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忆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跃动的火焰,眼中的神色犹如荷池花开,明灭不定。
狼九皱眉,苦笑,总算再一次领教到了慕忆的倔强——如果他不肯说,自己还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持续的静默中,狼九凭着猎人般的警觉,却隐隐觉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不安与悸动。
慕忆吃喝完毕,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倚墙而坐,微微仰头望着大殿梁间尘封的角落,似乎陷入了某种远久的回忆之中。
“那回忆想来并不怎么愉快,”一直在暗中留意他动静的狼九悻悻地想,因为慕忆虽然依旧未动声色,但那越来越深黯的眼神和不觉间紧紧攥起的拳头还是无意中出卖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第十一卷·完——
++++++(第十二卷:出塞)++++++
出塞(1)
一大早,“西恩镇”的大街上就出现了一辆三匹骏马拉的马车,当经过一家高悬着“当”字招牌的店铺时,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停一下。”
狼九应声带住缰绳,未及开口,车门已开,慕忆身形一闪,径自挑帘入内。
狼九一怔,急急拴好马匹,也闪身跟了进去。
一进门,便见慕忆正解下身上的那件白狐裘皮衣递与柜台里的朝奉,淡淡道,“老板,当货。”
那老朝奉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虽然身处这个不算太大的镇子,但因为此镇是南来北往的通衢要地,生平也算见过不少世面,此刻眯起一双老眼定定地望着那件狐裘,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指尖儿小心翼翼地自那皮面上滑过,感觉着那种轻而融的暖意,眼里渐渐闪出一丝精光来——这分明是以最华贵的雪貂皮制成,世上雪貂本就稀少难寻,就算幸运得到一只,所取皮毛也极为有限,要想制成这般大小的一件裘衣,简直便是难如登天,今日却被自己有幸得见,心情激荡之下,竟再也无法错开眼珠,但见那皮毛在自己指下微微颤动,一层层一线线于天光中泛起水滑的晕色,竟似活了一般令人晕眩不已。
正自眼热心跳之际,耳边又响起那少年公子清冷的声音,“老板,请你出个价吧。”
几乎出于本能,朝奉一边点头,一边已经收指将皮裘抓牢,刚想开口,陡觉一道冷厉的目光直直向着自己射过来,情不自禁浑身一冷,抬起头,正对上狼九刀锋般狠戾的眼神。
只一愣神的工夫,皮裘不知怎的已到了对方手中,紧接着便是狼九轻蔑的冷笑声,“好大的胃口!这东西,也是你出得起价钱的吗?”
老朝奉被他凶狠的眼神镇住,连话也不敢多说,急忙缩回了高高的柜台之中。
狼九这才把目光转到慕忆身上,紧绷着脸,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慕忆却冷冷别过脸去,反问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狼九只觉额上青筋直跳,暗暗强压住火气,质问道,“这皮衣是主人送给你的,怎么可以随便说卖就卖?!”
慕忆对他的忿然之色似全不在意,嘴角微翘,淡然冷笑,“我需要钱。”
狼九一窒,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跺了跺脚,当先抱着皮裘向外就走,恨恨道,“那也不能卖!”走到门口时,发觉慕忆并没有跟上来,只好又回过头去,低声喝道,“走吧!”
慕忆看他一眼,仍是凝立不动,眉梢微挑,却不言语。
狼九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一心想要帮他,我也不必做那恶人。”说着话,已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不情不愿地向前一递,“拿去!”
慕忆上前取过两张,眼里似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多谢,有机会我会还给你。”
随后的时间里,慕忆又找到镇上的一家医馆,重金购得了一套做工精致的银针,仔细收好后,三人一起去酒家饱餐了一顿,才乘上马车离镇而去。
当舒青自慕忆手中接过那张银票时,眼泪又情不自禁落了下来。他已经换了身新衣,束起了头发,看起来干净清爽,与昨日的狼狈大相径庭。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尽显清雅俊秀,眉目间颇有灵气,细看竟与慕忆有三分相似,只是少了那种清华尊贵的飘逸气质。
狼九沉默地盯着眼前伫立的两人,目光中又浮起了那丝深深的疑惑之色。
舒青含泪拜别,走出了十几步,却又突然转身奔回来,伸手拉住慕忆的衣袖,语声惶急而忧虑,“恩公,你千万要小心那个‘三爷’!我总觉得他是冲着你来的!”似乎生怕慕忆不信,他迟疑了一下,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解释道,“那庄子里被掳来的十几个少年,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像你,所以我猜那人真正想找的人一定就是你……”
狼九脸色变了,皱眉看向慕忆。
慕忆却只点了点头,似乎并无意外之色,沉吟片刻,他忽然极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他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有那么一刻,旁边的两人都被他语气中隐隐的肃杀之气震住了,没来由地感觉到四周围蓦地一冷。
再回神时,狼九突然发觉原本晴朗的天渐渐阴暗了下来——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前的阴鸷气息。
出塞(2)
狼九仰躺在宽大的车厢里,面容僵木,全无表情。
四下里一片寂静,似乎能听到有风吹过车顶,带动路边的树丛发出微微的轻响。
头有点重,似被梦魇住了一般,不管如何努力,却始终提不起一丝力气……不知这样子过了多久,他突兀地发出了一阵低哑的闷笑,笑声苦涩,带着强烈的自嘲之意——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笨呀!明明知道慕忆将会有所行动,也明明已经万分小心地一路提防,却还是着了他的道!现如今,只能象一条被晒在沙滩上的死鱼般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当面离去……
一念至此,狼九只觉牙根都恨得痒了起来。直至此刻,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个一直都很文弱安静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狡猾,又如此强大了呢?就算自己本来是有些低估了他,没有发觉他那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但在内力全失、自己又全神戒备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制住了自己,再从容不迫地脱身而去呢?
