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七月火辣辣的北京出发,三天两夜的火车使同行的三个女生叫苦不迭。七天的长途巴士之后是换乘当地的小马车,摇摇晃晃让辛蔷这种强悍的女生都吐了出来,别的就更不用提了。当然,也有男生受不了的。我和其他几个还算好,因此下车后主动承担了不少行李。这样又走了一天,才进到山口。在当地人的引领下,翻山越岭又走了两天。当mp3用完整整一打电池时,我终于看到了今年暑假支教的山村。
秦家村的村长站在村口,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白发在风中飘扬。他使劲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伸出来:"欢迎欢迎,欢迎你们这些大学生。"
当然,他的口音很重,我只能勉强猜着这样认为。我同时看到了他身后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充满了善良的微笑,当然也像在看甚麽珍惜物种一样...
这个在全国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王宇这家伙是怎麽知道的。这个地方据他说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毛入学率低得点着蜡烛都看不清楚。
王宇此刻正和村长说着甚麽,要与口音这样重的人进行交流,也真难为他这个学生会会长。我放下行礼,伸个懒腰,你说这些女生出门到底背了些甚麽?简直能压死一头大象...
"你要喝水麽?"有人递了碗水过来。
其实我并不渴。山上泉水清澈透亮,不过辛蔷她们女生坚持说甚麽不干净,抵死不喝,只管把男生水壶里的水喝完。不过也好,省得背着重。但我还是接了过来,因为这个声音说着还算标准的普通话。
我喝了一口赞道:"很甜,好舒服。"将碗递过去,我看清这个人的脸。
山里孩子我永远看不出他们多大,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充满活力的脸庞,让十三四岁的少年像二十,也让七八十岁的老汉像五六十。
"山里水好。"他似乎有些害羞的看着我笑笑。
我点点头,正想说甚麽,王宇已经冲我喊了一声:"牧--"
我只好歉意的冲他一笑,转身过去了。
王宇拉着我小声道:"村里条件有限,只能将我们这七个人分配到各农户家去。"
"要享受就不会来支教了,学长你就安排吧。"我叹口气。
王宇拍着我肩膀道:"就知道你小子最上道。"就又压低声音道,"牧啊,你说怎麽安排住宿?"
"这还来问我?"我挑挑眉毛。
"你这秘书部副部长说话比较有说服力嘛。"王宇冲我挤挤眼睛。
"德行!就这时候才想得到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我踢他一脚。
王宇闪身呵呵的笑:"牧最好了,是不是?"
我夸张的打个抖:"行了行了,男生都不会计较的,女生安排到条件相对好的几家不就结了?"
王宇眨眨眼睛:"我知道,只是有一户比较远..."说着一指山头,"在那儿呢。"
我倒吸口气,这村子就算是在深山老林里了,那家人住得还更远,隔着密密的林子,只能看见烟囱的头儿:"好啊,学长你又盘算甚麽呢?"
"本来该我去的,会长嘛总是要吃苦在前。"王宇这小子抓抓头,"可是村长这边还得我联络安排甚麽的..."
"住那麽远多不方便啊,是不是?"我翻个白眼,王宇比我高一级。当了这小子八年学弟,他说了前句我也能猜着后句,"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在这儿你是级别仅次于我的干部嘛。"王宇哈哈一笑,拍拍肩膀道,"再次证明,李牧同学是个好同学!"
我瘪瘪嘴,将住宿安排传达给了其他成员。村长给他们介绍了各家的主人,帮着安顿好他们,辛蔷就闹着想先去看这里唯一的一所小学。
我行礼还没放好,也实在累了,王宇就叫我先休息,横竖明儿才上课。我目送他们走了,才想起来还没给我介绍住的那户人家,正想叫他们,就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你住我家。"
我转过身去,不由笑了:"是你啊。"
可不就是刚才给我喝水那个孩子麽?他抓抓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给女生安排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话说得少,只是默默的帮着放行礼。也就笑了:"那倒巧了。"说着提起背包道,"麻烦你带路啦。"
他脸上一红,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就又左右看看,"你的行礼..."
我拍拍背上的包:"这儿呢。"
"就这些?"他明显有些吃惊。
我哈哈大笑:"又不是女生,换洗衣服、几本书和洗漱用品占不了多大地方的。"
他笑笑,引了我往山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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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山林是最美好的地方。阴凉的角落总有不知名的野花在绽放,细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木上,鸟儿正在歌唱。
这种美丽与贫富无关。
他话似乎很少,我也不喜欢说话。于是默默走到他家门口。十分简陋的木屋,顶上是有些发霉的石棉瓦,上头搭着的稻草倒是新的,还隐隐散发着清香。
里面有些暗,没有电是我意料之中的,所以并没有太大惊讶。他却显得有些赧颜:"不好意思啊,很..."
