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澜迎着他满是期待的眼神,突兀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眼中全是凶狠之色,用一种恨不得毁灭什么的快意和残忍一字字地道,“下落?你居然还有脸向我打听他的下落?他早已经死了三年多啦,为了帮你,害得自己魂飞魄散!你倒说说看,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话音一顿,他注目明郁那张绝望苍白的脸,亮得异常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冷笑道,“其实,王爷真要想见他却也不难,只需……把命给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突然抬手,一道寒光伴着风声疾刺对方胸膛。
明郁本能地想要闪避,却又硬生生顿住——低下头去,他看着雪亮的刀锋深深嵌进了自己的身体,让他在疼痛里感觉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坠入黑暗的一刹那,明郁想,他……终于可以释然了!
涅磐(12)
幽深的山谷,人迹罕至。
谷中绵延数里遍植着“凤凰木”,此时本不当花季,但树冠上却开满了大红色的花朵,热烈奔放,如同熊熊火焰一直燃烧到天际,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远望山谷间云蒸霞蔚,如同一场盛大而繁华的梦境。
天边隐隐传来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随着一阵疾风掠过,红光闪处,原本空无人迹的林间小径上已多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人,红衣素颜,一头黑发长至腰际,随风轻拂,犹如窜动的墨色火焰,更衬得眼内光华流转,灵气逼人。
少年踏花而行,很快来到了一栋木屋外,只见庭院中同样种植着几株高大的“凤凰木”,此刻,树下的一张软榻上正侧卧了一个人,似在小憩——树冠上大红花朵竞相绽放,淡淡的天光透过翠羽般的叶片洒落在他身上,光影变幻中,但见白衣如画。
红衣少年放轻脚步,行至塌旁,静静凝视着睡梦中的人,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伸出手来替他拂去了一朵飘落于衣襟上的红花。
榻上人似有所觉,睁开眼来,神情有些迷茫,待看清面前那张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才微笑了一下,唤了声,“朱儿。”
红衣少年——朱儿,正是先前慕忆所豢养的那只魅兽。几年前慕忆被诬“弑君谋逆”、自忖必死之时,便将祖传之宝“驭灵珠”交付与它,嘱咐它自行修炼,可得长生。这数年来,朱儿凭借“驭灵珠”之助苦苦修炼,已能化身人形,法力更是大增。三年多前“邯谷关”外的那场激战中,正是它于紧要关头及时赶到,救下了几乎已魂飞魄散的慕忆。
此刻,朱儿侧身坐在塌边,语带责备地道,“怎么不听话,好好的跑出来睡在风口里?”
慕忆若不在意,只道,“屋里闷,就出来了。”
朱儿蹙眉,“你的魂魄还不稳定,怎么始终学不会照顾自己?”顿了顿,又道,“若非我千辛万苦找到了这处‘凤栖’之地,又花费了整整三年的工夫,用上万株凤凰木的花气为你安魂,你这次可真就返魂乏术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忆,这人分明就在自己眼前,却偏偏有种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的感觉……心里狠狠一酸,当日那种令自己窒息般的恐惧再次翻涌上心头,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慕忆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对不起,又叫你担心了。”
朱儿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半晌,才凉凉地道,“你就只会跟我说‘对不起’,却可以一次次地为了那个人去死。”
慕忆不语,垂下眼帘,神色间掠过一丝温柔的怅然,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这三年多,他……还好吧?”
朱儿撇了他一眼,冷笑,“好!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替他想到了,甚至为了怕他伤心,宁肯让他忘记了一切……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傻瓜,聪明面孔笨心肠,我真替你不值!”
慕忆看着他那一脸愤愤不甘的表情,微微苦笑,摇头道,“别这样,这不像你。我的朱儿从来都不是个小气的人呀……”
朱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错了,我不是人,是‘魅兽’!所以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宽宏大量’,我只知道谁若敢伤害了我,我也绝不会让谁好过!”
慕忆皱眉,叹息,“朱儿!……我又没死,你这是赌的哪门子气呢?”
朱儿乌黑晶亮的眸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寒光,“没死?说得好轻巧!你为了他又何止死过一回两回?是不是上辈子真的欠了他的,到底怎样才算还清了?”
慕忆变了脸色,坐直身子,追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儿笑了,如凭空里突然绽放出一朵妖娆的花,“也没什么,我只是帮王爷记起了一些本不该忘记的事情,”顿了顿,又道,“他敢如此伤你,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比如说——后悔终生?”
慕忆沉默,有顷,才涩然道,“后悔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贪求他的懊悔和痛苦吗?那些,又于我何益?”
朱儿目光一闪,反问道,“那么,你可以做到不再爱他了吗?”
