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洛清城看着暮听沙那一刻侧首而特别明显的那个特别好看特别有味道的鼻梁,突然心里就有些特别的感动,一时竟有些恍然,沉在那个和风般舒适又带了那么一丝丝狡猾气息的微笑里,忘记了言语。
那头暮听沙已经站定在众人视线包围中,浅青色的衣袍下摆飘扬落定,他拱手对重前辈一礼。
黄老板回礼,再点点头。
“晚辈以为,文章一道如同书画,最讲求的还是一个‘出自一心’,‘回归本然’。”暮听沙侃侃而谈,“矫揉造作或者曲意逢迎固然能出一文之精致博得一时之夸赞,但终归强扭硬撑,难免喜而不乐怒而不火愁而不忧,终不过一潭死水,难得自然之本意。其中微妙之差,有识之士自能一眼洞穿。其次,文章之道实为舒胸臆明心志,若违背本意只求众爱而抹平棱角,则文虽为自笔而作,却不是由己心而出,妙文佳句又何为?”
说到此,旁边的学究已经一边摞着羊胡子一边点头赞同,黄老板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认真地听讲起来,显然都惊讶于看起来不过弱冠的暮听沙能有如此见解,不同于众人之前大为争议的为文之“术”,而是直接从为文之“心”的角度来论述,自是一番新天地。
暮听沙浅浅一笑,话锋立刻一转:“所以小生以为,为文,就如拉屎。流畅时不挤也会出来,不流畅时……”他顿了顿,看向坐在最中央听得愣愣的黄公子,挑眉继续道,“挤一挤,也会出来的。”
第二十一章
言毕,好一阵沉默。
学究们面面相觑,黄老板嘴巴张着好半晌合不上,还是不过十一二岁的黄公子“哇哈哈哈”地拍着大腿大笑了一声打破沉默,底下老粗们顿时一阵哄笑打跌。
然而这老粗们的哄笑里却夹杂了许多赞叹,都说这年轻人说得好,连他们老粗也能明白他个一二分。
结果就是黄公子亲自点名,收了暮听沙做他的第四十八任教书先生,暮听沙的六个同伴也沾了光免费入住黄府蹭吃蹭喝。
正是秋意渐浓的时节。
黄公子本就很吃暮听沙那套讲学的方法,可以用很浅显易懂,最重要的是相当幽默的方式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儒学大道理给他讲明讲通;洛清城本就是个爱玩的主儿,时不时就找到个新玩意玩得人仰马翻,黄公子学累了就跟着他放肆去,偶尔还能听见洛清城给他讲述一些道家佛家的典故;炼色口齿伶俐唾沫横飞,骂你三个时辰还可以全不带脏,黄公子跟着她混,不出十日就在集市里砍价砍得称王称霸;易白温润沉稳得比白玉还招人亲近,又学识广博,官农工商样样都上手,各有一套精辟的独特见解,特别是对律法和兵法犹为精通,还写得一手好行书,行云流水间处处是龙飞九天的风骨,恨得黄公子简直想把易白的脑子割一半塞到自己脑袋里去;潇潇一手好琴一副好歌喉,闲来时找她央一首曲子或是自己也跟着唱上一两句,结果半个月后,黄公子生平会唱的第一首歌就在黄老板的目瞪口呆里出炉,感慨得黄老板热泪盈眶。连炼色和潇潇随身带的两个丫鬟,小环和小桃,都是个个心灵手巧,时不时地做出个小香囊小香帕地,不知不觉就教会了黄公子怎么叠被子。
这样一来,黄公子就与原来的一帮纨绔子弟断了关系,整日不论跑去找谁玩都能进步那么一点,礼乐射御书术六艺全都一个劲地往上提高,喜得本来不待见那六个白吃白住之人的黄老板和黄夫人专门找了他们,直夸他们是上天赐的贵客,把自己那个混世小魔王的儿子都驯得服服帖帖,一定要他们继续留下来,还要给他们盖房子好吃好住。众人当然推辞了,可是黄老板还不甘心,回头就请了工匠在黄府角落开建别院。
