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凤阁侧头看他,神情温柔,“你素来心硬,独对这个小师弟宽容宠溺,就不怕我捻酸吃醋么?”
傲龙阙看她一眼,目光闪动,缓缓执住她的一只手,五指相扣,悠然道,“我待他便如亲弟,希望你也能如此。听说他曾有个姐姐,俩人感情极好,可惜早早过世了,若你肯如亲姐般疼他,想必他也会感觉得到。其实,我这小师弟外表虽似拒人千里,却最禁不得别人对他好的。”
纪凤阁微笑,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他暗地里藏着许多难解的心事,咱们这作师兄师嫂的却帮不上什么忙……”
傲龙阙眼神一暗,冷然道,“他虽不肯说,我却也有办法知道。如果叫我晓得谁曾伤害了他,哼!”目光中瞬间闪过的狠厉之色令纪凤阁也情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青州,是大澈最接近戈壁沙漠的军事要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睿英亲王”明郁此次巡视的最后一站。
天当正午,微雨。
街道上行人寥落,远处一段古老的青黑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下透出森森的冷意。
明郁坐在城内最有名的老店“惠明居”二楼的窗口,隔着蒙蒙烟雨,凭窗眺望着远方,小六儿沉默地立于他的身后。
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明郁侧脸的轮廓,英挺的眉,沉郁的眼,紧抿的唇角增了磨砺后的坚忍,依然俊朗出色,鬓角间却不知何时已染上了几许星霜。
小六儿鼻子发酸,心里微微一痛——除了自己,大概再没有人知道,这两年间,面前这个英华内敛、气度从容的男子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一个个漫长黑暗的夜里,偶尔自他房内泄出的哭声压抑绝望得犹如一头终于被逼上绝路的野兽,撕心裂肺,令人听的心里难受得象是塞进了一团藏了刺的乱麻……也想尽力宽慰他,但小六儿比谁都明白,除非那个人能够死而复生,否则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正出神间,脚步声响,楼梯处又上来了两个人,低声谈笑着在不远处落了座。
小六儿听得那两人步履轻盈,显然身具极高明的武功,不觉便有些留意,再看明郁,也微微侧过脸来向那边撇了一眼。
隔着一层绣花的屏风,隐约可见两个一身白袍的男子坐于桌旁,店小二正陪着笑脸招呼茶水酒菜。
那两人的白袍式样独特,宽大连身,带着风帽,只需随手拉上便可挡住口鼻,竟似沙漠中旅人的装束。
小六儿心里一动,恍惚间似乎记起了一件颇为要紧的事情,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不由得屏气凝神。
眼尾扫过明郁,见他虽然未动声色,但眉峰轻蹙,搭在桌上的一只右手已然握成了拳头。
那两人并未觉察到这边的异样,依然浅斟低酌,低声谈笑着。
“三哥,咱们这次下山也有大半个月了,再不回去,怕是又要被老管家骂了!”
“老七,别跟三哥耍心眼儿啦!我知道你是想念夫人身边的雪儿姑娘了,不是连礼物都偷偷买好了吗?”
“嘿嘿,三哥就爱说笑,小弟可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得了,别不好意思了,堂堂‘七骏’也没的辱没了她!这次回宫后干脆就找人帮着提亲去,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心神不定的,怎样?”
“好是好,就是这媒人不容易找,总要面子够大才成,否则夫人那里怕是……”
“哼,小子知道头疼啦?三哥教你一个乖,”他抬手比了个手势,笑道,“若请得动他替你开这个口,就没有不能成的事!”
“少主?!”老七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怎么可能?”
“别急呀,你以为三哥在耍你吗?知道咱们为什么定要来这青州城,就为在这儿的老字号‘泰丰’买上十担‘碧篥’带回去……厨子老王特地叮嘱我专要这种关内出产的精梗米,说用它熬粥最棒,再配上咱们神山上特有的雪莲子,是少主最喜欢的呢!”
“真的?!”
“废话!这也就是你,三哥我才帮这个忙,回去后你请老王用心好好熬上一锅粥,再配上几味清爽的小菜,亲自捧了去孝敬给少主,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把这事一说,断没有不成的道理!”
“多谢三哥提点!此事若成,小弟定要好好谢你!”
……
只隔着一道屏风,这边厢聊得高兴,那边却已如天翻地覆!
明郁呆呆地坐着,浑身僵硬,脑中霎时间一片空白,耳畔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神山……圣宫……少主……七骏……”
“会不会又是在做梦?!”他不住地自问,竭力想要镇定下来,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很轻,很努力的吸,却觉得那口气怎么也到不了肺里,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有了希望却又惧怕失望,只听到自己“咚咚”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从来就没有跳得这样快过,快得他还没有站起来腿就已经软了!