慕忆无语,目光缓缓望向远方,神情间一派迷惘。
朱儿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才又放缓语气道,“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有来生,你不会再动凡心,只同我一起修行。这些,你没有忘记了吧?”
慕忆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这次死里逃生,算不算已是来生?”朱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是谁说的——‘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只翱翔天际的鹰,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慕忆一怔,清澈的眼底似有什么东西摇曳了一下……微风拂过,头顶的花树起伏如浪,不住有大红色的凤凰花随风飘落,袅袅的香气萦绕在四周,仿佛这许久以来缠绕在心头的矛盾与纠结,让他竟有点儿恍惚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朱儿,沉声道,“放心吧,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做到。”
朱儿与他对视着,清亮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忧色,“情若在,思念必不能绝,还提什么‘清修’?难道你不明白,修行的第一要义便是‘心如止水’么?你如果始终放不开怀抱,又怎么可能有所成就?”
慕忆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怪我没出息也好,可我不想骗你……我舍不得放弃他,放弃这一缕缠绕住生命的温暖。这世上若是没有了感情,花开得再美有什么用?夜风再温柔有什么用?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
朱儿叹息,“痴儿!执念太深,到头来还是苦了自己。你有没有好好想过,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不错,在你家破人亡、痛苦彷徨,最最恐惧无依的时候,是明郁搭救了你,给了你一直渴望的温暖和保护。可是,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脆弱无助的孩子!你已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相反,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尽心竭力地守护着别人。其实,你只是放不下那份令你留恋的温暖感觉,渴望得太久,求而不得,已经变成了桎梏你的一道枷锁……”
慕忆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竟微微有了些水意。
朱儿只做不见,接着道,“对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其实明郁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无论是当初在祈雨之时,还是三年前的‘邯谷关’外,他心中的首选始终都是家国天下,都是‘大澈皇朝’!”
慕忆震惊地瞪着他,口唇微动,似欲分辩,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朱儿有些不忍,却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明郁是爱你的,可是在他的心目中,那些所谓的‘责任’永远是占第一位的……而你,却要为他束缚起自己的翅膀,终老于方寸天地之中!这样的爱,真的就是你一心渴求的吗?”
……
夜色降临,四下里静寂无声,只有风过林梢,带起花香如海。
慕忆独对冷月,沉默地坐了一夜。
清晨时分,他终于抬起头来,向一直侧立于窗口的朱儿望去,眼神不再迷惘,依旧清澈如水,却又多了一分坚定,轻声开口道,“我已经想清楚了——该来的,逃不掉,该走的,求不回!我会再给他、同样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涅磐(终结章)
明郁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梦一般的澄蓝。胸口依然钝钝地痛着,却已不见了那处深深的伤痕,愣怔了片刻,他隐隐地猜到……自己这是在做梦了。
抬起头来游目四顾,他蓦地怔住——远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花海,花开得正盛,不住有花瓣随风飘舞着落下,急如一场逝雨,一人独立于花树下,衣衫是火一般的红色,目光中也似有火焰在跳动,整个人犹如浴火而生的凤凰,透出一种令人惊心的光彩。
一阵狂喜瞬间掠过明郁的心头,他想也没想地疾奔过去,却在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被迫停住了脚步,空气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两人之间,生生将他与他隔离开来!
明郁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再前进一步,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那张与慕忆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神有些惊疑不定,喃喃问道,“你……到底是谁?”
红衣人侧身看了他一眼,那种神情……让人几乎以为他是在微笑,只是那个笑容中却带着些淡淡的嘲意,“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你原本就应该知道的事情。”他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一面闪烁着幽暗光芒的古镜已赫然出现在了明郁眼前,“看了它,我再向王爷请教几个问题。”
不待明郁有所反应,古镜中光华一闪,其间似有水波漾开,渐渐现出鲜明的人影来……于是,明郁又一次看到了慕忆!
那是……儿时的慕忆。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十二岁前的他是全家人的珍宝,拥有着最最天真无邪的笑颜,直到那场震惊了整个大澈皇朝的灭门惨剧的上演!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慕忆,混杂在一群蓬头垢面、哭涕不止的仆役当中,绝世的容颜连带着一身灵力已被父亲强行封印,但他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水,就在这双澄澈得一尘不染的眼睛的注视下,苏氏一门三十余口,披枷带锁、在闹市中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全部斩首处死,一时间遍地横陈的都是无头的尸首,刺目的鲜血红得令人触目惊心,当所有尸体被堆集在一起举火焚烧的时候,慕忆的眼里再没有了恐惧,却分明燃烧出无比强烈的恨意!
