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杯中,其色如蜜,晶莹温润。
明郁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忆举杯,就唇,酒色晕染唇色,于星光下看来竟是异常蛊惑,嘴角不由慢慢扬起,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也不用人让,便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甘秾,滑到舌上时,已觉极是醇美,不知不觉间已饮了一二十杯,只觉脸热心跳,眼神也有些迷蒙起来,静静看着眼前那人,白衣素颜,乌黑的眉眼,仿佛是梦中千回百转的感觉,情不自禁向着他伸出手去,但觉下颌小巧,不盈一握,指尖处是慕忆微微上翘的唇角,在往上望,蕴红的双颊、低垂的眉眼,睫尖如蝶翼般轻轻颤动,透出心中绵密的迷乱……
明郁脑中轰地一声,炸开成一片空白,猛地凑上前去,发狠地吻住对方的唇,辗转索求,象是要把这一生的痴恋爱怨都在这一吻间发泄出来!
慕忆没有躲闪,只是微阖双眸,浅浅地回应着,随着这一吻的深入,对方温热的手指划过他敏感的腰侧,带起一阵轻喘,氤氲的双瞳隔着模糊的水气与明郁定定凝视——万般的交织也只为了在彼此眼中停驻,生生不离。那一刻的缱绻缠绵,令窗外的月色似乎也昏黄了起来,天地间,一片诱人的静谧中,只有微不可闻的呻吟声低低响起,又被对方用唇齿匆匆吞了下去……
明郁紧紧拥着慕忆,手掌缓缓抚过他微微汗湿的鬓角,眼底汹涌起万般柔情,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莫名的不安——明明他此刻就在眼前,那玉一般的身子就在自己怀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指尖悄悄滑落,想要抓紧,却又错失了一样!
没来由地就有些慌张,明郁紧盯着慕忆的眼睛,低低地唤他,“阿蛮……”
慕忆“嗯”了一声,缓缓抬手,微凉的指尖滑过他脸部的轮廓,象是为了叫他安心一般,“我在这呢。”
明郁长长出了口气,放心地叹道,“辛苦你了,准备了这么个好地方,待我诸事一了,就陪你来此归隐,可好?”语气中透出由衷的快乐,慕忆看着他那一脸兴奋向往的神情,心头缓缓流淌过苦涩,勉强笑了一笑,应道,“好!”随即抬手抚过他眼睛。
明郁只觉睡意骤浓,恍惚间,似乎感觉到慕忆微凉的唇划过自己耳际,低柔的耳语轻轻传来,于一瞬间刻入心底最深处,“一生挚爱,唯君而已!”
屋外风吹竹稍,时而一阵飒飒,枕边人鼻息沉沉,浑然入梦,慕忆专注地凝视着面前那人熟睡中安静的眉眼,突然有种幻灭般的刺痛自心头浮起,悲伤从他的眼中划过,像流星一样迅捷——原来,你我之间的每一点儿快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可以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可那又怎样呢?还是必须去面对它!挣扎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意不可违,很多东西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了,不是因为我没办法去逃避开,而是因为……我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转开头,慕忆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眼泪竟象是完全失去了控制似的留下来,停也停不住,抬眼环顾四周,“这里是我的世界,我本来打算同你一起分享,可是在你心中,却只有那份放不下的责任。你执着于大澈,而我,只执着于你!我们两个都太固执,都不懂得怎样去放弃……”
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他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就这样吧,或许有遗憾,却没有后悔可言。明郁,如果有来世,只希望你和我都可以不再如此执着!”
……
一切恍然如梦,就是因为太过美好,才让梦醒后的明郁加倍地痛苦。后来回想起来,明郁才痛心地发现,原来之前那些与慕忆共处的美好日子,只不过是在疯狂地预支和挥霍自己下半生的幸福!
涅磐(4)
五月初,明郁率先锋部队一路东进,士气如虹,仿佛一支尖锐的矛,直逼帝都心脏。
与此同时,肖野亲领十万大军驻守“邯谷关”,两军终于在六月初于关外正面相遇。
“邯谷关”,北临颐水,西扼中都,两岸俱是绝壁崇崖,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关若失,则通往帝都之路再无险可守,故对垒双方都很清楚——此战决不容败,败则再无退路!
兵临城下,两军对峙,未战已见烈气腾腾。旌旗招展,气氛森严肃杀,连不时掠过的风中仿佛都能嗅出战场上那种经久不散的血与沙的味道。
明郁骑在马上,遥望着不远处的关隘。晨光中,古老的城池沉默得好像一片墨色深潭,巍峨的城墙宛如无声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间,而此刻城楼上那个身穿明黄盔甲的,就是自己杀母弑兄的仇人!
