了。
这个认知令李惊滢的心情随即跌至谷底。
玄尚德戴上长皮手套,吹了一个口哨,其中一只鹰鹫应声降落。玄尚德随之手臂一低,可见这只鹰鹫重量不轻。他由鹰鹫爪下抽出一个细筒,一扬手臂,鹰鹫随之飞走,两只鹰鹫在上空盘旋了一阵,这才慢慢飞出了山谷。
李惊滢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玄尚德的表情,玄尚德细细看过密函之后,神色随即有些紧张起来。
"宫中有事?"李惊滢装作随口一问,但心跳已经有些失控。
玄尚德没有直接回覆,而是勉强一笑,转而问道:"今晚想吃什么?"
李惊滢见他无意回答,心中难免烦躁,没好气的说:"我要吃祥龙双飞、红梅珠香、绣球乾贝、干连福海参,还有琵琶大虾!"
玄尚德只笑了一笑,没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厨房。若是平时,他少不得又会跟李惊滢斗嘴一番,今日一反常态,也正说明那封信函上确实有令他无心说笑的内容。
情况有变!
李惊滢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不知为何,他总是莫名的觉得,密函上的内容与李惊漩和李惊鸿的冲突有关。
李惊漩既入王储之争,势必与李惊鸿会有一战。但李惊滢已经见识过李惊鸿的势力根深蒂固,他无法乐观的认为李惊漩会在其中讨到便宜。怕就怕他的八皇兄会被六皇兄的木然沉默骗过,懵懂的以为他只是因建军功而得了不少人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忐忑地吃了晚饭,二人都异常沉默,无人说话。饭后,玄尚德收拾了一下,便自行回屋看书去了。李惊滢心中有事,也沉默地回了房。
总是在睡前有一番热闹的小屋,今日异常沉寂。李惊滢静躺在床畔注视着窗外的璀璨银河,思潮翻滚,翻来覆去,直至天际蒙蒙泛光,才得以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之中,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脸颊,充满爱怜的抚摸着自己耳鬓的发丝,有些痒痒的,却又无限温暖安心。
李惊滢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一个英挺俊朗的男子坐在床畔,他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那双眸子依然深邃难懂,仿佛覆有一层不能窥破的薄雾掩住了太多秘密。
李惊滢腾然坐起,又惊又喜的叫道:"六皇兄!"
李惊鸿微微点了点头,李惊滢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下子紧抱住他,急急的解释起来:"对不起!六皇兄,那时我鬼迷心窍才会负了你!对不起!你原谅我!"
李惊鸿安静地搂着激动的李惊滢,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个体贴的小动作令李惊滢眼眶一热,愈发紧搂住他辜负过的兄长。
"随我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轻声说道。
李惊滢怔了怔,本能的问道:"要去哪里?"
随着疑问脱口而出,李惊滢的理智开始回魂:为什么六皇兄会到这里?
"惊漩有事。"
短短四字,顿时令李惊滢方寸大乱,急忙追问起来:"他出什么事了?要不要紧?有生命危险吗?"
李惊鸿依然惜字如金,迟迟不予回答,李惊滢已经急得额头迸汗。
"还是由微臣代答吧。"
李惊滢顺声望去,这才发现玄绍也在屋中。玄绍向他施了施礼,便缓缓说道:"自九殿下失踪之后,漩王阵脚大乱,这半个多月来无心政务,一直苦苦寻找您的下落。"
玄绍说话间目光望了一下李惊鸿,仿佛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半月以来只怕是宫变之后最为太平的一段时日。漩王无心谋权,六殿下亦无意夺势,两方人马都在倾力搜索殿下的下落,为免彼此冲突便处处忍让,反倒让涛王占尽上峰。"
李惊滢闻言心中微酸,百般感动起来:原来世间真有患难见真情,不论它日如何,两位皇兄今日这番心意便足令惊滢死而无憾。
但李惊滢也深知玄绍这番话中的意味。他虽着重提及八皇兄阵脚大乱,对六皇兄的反映一语带过,但一句倾力搜索、一句占尽上峰,便将兄弟三人对他失踪一事的态度和回应一语概括,无形中暗示着鸿王有情、涛王无情。
"微臣原不想将您的下落告知六殿下,因微臣知道若殿下一旦知晓您的下落,定会不顾一切救出九殿下,也势必会曝露微臣与六殿下结党一事。"
说着,玄绍语含无奈:"怎奈殿下不听规劝,眼见涛王要获渔翁之利,老臣这才不得不泄露了九殿下的下落......只怕您一出南山崖,微臣与六殿下隐藏多年的最后王牌便会被圣上知悉了。"
李惊滢心头一颤,玄绍一族是六皇兄的保命金牌,也是他最后的退路。南山崖无路,只有鹰鹫可以腾空进出,李惊滢细寻半月无果,也深知唯一的出路只怕仅有玄绍和玄尚德才会知晓。若说李惊滢最终能从南山崖成功离开,便只有可能是玄绍向他指明。
不论父皇是否猜到玄绍效忠的是六皇兄,但玄绍私下结党一事却昭然欲揭,要想再取得父皇的信任绝无可能,最后的保命王牌便悄然失效了......
