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印(14)
众人全被他的笑容所慑,一时间殿堂上下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臣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他,失声惊叫道,“此乃妖孽!陛下千万不能惑于美色呀,若是宠信这样的人,绝非大澈之福!”口中说着,已止不住向上叩头。
群臣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也一齐向着宝座上的帝王叩拜下去,七嘴八舌地奏道,“王大人所言不差,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子既为苏家余孽,怎可委以重任?应当及早收押治罪。请陛下明鉴!”
“正是,该当同苏家众人一样当众处死,否则势必遗害无穷!”……
群声哗然,异口同声地请求速速除此妖孽。
御座上的帝王却只是冷笑不语。
明郁耳中听着众人这些有如刀剑般恶毒的言语,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再也忍不住抬头向慕忆望去,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慕忆静静地站在匍匐在地的群臣中间,面对着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轻蔑与侮辱,孤独的身影依然骄傲寂寞,脸上漠无表情,嘴角却噙了一丝冷冷的笑意,一双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的火焰,仿佛可以在霎那间燃尽一切。
明郁心里蓦地一阵剧痛,一声“住口”已到了嘴边,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堂上陡然传来了一声断喝,“够了!”
众臣一齐住口,全都抬头向殿上望去。
只见明烨帝面色阴沉,两道漆黑的眉峰紧紧簇在一起,双眼中闪动着郁怒的光芒,左手紧紧扣住御座上的纯金把手,好像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怒气,半晌才沉声道,“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多言。今天这些话朕就当是没有听见,不过从现在起,谁再敢对‘大妃’不敬,甚至妄加议论诋毁,就即刻逐出朝堂,永不录用!”他用威棱四射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的脸,寒声道,“朕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群臣相顾鄂然,有几位年迈的老臣张口欲言,但一接触到明烨帝那凝固着杀气的眼神,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便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明郁却于此时不失时机地带头叩拜下去,恭声道,“陛下息怒,为臣明白。”
群臣还从未见皇上如此动怒过,一时都有些噤若寒蝉,犹豫片刻后,也便纷纷叩下头去,随声附和道,“臣等明白。”
明烨帝微微舒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慕忆,脸上现出温和的笑容来,突然缓缓张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摊开的掌心中竟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晶莹圆润的珠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华,只听他温声道,“苏爱卿,朕现在就把你们家的这颗祖传之宝赐还给你,并请你于三日后设坛作法,为我大澈向上苍祈雨。你可有异议?”
慕忆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珠子,突然伸出手来,那珠子竟悄无声息地缓缓升至半空,静静地飞落到了他摊开的掌中——就在这颗“驭灵珠”落入他掌心的一刹那,陡然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映亮了他绝丽的容颜,与此同时,整个大殿中顿时被一种柔和清凉的气息所充满。
慕忆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这颗珠子,仿佛正在凝视着某种延续了近千年的血脉和契约,始终淡漠的脸上终于微微动容。
良久,他缓缓合上手掌,珠光也在霎那间消逝,大殿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只见他缓缓伏身向着御座上的帝王拜倒,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道,“臣……领旨谢恩。”
破印(15)
当日午后,肖野匆匆回到自己那栋气势恢宏的“定远侯”府,刚进正门,管家就已迎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肖野眉梢一扬,点头道,“好,你们都退下,谁也不许前来打扰。”言罢,快步向内堂走去。
寂静而宽大的内堂里只有一个黑衣人背光而立,见肖野来到,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人,大约三十岁左右,肤色微黄,其貌不扬,但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那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却亮得骇人,面容沉稳,隐隐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势。
肖野的眼光与他相遇,微微一笑,开口道,“莫爷来的正好,本侯也正要找你呢。”
那人沉声道,“侯爷不必客气,叫我莫三好啦。”他的声音暗哑,听来令人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肖野点头道,“好,莫三爷大概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吧?今天早朝上,皇上竟全不顾百官的反对,执意立了那个苏家的小子为本朝‘大妃’,并命他于三日后设坛祈雨。至于那八百童男童女,也因此留京不发,只待祈雨成功,就将全部放其归家!”
那黑衣人正是“幻天阁”主的三弟子莫胤。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阻挠爷们的好事,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肖野皱眉道,“请恕本侯直言,那小子乃是苏氏余孽,想来也应有些手段,何况他既然敢当众应承此事,料必是有几分把握的。莫三爷千万不可大意轻敌呀。”
莫胤不以为然地笑了,“量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有些灵力,又怎能同我修练了二十余年的功力相比,这点侯爷大可放心。”
肖野目光一闪,又道,“今日在朝堂上,本侯亲见皇上将一颗宝珠赐与了那个小子……”话音未落,莫胤突然眼神一亮,疾声追问道,“一颗珠子?”