除了黄老板待他们如上宾,这附近数百里只要听说了暮听沙那个“文章拉屎论”的学究们无不啧啧惊叹,再听黄老板到处宣传说剩下的六个也个个身怀奇艺,于是时不时地就有人造访黄府,见一见传闻中的年轻才俊们。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入住黄家的第二个晚上,洛清城坐在暂住的小楼屋顶上,一边偷看向两个转角后黄公子书房里那个正执着戒尺当摆设分明和黄公子聊得气氛火热的新任教书先生,一边轻酌着顺手带上来的小酒。
衣袂声与踩瓦声轻响,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真好兴致。”
“彼此彼此。”也不回头,洛清城笑道。
易白坐在了他的身边,无需多言,洛清城把手中小酒瓶递了过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者只是宁静地吹着风。
“今年天气怪,明明是秋天了,还连下二十几天雨。今日好不容易不下了,也仍是阴沉沉看不见星星月亮。”易白道,“人都快跟着衣服发霉了。”
洛清城刚想说话,下边忽然传上来一道女声:“哎哟,可不是。下雨前我还道这老天得了疟疾,忽冷忽热的。”
穿过花园小径走到小楼下的妙人儿,可不就是炼色。
洛清城和易白都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洛清城还顺溜地接了一句:“就是啊,结果转眼就开始连日阴雨地闹脾气,也不知老天是被谁欺负了。”
此时一道开窗的吱呀声传来,三人转眼瞧去,暮听沙正站在书房窗边,两手还握着窗框,黄公子搁在书桌上的脑袋也从窗子里露出了大半个。
暮听沙看了眼三人,嘴角牵得更高了些,接道:“被他娘打了。”
闻言,众人一愣,全笑作一团。
暮听沙和黄公子也加入进聊天队伍,五个人隔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天南地北地扯。
抽空时,洛清城看着一直坐在一旁的易白,道:“有什么事,说吧。”
易白深深看了眼洛清城,有一些似笑似叹的语气:“被你看出来了。”
洛清城沉默了一会儿,想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淡淡道:“嗯。”
“……我只是在来到这里后,突然想起来,还欠故人一个承诺。”
“承诺?”
“是。”易白轻笑道,“我答应过他,要为他点燃一整个星空的烟花。”
洛清城静静听着,忽然想起一个人似的眼中精芒一闪,眸色亮得竟是有那么一些颤,撇开头去眨了眨眼,又恢复如常。
“……抱歉。”易白道。
“没什么。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洛清城耸耸肩,只露了那么一两分的苦笑也随之消散开去,回头看向易白,笑得温和,“我明白了。明早开始帮你做。”
“我想自己做。”易白却道。
洛清城微愕。
易白似乎在斟酌词句,慢慢地说着,却是不容否决的坚持:“我想,试着亲手做做看。”
半晌,洛清城笑了,道:“好。我教你。”
两人相视而笑,听见楼底下传来第三双脚步声。
原来是小环过来招呼炼色,该回去睡觉了。
洛清城看着小环,忽然心头一动,带着淡淡算计和小小温暖地轻声自语着无声笑起来:“我也想,亲手做做看呢。”
于是第二天开始,易白就跟着洛清城研究火药。而易白一走,洛清城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小环和小桃房里,鼓捣着一堆布料剪刀针线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那一日暮听沙在教完了黄公子今日的课业后,本要去找炼色,路过小环和小桃的房间,就看见三个小脑袋瓜子围在房门外花架下的石桌旁,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着那分明就是小环小桃和洛清城。