"六皇兄......"心中愧疚不已,李惊滢已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李惊鸿微皱剑眉,微微侧脸,看向玄绍,语含不悦:"重点。"
玄绍轻叹一口气,深知李惊鸿是不愿让他的弟弟再多一份歉疚感,只得不再向李惊滢抱怨李惊鸿的得失。于是玄绍避过李惊鸿这一部分,又继续说了下去。
"但漩王不知从何得知微臣奉皇上之命囚禁了您,便向微臣要人。微臣只能装作不知,不敢相告。谁料漩王大怒,竟冲入宫中质问圣上,圣上龙颜不悦,一怒之下将他打入天牢。涛王麾下文武开始蠢蠢欲动,六殿下不得不防涛王趁机发难,这一场龙争虎斗怕是再所难免了。"
李惊滢越听越心寒,玄绍口吻平淡的将宫中的瞬息万变简单叙述了一遍,但李惊滢的智慧却令他听出了暗含其中的深义。
八皇兄不知从哪处得知玄绍奉皇上之命囚禁了我?
天大的笑话!若玄绍不说,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泄露出这个秘密?
只怕玄绍是算准了八皇兄关心则乱、会顾不得细想便贸然入宫质问父皇,故意趁父皇尚未知晓他有结党之嫌以前除掉八皇兄!只怕这简单几句'向微臣要人'、'臣只能装作不知'、'漩王大怒'、'冲入宫中质问圣上'中大有名堂,才能导致父皇龙颜不悦,将八皇兄打入天牢。
再看玄绍,他微垂眼睑,虽并未直视李惊滢,但神情泰然、毫无畏缩闪烁之意。换言之,这个人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所以不会流露出半分心虚。
李惊滢一下子想到了大皇兄身边的沉江,不由更加心寒。
下意识地看向六皇兄,他的目光因自己的视线而产生了一丝困惑,却并没有太多情愫。李惊滢不由心下思忖:我能想到,六皇兄却没有想到吗?是因为他太过信任玄绍而没有丝毫怀疑,还是......心知肚明,故意纵容?
六皇兄对皇位势在必得,八皇兄又来势汹汹,二人迟早有一天会势同水火。八皇兄并不知六皇兄的底细,只怕已做出不少令六皇兄不悦的挑衅行为。就算六皇兄欲除八皇兄,那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六皇兄像玩鼠的猫儿一般将八皇兄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八皇兄还懵懂不知,李惊滢的胸口便一阵窒息。
六皇兄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忽然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厌恶感,李惊滢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下去。他疲倦地闭上了双眼,轻轻枕到了李惊鸿的肩头,细若蚊哼的小声说道:"如果......咱们五兄弟生于普通百姓之家......"
谦和守旧的大皇兄大概会成为一位私垫先生,将仁爱慈悲的信仰授予他的学生。
狡猾多端的四皇兄大概会成为一位商人,走南闯北、敛财生金,富甲一方。
沉默寡言、勤勉刻苦的六皇兄大概会白手起家,自创一番事业,扬名立万。
八皇兄心思慎密,观察入微,说不定能做官衙的师爷,协助县官老爷屡破奇案。
而我......便做一个朴实的农夫,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那时,就算五兄弟之间仍有矛盾、仍有间隙,却不必这般绞尽脑汁、顾忌猜疑、身心疲惫,甚至,还会有性命之虞。
如果真是那样,会比现在幸福的多吧......
默默伤感时,李惊鸿不带感情的声音慢慢传来:"我们是皇子。"
李惊滢哧哧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不是普通百姓,我们是皇子。
一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一世福禄数之不尽,万人追捧膜拜、高高在上。寻常老百姓追寻一世的东西我们唾手可得,与之相应,普通百姓唾手可得、甚至弃如敝履的东西,我们却追逐一生依然遥不可及。
这,就是身为皇子的代价。
第五十四章
李惊滢没有向玄绍或六皇兄质问什么,他对自己说,已经不信任六皇兄多次、辜负了他多次,这一次,哪怕自欺欺人也要强迫自己完全的信任六皇兄。
与此同时,李惊滢再一次想到了沉江。
为什么这些忠心耿耿的人自诩代行难全之事,却把一道道鸿沟深壑划在我们兄弟的情谊之间?自诩为我们着想谋福,却令兄弟之情徒生隔阂猜忌?只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忠诚有利的,破裂的结果便由我们来承担吗?
到底,是有今日的局面才有这样的帮衬,还是有这样的帮衬才有今日的局面?这其中的对错,只怕盖棺也难定论吧......