与肖野的目光遥遥相对的那一瞬间,剑柄深深嵌入了明郁的掌心,钝钝的疼痛中,他双眼已是一片血红,似有烈焰焚于其间。
肖野避开他的视线,手扶城墙,望望城下飘展的旌旗、整肃的军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侧过脸去,低眉敛目,语气恭敬地开口道,“那么,一切就有劳国师了。”
身侧随即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冷“哼”——那个地方似乎存在着一片暗影,光线到达那里,竟被悄无生息地吞噬,仿佛只是一片可怕的虚无……
明郁眯起眼睛,目光中缓缓腾起肃杀之气,宝剑出鞘,只待一挥,便要下令攻城。
就在这时,原本明亮的天色突然间暗了下来,但见黑沉沉的乌云自西北方峥然而起,缓缓向着这边压了下来,仿佛要闭合封锁住整个的天空。稍顷,一阵寒风裹挟着无数飞砂浮土劈面而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所有马匹当先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紧接着,天地倏忽俱黑,众人正自惶然无措,视野却突然凄厉地亮了一亮,漆黑一片的天地乍然被洪荒野兽般的闪电撕裂,沉闷的雷鸣在耳畔炸响,一声高过一声,震耳欲聋,抬眼只见——天幕如被撕裂,万千雨幕,倾盆而下!
明郁当机立断,下令大军后撤五里,择高地扎寨安营。
这场雨来得突兀,雨势急而猛烈,就象天河在突然间决了一道大口子般,倾盆已不足以形容其气势,刺目闪电不时划破黑沉沉的天空,伴随着一声声疾雷滚滚而至,整个天地间都被这骤降的雨水所笼罩。
大雨下了整整两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傍晚,雨依旧未歇,“颐水”暴涨,犹如一条怒龙咆哮着冲向下游,水流湍急浑浊,河面的漩涡翻卷着,仿佛一张贪婪的大嘴,要吞噬掉一切敢于阻挡自己前进的东西。
明郁站在岸边一块突起的巨石上,俯视着汹涌的河水,身后是一众沉默的将领,人人面色沉郁,忧心如焚。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地开口道,“雨要是照这样子一直下下去,两岸堤坝吃不住劲儿,一旦垮下来……”声音越来越轻,终被滔滔的水声所淹没。
明郁不语,深锁着眉,尽管有蓑衣挡着,雨水还是将他全身湿透了,透明的水珠顺着额际流过下巴,一滴滴滚入衣领中,彻骨的冷!
又一人低声道,“按说这才是五月,怎会有如此大雨?偏又来得如此凑巧!”一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彼此交换了一个隐含着疑惧的眼神,脸色不由又都青白了几分。
明郁目光迅速掠过众人的脸,又抬头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色,沉声下令道,“王副将,赶快加派人手巩固河堤,其余人等跟我回营。”
返程途中,道路两旁稍微低矮一些的地方都已积水漫膝,放眼望去,四下里竟似一片泽国。
刚回到中军大帐,还未坐定,负责军需后备的刘参将已急急赶了过来,压低声音禀道,“王爷,这场雨来的太突然,军中柴草已将告罄,况天气阴湿寒冷,兵士们多有得病的,所带军医都已忙不过来了!”
明郁一震,皱眉问道,“后备粮草几时能到?”
“原该今晚就到的,可途中若被大雨所阻,就不好说了。”迟疑了一下,刘参将又道,“军中已有谣言流传开来,说什么此次出兵不祥,还说逆贼肖野才是真龙天子,所以才会有天降暴雨相助……”
话未说完,明郁已经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这必是对方遣人有意散播的流言。传令下去,谁再敢于军中造谣生事,立斩不赦!”
众将领命,依次退出,空旷的大帐中立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哗哗”的雨声倾泄在帐顶,仿佛一叶小舟飘摇于惊涛骇浪之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明郁以手支额,凝视着案上不住摇曳的烛光,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喧哗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欢呼,明郁起身,未及开口询问,帐帘一挑,一个熟悉的身影已迈步而入,带着一身湿凉的水气拜倒在他面前,“小六儿见过王爷。属下押粮到此,幸未耽搁正事。”
明郁大喜,扶他起身,脱口道,“来得太好了!”随即有些疑惑,“这么大的雨,你是如何赶到的?”
小六儿垂眸,“属下哪有这个本事,自然是有人相助。”
明郁一鄂,马上明白过来,“是他?……你怎么能让他跟来了?”
“王爷明鉴,他若想来,属下又哪里拦得住!”
明郁不再多说,急急掀帘出了营账,一眼便看见那人悠然而立,正抬头注视着黑沉沉的天空,漫天风雨之中,他的一身白衣却点尘未染,似乎那些狂暴的风雨竟近不到了他身边半分。
慕忆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却匆忙的脚步声,侧过头来,未及开口,已被对方明显隐忍着怒意的表情惊住了,紧接着耳畔就响起明郁低沉恼怒的声音,“你……不在后方好好陪着明瑞,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慕忆似无所觉,只是若不在意地笑了一笑,“我是来帮你的。”
明郁盯着他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悸,夹杂着莫名的焦躁,“阿蛮,你答应过我不插手的,难道你想毁约?还是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慕忆沉默片刻,转开脸去,“我也不想插手,可是你若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明郁心里一动,觉出他话中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勉强一笑,突然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揽住,低声安慰道,“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慕忆任他揽着,唇边浮起一丝浅笑,静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随即推开对方的怀抱,正色道,“明郁,你听我说。这场大雨来得如此诡异,全是因为有高人作法,如果不想法阻止他,只需再有一天,‘颐水’必将绝堤!那时不仅你这数十万大军,连带河下游的几十万百姓都会跟着遭殃。”
明郁抬头望望依旧阴霾晦暗的天色,皱眉问道,“怎么阻止?”