“怎么了?”暮听沙在三人身后站定,问道。
小桃抬眼来看,见是暮听沙,脸上多少有些不耐烦加挫败的神色便收了几分,换上来一丝狡猾的笑意:“是暮公子呀。”
“您来得正好,我们姐妹俩可是穷途末路,束手无策了。”小环也凑上来。
暮听沙眉心微皱了些,看向中间那个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似乎想要藏些什么却更加手忙脚乱的洛清城。
“小沙啊……额……你怎么来了……”洛清城一边说着,一边想把缠在身上乱七八糟的线团和布头扒下来,不料却被越缠越紧,急得有些冒汗。
小环道:“暮公子啊,小洛可是被这只兔子折腾坏了。”
小桃更是笑道:“而我俩也被怎么教也学不会针线的小洛折腾坏了。”
两姐妹咯咯地笑,屈膝告了个万福就离开了。
留下洛清城在暮听沙“你搞什么鬼”的目光里继续手足无措。
暮听沙瞥眼一看,就看见石桌中央放着一团白花花布做的东西,看着像只猪,耳朵大大地耷拉下来,又用红线在脸上缝了横横斜斜的几针,大概是表示眼睛。却也只有右边那只眼睛完工,左边那只只缝了一半,长长的红线一路绕上洛清城的右胳膊绕上腰再绕上左胳膊,让人不禁好笑又不禁感叹,缝个几针就能乱成这样的人也是实在少见。
“这是……兔子?”暮听沙抓起那团白布缓缓说着,若不是小环方才指出,再加上用红线缝眼睛,他还真看不出来。
洛清城忙点头。
暮听沙掂了掂那只兔子,皱眉:“你做这个干什么?”
洛清城傻笑半晌,也不去折腾缠满身上的线了,道:“送你。”
暮听沙愣了愣,目光从兔子身上收回来,看向洛清城。
洛清城也看着暮听沙,仍自“嘿嘿”地笑着,半歪着脑袋,眸色清亮如星,露出雪白整齐的牙,更显得精致的下巴小巧漂亮。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暮听沙的目光柔和下来,道。
“因为小沙很像兔子啊。”洛清城道。
“我?兔子?”暮听沙一怔。
“是啊。”洛清城垂着眸子看向暮听沙手中比猪还像猪的兔子,浓浓长长的眼睫便盖了下来,在眼窝投下一道深重的影,却更显得眸色盈如春泉,“很温柔,对人也好,看上去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暮听沙听着,竟是微睁了眼,表情复杂,说不上来是惊讶于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人,还是惶然于这样的自己被洛清城点破。
洛清城没听见回答,也不介意,自顾又开始拉扯缠在身上的线团。
暮听沙抬手去帮忙,却被洛清城乱七八糟地一扯,他伸过去帮忙解线的手也缠了进去。
这下,那图案本就错杂无序的红线就更张扬地把两个人都绑到了一块儿。
暮听沙无奈地看着自己被红线缠住的手笑,洛清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伸手来先帮暮听沙脱困。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暮听沙却是越笑越欢,“免得越缠越紧。”
他笑着,没听见回答,不由得安静下来,看向洛清城。
洛清城的右手已经抓住了暮听沙的左手,两只本就被红线缠得交错不已的手叠在一起,更是一团乱糟糟。
暮听沙看着洛清城似乎有些出神的表情,刚想问句怎么了,就看见洛清城把左手也伸了过来,一手抓着暮听沙的左手,一手扯过旁边的红线,往暮听沙左手小指上呼啦啦缠上五六圈。
“喂!”暮听沙三分惊三分怒三分笑地压低声音喊道,“干什么?!”