一旁的小六儿也骤然色变,愣了片刻,情不自禁抬眼望向明郁——入目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眼神却在刹那间充满了热切,一时竟恍若少年。
小六儿咬了咬牙,忍不住便想冲上前去问个清楚,却被明郁死死拽住了衣袖,他低头看了看对方那因为太过用力而扭曲苍白的手指,心里一痛,低低叫了声,“王爷!”
明郁朝他摇了摇头,然后一点一点把自己僵硬的身体放软,待手脚恢复了些力气,才挺身站起,缓步转过屏风,步伐优雅从容,只有他最清楚,自己此刻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多大的勇气。
屏风后的两人早在小六儿叫出了那声“王爷”后便有所察觉,打住话头,这时更是一起抬头望过来,目光如电,直射在明郁身上。
明郁任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脸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微微带了一丝笑意,拱手为礼,沉声道,“恕在下冒昧打扰,请问二位可是自‘神山’上下来的圣使?”
“三哥”“哼”了一声,不答反问道,“阁下是……?”
明郁眼见他俩的一身装束,心里便已然认定,却更加紧张,不自觉间已握紧双拳,虽然强自镇定,嗓音中还是透出一丝颤抖,“在下明郁,昔年在大漠中遇险时,曾得一位白衣少年相救,这些年来一直铭记于心,未敢或忘。听说他便是神山圣宫中的少主,只不知刚才两位言语间提及的可是此人?”
“老七”一向心直口快,闻言眉梢一轩,脱口道,“此话当真?少主那样冷面冷心的人,竟然会出手救你?”
“三哥”却只皱眉沉吟,“明郁?……王爷?”目光一闪,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之色,冷然道,“对不起,我们不认得阁下说的那个人。”一拉同伴的手,“咱们还有事要办,走吧。”言罢便一同匆匆起身,下楼而去。
小六儿身形一动,刚要阻拦,明郁已然抬手挡在了他的前面,对上小六儿惶急不解的眼神,他缓缓松开紧握成拳头的手掌,目光坚定,语气决然,“别急,事情没问清楚前,他们走不了的!”
……
趁着暮色初起,“七骏”中的两人匆匆离城,快马驰出里许后,才先后带住缰绳,相视一笑。笑容还未及敛起,三哥却已转头注目前方,面上掠过一丝惊疑之色。
薄薄的暮霭逆光中,远处隐隐出现了人马的影子,密密横排挡住了去路,打眼望去,足有数百骑之众,骑兵们铠甲鲜明、兵戈森寒,从服饰和武器的精良程度看来,竟是训练有素的禁卫骑队。那么多的人马悄然默立于道路中央,居然听不到半点声响,只是气势森然,凛凛迫人而来。
两人互望一眼,心知此番怕是不能善了,俱各回手抽刀,凝神戒备。
眼见前方的人马无声地向两旁一分,当中一人缓缓行出,正是明郁。他骑着匹墨黑宝马,未着盔甲,轻裘窾带,身形笔直地坐在马上,衣袂在秋风中微微飞扬着,整个人英挺俊逸,如同名剑在鞘,光华不露,蕴而未发,却已隐隐夺人。
对峙片刻,明郁一笑,笑容中七分清朗三分倦淡,当先开口道,“请两位不要误会,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心急故人下落,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三哥按住老七的手,冷冷道,“圣宫与大澈皇室从无瓜葛,什么故人,王爷怕是找错人了吧?”
明郁摇头,语气坚决,“我不会找错人的。你家少主可是姓苏?四年前曾经离宫出走?就是在那时他救过我的性命,而且我俩之间的渊源极深……”在说到“渊源极深”这几个字时,他微微低头,脸上突而有了些莫名的悲哀之色,淡淡的一点,刹那间就从眉眼间掠过去了,轻的仿佛只是瞬间的错觉,随即抬眼直视对方,神情恳切忧急,“烦请两位带我前往圣宫,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同他说清楚!”
裂天(10)
神山壁立千韧,高耸入云,峰顶积雪经年不化,因为光线的缘故,一股淡蓝色的雾气始终笼罩着整个山峰,更显得虚无缥渺,犹如圣境。
位于雪峰之巅的圣宫于一片静默的素白当中傲然独立,远离尘世,宫门前数百级白石阶梯陡峭蜿蜒,仿佛可以直达天际。
刚刚入冬,峰顶已然开始飘雪,晶莹的雪花随风飞舞,落在拱顶和玉阶上,装点出好一派不染纤尘的琉璃世界。
黄昏时分,雪渐渐止了,风却没有停。
紧闭的宫门前静立着两个人影,当先一人正是明郁。
冷风吹过,明郁青衫猎猎,腰背挺直地立于风中,未见半分瑟缩之态,脸上神色凝定自若,仿佛即便要等上千百年,姿势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反是他身后的小六儿面有忧色,迟疑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已经整整一天了!如果他们真的不打算开门,难道咱们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明郁不语,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脉沉默的坚持。
小六儿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皱眉道,“那个大城主一副铁石心肠,是不会放咱们进去的。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属下翻墙进去,先想办法找到阿蛮,再请他出来见您吧!”