之后便是“极乐阁”中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无依无靠的慕忆因着他的倔强吃足了苦头,一次次的逃跑换来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狠毒的折磨,当小小年纪的他被吊在房梁上毒打的时候,依旧是一脸的倔强,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眼底全是不屈的恨色……如果不是明郁无意间的出手搭救,最终等待着他的,想必只剩下“在屈辱中死去”这一条路可走了!
当古镜中浮现出明郁带他坐着马车回府的一幕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就在那一刻,慕忆眼中散发出一道极为明亮的光彩来,那是一种极纯净的欣喜,带着无比的感激和依恋,跃动出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如水柔情。
古镜外的明郁却只觉得心里一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蓦地闪过心头,“就是在那一刻,阿蛮才真的对自己动了情吧?以他那样的性子,一旦动情,自是终身无悔,只是……如果当初于危难之时救他出火坑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所有事情又会是怎样的结局?!”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不敢再想下去!
古镜中的慕忆在亲王府中倒真的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先是三位王妃的寻衅羞辱,之后便是肖太后的点名召见,逼得他不得不离府而去,远赴关外。当镜中映出慕忆独自一人站在王府小院里,静静地抬头仰望着月亮出神,眉宇间又恢复了原有的那种冷漠戒备的神情时,镜外的明郁忍不住双手握拳,十指生生抠进肉里,“是啊,从那以后,那种冷漠和疏离的神情就再也没有自慕忆的脸上消失过,原来……自己一心一意地想要保护他,却还是伤害了他!”
直到四年后,两人于沙漠中重逢,已经艺成下山的慕忆出手救下了几乎干渴而死的明郁和小六儿,却因一心复仇毅然离去,待到再相见时,已是以刺客的身份被锁禁于大内皇宫中的囚徒。
也就在那个时候,面临着大澈皇朝和自己心爱的人,明郁第一次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他恳请慕忆答应做了他皇兄的“大妃”,运用自身的法力为久旱的大澈“祈雨”,那一刻,慕忆眼中的失望和伤痛犹如尖针,令他避无可避!
镜中的慕忆终于换上了华丽无比的宫装,于满堂大臣惊疑猜忌、甚至鄙夷不屑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上殿接受明烨帝的册封,看到他眼眸中空寂,明郁蓦的觉得心底痛得无法呼吸,那种眼神,竟像是一个烙印,狠狠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皇宫中的岁月是孤寂的,慕忆虽然只是独居于“崇华宫”内,却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肖太后和众嫔妃的“眼中钉”,再加上明烨帝别有用心的看顾,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那次偷跑出宫给明郁“贺寿”,他甚至受到了明烨帝的严重警告,之后不久,他又为了救援在“近海郡”大泽中遇险的明郁一行人而触怒了明烨帝,被下令锁入了“离宫”……
眼前的古镜忠实地展现着一幕幕的过往,明郁死死盯着镜面,双眼通红,忍不住伸手轻抚,只想为镜中人打开眉间的愁结,抹平心底的伤痛。
当镜中终于出现了那场有预谋的“弑君谋逆”,当慕忆为了保护明郁、毅然决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罪名”,当他在“宣德殿”里从容地饮尽了那杯要命的“鸩酒”时,明郁再也无法自制地哭出声来,一颗心像是撕扯般地疼痛——那个被自己爱着、却也被自己不断伤害的人,竟然肯为了这样一份感情而至死不悔,那一瞬间,明郁只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两人自相识、到相爱,其间经历了数不清的分分合合,他一直都知道慕忆是爱自己的,但是以他那样清冷骄傲的性格,这个“爱”字,只怕是终其一生也不会说出口来,但他给予自己的,却是怎样一种倾尽所有、无怨无悔的爱!
但接下来的画面却令他震惊得忘记了惭愧,自己的皇兄,他竟然对慕忆做出了那样可怕的事情!
看着慕忆无望的挣扎和反抗,看着他眼中的深深的屈辱和痛楚,明郁止不住全身颤抖。他终于理解了再见面时,慕忆神情间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犹豫和凄凉——似他那般骄傲的人,竟受到如此的羞辱,那些压在他心头的绝望和恐惧,那些永远不能说出口来的愤怒和悲伤……可笑自己居然还口口声声请求他的原谅,让他忘了过去,可是同样的遭遇,若换了是自己,又该怎样才能原谅,才能忘记?!
后来,也力罕自宫中救出慕忆,并以明郁相威胁,逼着慕忆同他远赴大漠,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慕忆默默无语的坚持,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回鹘”的强大,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直到在神山“圣宫”中两人再次见面,经历了整整三年的分别,慕忆的神情虽然一如往昔般平静,眼神里却有了太多的疲惫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