狼九皱着眉头,又把当时的情景细细回想了一遍……
就在大约一个时辰前,正在专心驾车的他突然听到从车厢里隐隐传出的一声低低的“哼”声,带住缰绳,他回手在车门上轻敲了一下,询问道,“怎么了?”
片刻后,车厢内响起慕忆清冷的声音,“没事,继续走吧……”
狼九心里一动,详装答应了一声,却突然回身,猛地拉开了车门,全身戒备地向内望去。
下一刻,他便与车内人四目相对,惊讶地暼见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掩饰的痛楚神情。
尽管慕忆迅速地别过头去,但借着幽暗的天光,狼九还是注意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微汗的额角和紧咬的嘴唇。来不及多想,他探身入内,下一刻,手臂已经伸出去抓紧了他,惶声喝问道,“你怎么了?!”
慕忆横他一眼,抽回手去,淡然开口,“我在疗伤,不必大惊小怪。”
狼九脸上一红,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衣袖卷起,露出了几乎半条手臂,手腕处竟扎了两枚银针,刺入极深,只余小小一截针尾在外面,不由疑惑地皱紧眉头,实在猜不透他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慕忆见他全无回避之意,便也不再理他,又从针囊内抽出几枚银针,迅速而准确地刺入右臂的一连串要穴内,只一瞬间,他微微抽了口凉气,身子靠回车厢壁上,疼得满脸冷汗,嘴唇都白了。
狼九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在‘封穴’?太危险了!”
慕忆没有回答,似是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紧抿着唇,又取过一根长针,缓慢而坚决地刺入了自己右手上的“虎口”。
随着长针的深入,他握针的手指渐感吃劲儿,关节处泛起了青白的颜色,紧接着,就仿佛涌向右手拇指处的血液突然之间全部断流一般,虚软的感觉顺着整个右臂闪电般地放射开来,五指虚张,却再也无力合拢!
狼九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终于凝住在他右手拇指佩戴的那枚黑沉沉的扳指上,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你不知道,时间长了这条手臂就可能整个废掉?!”
慕忆也在看着那枚扳指,眼神奇特,有倾,嘴角微挑,带起一丝讽刺的笑意,“只废一臂,总强过整个人都废掉吧?”再不多言,径自垂目调息,刹那间由动至静,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当中……渐渐的,只觉某些在血液里沉睡已久的东西又开始蠢动起来,控制着他的呼吸,牵引着他的脉搏,曾经的强悍、不羁与骄傲……似乎在这一刻全都苏醒过来,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又在全身缓缓凝聚,犹如波涛暗涌,激烈澎湃……
待他再次睁开眼来,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狼九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双眼睛!——慕忆那双原本只是清澈淡漠的眸子,此刻却似出鞘名剑,不再韬光养晦,流转出绝世般令人惊艳的寒芒!
那样犀利的眼神,令得狼九本能地向后一闪,却还是严严地挡在车门处,定了定神,低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慕忆笑了一笑,眼神中多了几分戏虐之意,反问道,“怎么?你还想拦我?”
狼九被他那个笑容激了一下,脸上似有些发热,皱眉道,“你是想去找那个‘三爷’吧?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可我答应过大王一定平安护送你出关,所以我不能放你走!”