洛清城又往暮听沙指上缠了好几圈红线,再用右手很狠地用力握紧暮听沙被红线缠得挣脱不开的手。
暮听沙想斥一句,转眼却瞧见洛清城盯着两人交握如同捆绑的掌心,那眉心蹙着,眸色暗暗沉沉地闪烁着,好似看见了日后某一场悲伤的结局,淌出一层又一层压抑的伤。那嘴角却是无所谓一般地依旧勾起,些许惊艳些许沉沦些许随遇而安,许多坚毅许多隐忍许多既来之则安之。
一切便如裹在了冬日的最后一滴露水里,朦胧的,模糊的,却又是晶莹的,颤抖的。
稍不留意,便要消散风中,再见不到春日的第一缕光。
一步之差。
洛清城抬起了眼,笔直地看进暮听沙的眸子里。
他握着暮听沙的力道加了三分,固执地将暮听沙的手拉往自己的方向,又定定地凝滞在半空中。
洛清城包裹着暮听沙手指的掌心滚烫,按在暮听沙手背的指间却是冰凉一片。
暮听沙看着洛清城。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竟是无力离开洛清城的视线。
又或许不是因为那样炽烈的视线,而是因为洛清城总在某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时刻里,泄露而出的某种五分隐忍五分无谓十分叫人心疼的笑。
洛清城就在这样的沉默里,梦呓般说了一句:“砍不断的。”
暮听沙一愣,不明所以。
“你,砍不断的。”洛清城笑得有些肩膀颤抖,语气却是坚定的,甚至带了一丝乞求的意味,“肯定,砍不断的。”
那一日,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再无其他。
透过云层而有些无力的阳光穿过花架洒在两人脸上,落下一道道斑驳跳跃的影。
一阵风过,谁长长的发带与谁长长的发丝微扬在空中。
再随着那一阵树叶沙沙,尘埃落定。
第二十二章
一个月后,黄公子忽然跑过来找暮听沙。
暮听沙温和地问怎么了,黄公子支吾了一会儿,说想去找原来的几个朋友玩。
暮听沙的脸色只阴沉了那么一下,黄公子吐着舌就低下了头说算了。
看这天不怕地不怕到处闯祸的孩子原来这么依赖敬仰自己,暮听沙缓了脸色,思索片刻,说了一个字:“行。”
黄公子猛抬头看着暮听沙,暮听沙只是照旧清清亮亮地笑,黄公子也眼神亮闪闪地皱眉笑,一副感动得要落泪的样子。
于是第二日,暮听沙特别向黄老板请求要带黄公子出门一日,只说老是憋在府里也不好,他会看好黄公子。黄老板见是暮听沙的请求,而其他六人也会跟着出去,问也没怎么问就放了行。
于是当八人出得府来,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声真够团结,众人相视而笑浩浩荡荡地往街上闲逛去。
虽然没人禁锢七人的自由,但暮听沙要当好先生就要陪着黄公子,黄公子不能出门,他也就很少有机会出门。暮听沙不出去,洛清城又忙着做那只兔子,自然也就不出去了。易白则似乎早就习惯这种生活,让他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也能琴棋书画地自娱自乐。炼色是个闲不住的,有时也会拉着潇潇出门,只是两人太抢眼,总是免不得有些纠纷,也就懒得出去了。这样一来,这再次的七人一道出行,还真有些让他们感慨。
黄公子还小,在府里头憋得下这么久只因为有那么好玩的七个人陪着,现在出了来,就又回复了小孩子的本性,到处奔跑着在人群中穿梭。暮听沙怕他跑丢,在中途揪了他就往一旁的茶楼里扯去。
黄公子有些不乐意,也不敢说什么,坐在二楼茶座里扁着嘴往窗外瞧着,忽听身后熟悉的两声:“乐新?”
黄公子扭头一看,果然是两个昔日一同混闹的好友,李家和佟家的公子,不由惊喜得叫一声扑上去:“你们俩怎么也来了?”
李公子和佟公子也不过十二三岁,和黄公子个头身量都差不多,此时都指了指正闲坐饮茶的暮听沙,道:“这位公子派人叫我们来陪你玩。”
黄公子顿时感动得不知所以,一晃眼却发现暮听沙面前的桌上铺了三副笔墨,一时不好的预感窜上来,看着暮听沙和气无比的笑容啜嗫道:“先生,这是……”
“你们三个这么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吧。”暮听沙闲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