玄绍领着李惊鸿等人走进山谷深处的一处桃花林。那里桃树过千,绿叶疏密,花团争妍,脚下翠草青绿,隐约可闻水瀑闷雷般的声响。玄绍走至一棵桃花树前,俯下身拾起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块,谁知那石块下方竟连着一条锁链,玄绍颇为费力的拽起,随着他一步一步扯动锁链,李惊滢微觉脚下大地轰鸣,不知是不是错觉,远方传来的瀑布水声渐渐转小,慢慢的便听不清楚了。
玄绍松开双手,石块立刻飞回原地,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下,竟会牵连着离开这里的暗道。
李惊滢四下环视一番,桃树错密无序,一片妖灼粉海。之前走入桃林时并未留心,此刻再想记住这棵桃树的位置实在困难。暗暗记下日头和树影的角度位置,但心中也隐隐自知难作依据。
不过无妨,只要接下来的步子、位置、还有棵数默记在心,只需倒着走一遍便可找到这里。
正在暗自打定主意,玄绍忽然微笑着看向李惊滢:"请恕微臣多有得罪。"
说罢,玄绍由袖前抽出一条长巾,恭敬的说:"滢王殿下心思慎密,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还望殿下能体谅微臣的保全之慎。"
李惊滢不由暗中叹气,有玄绍在此,果然不能太异想天开。
没有反抗的被长巾蒙于眼上,密不漏风,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李惊滢下意识地试走一步,马上感觉到一双有用的大手扶住了自己。小心地摸了过去,对方却并没有避忌的松回手,也因此知道了他是谁。
"多谢六皇兄。"
"嗯。"
在李惊鸿的扶引下,李惊滢慢慢地走着,刻意打消了在心中勾勒地形的本能,他默黙地告诉自己:如果六皇兄觉得记住也无妨,他便会阻止玄绍为我蒙眼。但六皇兄并没有阻止,可见他也不希望我知晓这里的秘密。
那么,我要克制住全身上下每一处本能,顺从六皇兄的意愿。
可是......本能之所以称之为本能,便是因为它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就如同此刻的李惊滢,不论怎样打断脑中浮现的场景,他依然模糊的勾画出一张黑暗中的地形图。虽然因为他屡次的刻意中断而令这张地图不尽准确,但他知道若再一次来到这里,他便能找到大致的位置......
当眼睛上的蒙布被解下时,李惊滢只能在心中默默的苦笑不已。
仅是让自己不要去默记一段路途便如此困难,难怪自己百般尝试信任却屡屡猜忌迟疑。宫廷教给自己东西,只怕已经深入骨血,再难拔除了吧......
眼前水雾朦胧,墨绿的水潭深不见底,那条壮丽的瀑布竟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稀稀漓漓的残水自高处落下,冲刷着已经磨圆的岩层峭石。若非空中那道绚丽的彩虹,很难想像这里曾经有一条气势磅礴的瀑布。
而褪尽的瀑布水后,有一个诺大的黑洞,清晰可见的阶梯层层递上,直至洞口。
李惊滢不禁叹为观止,原以为它是一道无与伦比的天然宏观,却没想到是一处巧夺天工的人工瀑布。那倾注的奔腾水流,只是为了隐饰水后的这个玄机,这是多么奢华的手笔。
"这里到底是何人建造?"李惊滢感慨道。
"这里只是'宗元密录'中提及的一项秘密罢了。这其中缘由,只怕仅有当年的史官与帝王才会知晓,知情者在当代便已无人幸存。"
因为保护秘密的最好办法,便是由死人来信守。
李惊滢第一次听到'宗元密录'四字。虽深居皇宫二十多年,自问对宫廷密闻了如指掌,却从未听到过关于这四字的支言片语。只怕,这密录内的内容已经不仅是'秘密'而已了,深到连它的存在只能由代代皇帝口耳亲传,不为人知。
而玄绍,也是用了一辈子的光阴和忠诚,才换来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地吧。
李惊滢跟随李惊鸿等人慢慢走上湿漉漉的石阶,脚下不慎一滑,立刻被李惊鸿牢牢的扶住。
李惊鸿的眉头微微一皱,多少有点'真笨'的谴责目光。李惊滢不知怎得,见到六皇兄露出关心的模样莫名一开心,调皮地冲他吐吐舌头。李惊鸿仍然面无表情,对李惊滢的讨喜举动毫无回应,眉头皱的更深,眼神中的'真笨'好似应该变成'好傻'......
李惊滢再次深信,将来下嫁六皇兄的女人若没有索然无味的渡过一生,那她便真是人中龙凤了。
但是再度前行时,李惊滢的手却被李惊鸿紧紧握住。有了李惊鸿的扶持,这段湿路变得好走了许多。李惊滢忽然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深深一笑。
漆黑的洞穴内洒落一个光圈,仰头望去,才知洞穴上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井。天井正中架起一座高不见顶的吊梯,粗实的木桩撑起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