慕忆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嗤”地一声笑了,“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随着他的这句话,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压力直向狼九迫来,令他瞬间肌肉绷紧,右手已经迅速地摸上了别在腰间的匕首。
但随之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快得让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强大得仿佛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子抛离了车门,在空中翻了几翻才落下地来,同时全身的力气似被抽空,甚至连重新站起也做不到,只能狼狈地坐倒在地,目瞪口呆地盯着车门,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慕忆优雅地整整衣襟,轻笑着一跃下地,动作轻灵矫健,如同一只优美的鹤。他来到狼九面前,自上而下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狼九觉得自己从他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隐隐的杀气,一阵寒意悄悄掠过脊背……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慕忆转开目光,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向着他俯下身来。
狼九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体,眼神戒备。
慕忆对他抗拒的态度宛如未觉,只是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上他的眉心。那根手指明明是微凉的,却留下了烙铁般灼热的温度。
狼九呼吸一窒,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只觉满嘴苦涩,“原来,他终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咬牙闭上了眼睛。
预期的死亡没有降临,他陡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拦腰抄起,还未醒神,晕眩中便又直直向下落去,着地时触觉绵软,原来已经躺回到了车厢之中。
狼九满心疑惑地睁开眼睛,与慕忆依旧清澈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静了片刻,慕忆才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咱们就此别过,你多保重吧。”言罢,径自转身离去,脚步轻盈,毫无半分留恋之意。
狼九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拳头在身侧握紧了又松开,那一声“别去!”堵在喉头,却始终没有叫出口来!
出塞(3)
幽暗的林间静寂无人,到处都是粗可合抱的高大树木,树冠遮蔽了天光,一眼望去,四周围一片昏黑,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散发出一种阴森潮湿的异味,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偶尔有些斑斓的光点投射下来,就象狼九此刻那并不不安宁的心绪……
在全身僵直地躺在车厢里苦苦挨了大半天之后,狼九总算又慢慢恢复了几分力气。一待手脚不再麻木,他立刻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跳出车门,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道,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眼神由焦急渐渐转为黯沉。
大约又过了半日,凭借着自小练就的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灵觉,狼九一路追踪到了这一大片树林当中。时值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间的一切都模糊难辨,狼九潜行到了树林中的一片空地处,突然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四下里极为安静,不闻半点声息,也许是太安静了些,连平日里应有的风声和鸟鸣都听不到,简直就象是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
狼九立身其中,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正欲开口,右腿猛地一阵剧痛,身子一软,已跪倒在地。
他咬了咬牙,试图重新站起,念头刚起,左腿处又是一痛,似是一个无声的警告,令他在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狼九跪伏在满地落叶间,只觉从未有过的狼狈。半晌,他双手支撑住身体,用力抬起头来,眼神不甘而恼怒,突然大声吼道,“出来!我知道是你!……我既然能够找到这儿来,就绝不会被吓回去!”
一阵沉寂,空气象停止了流动,静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终于,耳畔响起一声清冽的冷笑,“好个狼九!你当真非要跟来送死么?”
这声音一入耳,狼九便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不露半分声色,“你再吓唬我也没有用。既然我已经向大王发过誓要一路护送你出关,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回答他的是对方一声带些不屑的轻“哼”,“护送?你真觉得我需要你来护送?”
狼九脸上一热,有意忽略对方语气中的轻慢之意,只是沉声道,“难道你忘了?你亲口说过,在出关的路上咱们算是同伴!你怎么可以半路丢下同伴不管?!”
一阵沉默后,身后似有微风轻动,狼九迅速回头,正看见慕忆自林梢处飘身而下,衣袂飘浮,发丝舞动,轻轻盘旋着落下地来,暮色里一袭白衣浮动,猎猎如风。
慕忆与他对视片刻,微微一笑,语气中带出几分讥嘲之意,“狼九,这样无赖的话,可不像是你该说的呀。”
狼九面不改色,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驳道,“话别说的太满!指不定你还真需要我来帮你……”话未说完,便见对方眼神一睨,透出几分凌厉,心中暗叫“不好”,刚想有所行动时,手腕一紧,只觉一股诡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扯起,凌空停滞了片刻后,才重重摔了出去,脊背着地,一时间竟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头,默默盯着慕忆唇边慢慢浮起的那丝似是睥睨众生的冷冷浅笑,不由一阵心寒——刚才那一瞬,对方只用一只手便抓住自己扔了出去,凌空的瞬间,耳边吹过的冷风,手腕捏碎般的痛和落地时肩背的疼,竟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也蓦然感知到了恐惧的滋味儿!
深吸了一口气,狼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勉强笑了一笑,才开口道,“好本事!可是……你始终用的都只是左手!那样强横的‘封穴’之法,就算是你,也挺不过二十个时辰吧?”
慕忆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狼九并不退缩,眼睛直对上他幽黑的双眸。不知为何,那双黑眸中暗隐的忧虑竟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疼,于是这样一句话便未经考虑地冲口而出,“你没了右手,就让我来当你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