肖野被他盯得极不舒服,勉强点点头,“不错,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本来也不甚起眼,但到了那姓苏的小子手里却突然大放光明。怎么,莫三爷知道它的来历?”
莫胤眼中贪婪的神色一闪而逝,缓缓道,“原来‘驭灵珠’竟一直被皇帝秘密收藏着,这就难怪侯爷几次派出的刺客都是有去无回了!”
肖野被他一语道破,心中一寒,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嘿嘿”干笑了几声。
莫胤眼珠一转,低声道,“正好可以趁这次祈雨出手抢夺,那‘驭灵珠’是我们修真之士梦寐以求的宝贝,于凡人倒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哼,我是必欲得之而甘心的,比起它来,那八百童男童女倒无足轻重啦……”
肖野沉吟片刻,喃喃道,“如今皇上已经把那珠子还了出去,岂不是一个下手的绝好机会?”
莫胤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这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想那皇帝一心要借这次祈雨之机夺权立威,一旦失败了,无异于在全天下的臣民面前自己掌嘴,这丑可就出得大啦,到那时不要说重振皇威,只怕会颜面无存,不比杀了他还要痛快多了吗?”顿了顿,又阴笑了一声,“何况到了那时,‘驭灵珠’已被我夺得,我还会故意留下那苏家小子的一条性命。他祈雨不成,等同犯下了欺君大罪,必会被当众处死,以平息天下臣民的愤怒,就是皇帝也回护不得!侯爷要想收拾这样一个烂摊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肖野双眼放出光来,伸出大拇指向他一挑,赞道,“还是莫三爷想得周到,这条计策真是高明已极!”
莫胤微笑,淡淡道,“只是侯爷若执掌了大澈江山,可不要忘了我们‘幻天阁’的功劳才好。”
肖野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恭请厉天师他老人家出任大澈的第一国师。本侯可以对天起誓,绝不食言!”
莫胤摇头,沙哑着嗓音道,“只怕我师父不好这虚名。只要侯爷答应每年按时进献上童男童女供我等修炼之用,我莫三可以代表‘幻天阁’许诺,全力支持侯爷当政,并助你永固江山!”
肖野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地现出兴奋地红光来,脱口道,“好,咱们就此一言为定!”说着话已伸出手来举到半空。莫胤也缓缓伸手,两人双掌在空中轻轻一触,发出了一声冷冷的脆响,同时目光相对,都露出有会于心的笑容来……
破印(16)
慕忆站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缓缓仰首向宫门处望去。
正午的阳光下,那高悬的匾额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崇华宫”正闪烁着清冷的光辉,在不觉间已刺痛了他的双眼。
远望宫殿中那一层层高不可攀的屋檐,犹如道道悬崖,他困身其中,竟生出一种插翅难飞的感觉,刹时间,心中泛起一阵冰冷的绝望―――难道这样的禁锢与寂廖就是他今生的宿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恭恭敬敬的声音,“奴婢们恭迎大妃驾临‘崇华宫’。”
慕忆微微一怔,低下头来,只见面前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二三十个宫人,均是一身内侍打扮,为首的是两个身着青衣,总管模样的年轻人,见他目光望过来,连忙匍匐在地,恭声道,“奴婢栖鸾、附鹤恭请大妃圣安。”
慕忆轻轻皱眉,冷冷道,“谁让你们来的?我不需要人来伺候。”
那两个为首之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面相清秀干净的青年先开口应道,“奴婢附鹤回主子的话,我们两人是陛下专门指定来伺候主子日常饮食起居的,其余这些下人原本就是在这‘崇华宫’中负责打扫收拾,平日也只是做些粗重的活计……”
另一个面相和善,满脸笑容的青年也帮腔道,“奴婢栖鸾回禀主子,就因为陛下知道主子喜欢清净,所以才只派了奴婢两人跟过来伺候的。奴婢们从小入宫,已在宫中呆了将近二十年了,平日还算机灵懂事,从未行差踏错过,决不会惹主子不高兴的。”
慕忆依然摇头,淡淡道,“你们别叫我‘主子’,我不爱听。我说过了,我这里不需要谁来伺候,你们还是回去吧。”
栖鸾脸色一变,竟流露出几分惊惶无措的表情来,忽然连连叩头道,“主子息怒,奴婢们说错了话,惹得主子不高兴了,主子要打要罚全凭您愿意,只求您千万不要将我们两个赶回去!”
附鹤也惶声道,“是呀,陛下定会认为奴婢们伺候得不够尽心,我两人就再没有活路啦,求主子开恩留下我们吧……”见慕忆不语,猜知他已心软,眼圈一红,又哀求道,“奴婢两个的小命就握在您的手里,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自幼入宫,已经没有在父母身旁尽孝的机会了,这一出事还有可能会连累到宫外的家人,岂不是奴婢们的罪过?求您……”
慕忆突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轻声道,“好了,你们两个就留下吧,不过须依我三个条件。”
栖鸾、附鹤面露喜色,连声道,“一切但凭主子吩咐!”