似乎是“阿蛮”这个名字令明郁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脸来,双眸炯炯,再非往日的淡漠沉寂,竟是神采照人,微笑着斥道,“不可放肆。”顿了顿,仰头徐徐呼出一口气,脸色虽冻得发白,依然掩不住自心底透出的欣悦之情,“他还活着,老天真是待我不薄!……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他愿意出来见我为止。这是我欠他的,无论要我等多久,我都绝无怨言!”
小六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明郁,这个自己衷心跟随了几乎半生的主人,这几年的磨砺已令他迅速成熟起来,渐渐有了万人之上的王者之气,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是如此的脆弱和执着,让自己看了只觉辛酸。
没有违背明郁的意思,小六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阿蛮,我们来了!你若是知道,就快点儿出来相见吧,小六哥……求你了!”
巍峨耸立的城堡中,偌大的宫宇一角、紧闭的长窗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面窗而立,沉默地向下注视着,目光冷凝,线条刚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直静静站在他身侧的纪凤阁也在盯着宫门前那两个倔强伫立的身影,秀丽的面庞隐含忧色……
苍茫的暮色越来越浓,寒风呼啸着掠过,夹带着片片冰渣……又开始落雪了!
那两个固执的男人,已经不吃不喝地站了整整两天了!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融入漫天的风雪之中,笔挺的腰身慢慢脱力,却还是不肯回头。
她的心竟微生不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他们难道真打算冻死在这里?”
傲龙阙不答,眼里露出某种冷酷讥诮的神情。
纪凤阁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垂头一笑,宛如自语,“我想,那个人待小师弟倒是真心的!……只是,这样拼尽全力的爱,不会觉得太辛苦了么?”
傲龙阙沉默的侧脸有如刀削,半晌,才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小忆受到伤害!”
纪凤阁抬眼看着他,做着最后一分努力,“这件事终是瞒不过小师弟,如果给他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你这个作师兄的,难道不该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傲龙阙迎上她的目光,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隐约的轻怒,“你懂什么!三年前,我就是因为一时心软才放了小忆入关,结果害得他差点儿没命回来!这一次,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面对着傲龙阙勃发的怒意,纪凤阁无语——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如果他当真已经决定了某件事,那么,多说何益?
***
穿行过宫殿间重重的廊宇,傲龙阙来到了位于圣宫最深处的“静阁”。
无声地推开两扇紧闭的大门,灯火朦胧的殿堂里,一个修长清冷的背影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慕忆闻声回过头来,侧脸的轮廓秀丽孤拔,烛光下如玉雕成,柔和的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清澈的眼神在傲龙阙脸上一转,刹那间竟令他生出种想要避开的感觉。
沉默地驻足,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两人视线相接……良久,傲龙阙叹了口气,“你……已经知道了?”
慕忆点了点头。
傲龙阙沉住气,又问了一句,“有何打算?”
听出了他声音中隐藏的不安,慕忆沉默着,眼光飘向了窗外,久久无语。
窗外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的景物在风雪中已迷蒙的如同梦境,他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听着风声划过殿角,带起风玲发出碎响,半晌,突而一笑,低声道,“他既然大老远找了来,总要见上一面的。”
傲龙阙突然有种想要发火的冲动,沉声冷笑道,“你们俩的事我也大略知道了些,亏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若不是怕你心里不痛快,我不会还留他活在这个世上!”
慕忆一震,慢慢垂下眼帘,将清亮的眸子半掩在了浓密的睫毛下,嘴角边虽仍挂着清淡的笑意,却已掩不住透出一丝落寞伤感之情。
傲龙阙心里一痛,即将出口的责备生生哽在喉间,化作了一声长叹。
一室寂静,心事翻腾……
良久,傲龙阙才又放缓语气道,“那个人,带给你的只是伤害,难道你都忘记了?”
慕忆不做声,有倾才缓缓道,“那些事,我已经……忘记了。”
傲龙阙闻言一怔,突然沉下脸来,向前逼近几步,似欲发作,却终于只是伸出手来,将慕忆额前的碎发向后拨了拨,看进他的眼里去,“忘了才怪!师兄看着你长大,打小你就是什么事都记在心里的人。”
他自嘲地一笑,声音竟然异常温柔,“我是真心替你不值!这世上的男女,又有哪个值得你倾心相待?……你这样聪明的人,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天下间你最不能爱的人,就是这个明郁。你若不爱他,这天大地大,还不任由你翱翔?你若当真爱上他,就只能束缚起翅膀,终老于方寸天地……小忆,得失之间,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慕忆低垂的睫毛轻轻一颤,抿紧了唇角,一时间心里犹如三江翻涌,一片酸涩当中,又夹杂了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