慕忆脸上的神色镇定淡然,仿佛早已知道答案,“你若信我,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保证,明天天明之前,这场雨就会停。你必须连夜召集众将领,准备明天攻城事宜。明郁,成败在此一举,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明郁迎上他的目光,须臾,眉峰一扬,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来,“你放心吧,我决不会让你失望!”
涅磐(5)
沿着河岸缓缓走向上游,慕忆淡色的身影在麻帘一样的雨幕中若隐若现。小六儿远远缀在他的身后,全身上下早被雨水湿透,却浑如未觉。
行到上游处的一块平地时,慕忆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出来吧。”
小六儿脸上一热,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勉强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慕忆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你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小六儿不语,隔了好久,才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去哪里?”
听不到回答。小六儿借着隐约的光线望过去——慕忆人在雨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的不安,心里一紧,脱口叫道,“阿蛮,不要去!”
慕忆一震,反问道,“你说什么?”
小六儿忽然冲上前去,有点急切地抓住了他,“无论你打算干什么,我都不会放你去的!”他滚烫的手掌紧紧攥住对方冰凉的手,眼里全是焦急和求恳之色。
慕忆心里有点乱,试图抽回手来,却被对方抓得更紧,甚至有些疼了,不由皱了皱眉,抿住了唇角。
下一刻,小六儿只觉一股大力蓦地将自己推了开去,耳边响起一声叹息,“你不明白,有些事情,根本避无可避!”
他怔了怔,勉强站稳身形,点头道,“好,我拦不住你,可是你也别想甩掉我,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看着他一脸的倔强和坚决,慕忆终于放弃,摇了摇头,眼里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原来你也会象明瑞般耍赖。罢了,你若坚持,就跟着来吧。”言罢,转身当先而行。
小六儿暗自松了口气,抹抹脸上的纵横的雨水,展开身形紧跟了上去。
……
站在一处高高的石台上,慕忆俯视着脚下汹涌湍急的河水。
雨还在下,不时有雪亮的闪点划破夜空,他的脸隐在黑暗中,在电光掠过的间隙偶尔闪现,表情竟然异常平静。
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滚过,混屯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其间隐隐翻滚出一种阴冷的死气。随着那漩涡的不住扩大,站在高台上的小六儿只觉脊背猛地窜上一股寒意,突然间一阵晕眩恍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趔趄了一下。
慕忆及时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把,将他向后推开几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河面,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须臾,他缓缓抬手,一柄冰蓝色的短剑已握于掌中,剑光不住吞吐,寒意湛然。只见他随手一划,光芒如雪练一闪,直刺向河心的漩涡,那一刻的光华耀眼,竟令人在瞬间睁不开眼来。
幽暗的河面陡然亮了一亮,紧跟着就如煮沸的水般翻腾了起来,其间隐隐传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翻涌起的滔天浊浪犹如恶兽的利爪,直欲择人而嗜。
慕忆手中的剑芒一转,布成了一个尺许方圆的光弧,空气在剑气的撕扯下碎裂成了千丝万缕。在河水和高台之间,空气与时间自发形成了一方天地,凝住了所有气息,脚下涌动着有质无形的杀戾之气,锐气迫肤,竟如有形之物!
时间仿佛诡异地凝滞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杀气淡去,黑暗却仍如雾霭无边,蓦地,一个冷冷的声音自漩涡深处传来,竟是说不出的阴鸷诡异,“你来了?……很好。”
慕忆嘴角微翘,眼里却全是锋芒,“你既已找上了我,应该可以停止这些小把戏了吧?”
一阵难耐的沉寂后,那个声音才又响起,诡异的声音震荡着江面,隐隐有戾气传出,“这世上能够与我对抗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可以算是一个。只是你不该害了我那三个徒儿,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会放过你!”
慕忆淡淡一笑,言辞如刀,针锋相对,“那真是可惜了,我本来还打算着放过你呢!”
那声音顿了一顿,反倒沉沉笑了起来,“好个苏慕忆,倒真有几分胆量!既如此,明天我会在‘邯谷关’城头等你,你可敢来?”
慕忆眼神一沉,冷然应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话音刚落,原本瓢泼般的大雨就如来时一样突然的停住了,一时间,再不闻震耳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天地仿佛一起安静了下来,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骤然间失聪,非但没有放轻松,反而生出种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