慕忆微微摇头,“这第一条就是不许再叫我什么‘主子’。”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迟疑道,“那……奴婢们就称呼您‘大人’可以吗?”
慕忆仍然摇头,冷冷道,“也不要,就叫我‘公子’好了。”
两人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答应。
慕忆又道,“第二条,平日里你们不要总跟着我,我有需要的时候,自会出声招呼你们的。”
两人仿佛有些为难,但见慕忆神情坚决,也不敢多说,只得应“是”。
慕忆静了片刻,才缓缓道,“这第三条,‘崇华宫’中的内室是我平日里修行的地方,没有我的吩咐,任谁也不许进入,否则别怪我会不客气。就这三条,听清楚了吗?”说着话,眼中光芒一闪,冷冷自他两人脸上扫过。
栖鸾、附鹤只觉一阵寒意骤然而至,顿时浑身发凉,情不自禁垂下头去,齐声应道,“奴婢们听清楚了!”
慕忆不再开口,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却带了种淡淡的倦意,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宫门走去,孤单的身影梦一般地渐渐消失于重门之后……
破印(17)
午夜时分,慕忆却依然无眠。他披衣而起,自内堂中漫步走出,来到了空寂无人的庭院中。
时近十五,月亮已经很圆了,细看下其茫微红,在它清冷的光辉映照下,皇宫中的重楼玉宇竟显露出一种瑰丽华美的凄凉。
此时微风初起,慕忆轻轻闭上眼睛,耳畔似乎又响起父亲清朗柔和的声音,“每当月圆之夜,你就可以利用‘驭灵珠’来修炼真元,吞吐天地灵气。凭你所拥有的灵力,最后应该可以练至拥有两重身的境地……”
他静下心来,深深吸了一口清凉如水的空气,缓缓张开双臂,只觉仿佛有暗涌自脚下升起,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可以随着气流滑翔一般,那样轻快美妙的感觉竟是凭生仅见。兴奋之下,心念一动,顿觉身子一沉,仿佛骤然自高空坠落,一阵眩晕过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只是立于庭院之中,四周一片静寂冷清。
他怔了片刻,陡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悄的“嗤”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呀,刚尝到点儿甜头,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了吗?”口气老到,声音尖利,不辨男女。
慕忆大吃一惊,猛然回头望去,只见白茫茫的月色下空无一人。正疑惑间,忽闻振翅之声响起,月光中红影乍现,如一道赤色的闪电般向他疾扑过来,眨眼间已到了他的面前。
慕忆心中虽惊,神色却不稍动,身形一展,已无声无息地向后滑了出去,同时右手抬处,一柄雪亮的短剑已轻啸而出,冰冷的剑锋笔直击向那道红影。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短剑出手的同时,陡觉腕上一沉,一股大力袭来,竟硬生生地将他的剑尖压了下去!
慕忆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咦”,一边用力与之相抗,一边定睛望去,刹那间竟目瞪口呆!
只见自己所执的那柄短剑雪亮的剑锋上竟不知何时已稳稳当当地停落了一只火红色的小鸟儿,鸽子般大小,鸾头凤尾,全身的羽毛色如烈火,只有头顶的雀冠和凤尾处才是浓黑如墨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竟是眩目异常。
此刻,那小鸟儿一双黑如点漆、精光闪闪的圆眼睛也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慕忆,不知是否出于他的错觉,竟感到它的眼神异常老辣,仿佛还带了种轻曼讥讽的笑意。
一人一鸟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慕忆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异之情,开口问道,“你……难道刚才说话的竟然是你?!”
那小鸟儿眼中讥讽之色更浓,突然口吐人言,尖声笑道,“不是我,又会是谁?”
慕忆骤然听它开口答话,更是惊讶无比,同时只觉手中短剑上的压力越来越重,脱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小鸟儿的脚爪紧紧扣在他的短剑上,那样锋锐的剑刃竟也不能伤到它分毫。它似乎对慕忆的问话十分不满,轻轻摇了摇小小的脑袋,头顶处黑色的冠羽微微立了起来,“哼”了一声才道,“东西?我就是你!难道你管自己就叫做‘东西’吗?”
“我?你是我?!”慕忆吃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那小鸟儿忽然振翅而起,飞至半空,尖声叫道,“快收起你的剑来吧,我不想这样同你说话!”
慕忆只觉剑尖上的压力骤然消失,暗暗松了口气,忙将短剑收起,情不自禁向它伸出手去。
那小鸟儿双翅一展,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中,腹部柔软的羽毛立刻将他的手掌占满,那种触感竟然如此轻柔,一股久违了的温暖感觉刹那间传至慕忆心中,他的眼光也在瞬间柔和下来,不由自主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唇边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