"很干净嘛。"我四下打量着,"比我宿舍干净,也比我自己的房间干净。"我注意到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也不像有其他人在住的样子。
他利索的接过我的包放在床上:"被子是新的。"又指着桌上的碗到,"这不是新的,不过我洗了好几遍,给你用。"
我哈哈一笑:"你别客气了,我自问不骄气,也不是女生。"
他低头笑笑。
我半开玩笑的伸出手来:"我叫李牧,李世民的李,牧童的牧。接着的二十天,拜托啦!"
他忙握住我手道:"我叫秦宝,秦始皇的秦,宝贝的宝...二十天,拜托啦!"
我忍不住笑道:"你太有趣了...对了,你多大?"
"我?十六,明年要高考。"他有些骄傲的笑笑。
我这才注意到床头上搁着几本英语书。不过在这个连义务教育都不能普及的地方居然有人说要考大学,我是真的吃惊了,于是看着他,想要继续这个话题。
他却完全没有继续的意思,只是开始帮我整理床铺。我打量了屋子一圈,记住了厨房和茅房的位置,看到了墙上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看眉眼,应该是秦宝的父母。他并没有向我介绍或说明的意思。因此我没有问。
秘密就是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你有,我有,他也有,很正常。我不是喜欢打听甚麽的人。
因为只有一张床,他坚持要我睡,自己打地铺。虽然是夏天,可也会着凉,我坚持睡地上。这样僵持了一阵,最终决定,反正床还算大,应该够我们俩挤挤的。
秦宝说时候不早了,出去给我做饭。我并不懂如何烧火做饭,索性不去添乱。从背包里把带来的物品拿出来放好。
触碰到一个冰凉的方形,我摸出来一看,就又愣了。
是和弟弟的照片,相框是他挑的。照片是一年前去扬州时拍的,我们互相搂着肩膀,远山青黛,小桥流水。
那个时候,我们刚考上大学。
现在我们都该上大二。明明是双胞胎,明明只过了一年,但现在不止空间上隔得那样远,连心也是...
感到有些甚麽开始泛滥,我及时将它扼杀在摇篮状态。
"你弟弟,还是哥哥?长得好像啊。"秦宝端着碗饭进来。
我接过谢了:"是弟弟,他叫李渔,和我是双胞胎。"
"难怪。"他笑笑,"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
"是啊。"我喃喃道,那个时候的感情,也许是真的很好。
"怎麽这次他没来?"秦宝递给我筷子。
"他学生会那边也有事儿,公关部暑期是拉赞助的黄金时段。"这也是他说给我和王宇听的借口。如果有人还愿意想个借口来敷衍你,大概心里还是有些在乎你的吧...我默默吃了一口饭,典型的农家伙食,菜很少,直接铺在饭上,菜汁混合着饭粒,有种粗糙而体贴的温情。
秦宝看看我,没有再说话。
不久天黑了,我们洗脸洗脚睡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用mp3塞住耳朵,夏夜的山林有种亲柔而和缓的呼吸声,我渴望听到。
银色的月光从窗口撒下来,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哼唱。
一朵叫做寂寞的花开始在我心头绽放。
它的香气叫做悲伤,它的根须扎在名为后悔的土壤,它的刺,叫做孤单。
我想这朵花也许会一直开下去,因为我现在觉得无比孤单。
今年暑假我和弟弟都没有回家,妈妈已经在电话里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许只有在面对父母的时候,我和弟弟才能找到一点儿残留的默契。
翻个身,有人睡在我旁边,瘦瘦的脖子很像弟弟。从小都是一起睡,上了大学就算没有住在一个寝室,他还是常常过来和我挤。
但我知道现在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他。
自从圣诞节后,他再也没有和我一起睡。
他在躲我,也或者,我们是在躲避彼此。
我想我会记得他甩我的那一巴掌,也会记得他远远看见我就绕道的神情。
如果见不到我他会好受些,那麽就这样办吧。
完成学生会的这次活动,我就会向王宇提出退部。转系的申请也已经批准了,虽然损失了几个学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李渔,你快乐就很重要。
我突然觉得自己悲壮得像个烈士,就自嘲的笑笑。手表显示才九点。我终于拿起mp3塞住耳朵,缺少了它,我真的无法催眠自己。
明天,总会来的,虽然不一定伴随着阳光和希望。
第二章
朦胧中听到身边的人起了,我瞅了一眼手表,不过五点多,就迷迷糊糊道:"鱼儿,再睡一会儿..."
那人顿了顿,笑了一声还是下床去了。我猛地清醒过来,怎麽叫成弟弟的小名了,真是丢人。面上火辣辣的烧,也就跟着起了。
站在门外一把冷水浇到脸上,清清凉凉的,叫人精神一振。漱口之后拿毛巾擦擦脸,盯着前方浅浅的那片红霞,我想起高二结束的时候,和弟弟一起去泰山。在山顶熬过了寒冷的凌晨,但那个时候的日出我永远想不起来。
因为我只在看李渔的脸。那张脸上永远带着快乐的神气,看着初生的太阳大声叫喊我的名字,仿佛我不是在他身边,而是在遥远的天边。
事实上,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或者说,不是在我希望的那个特殊的角落。
突然就笑了起来。
"大清早的,有甚麽那麽好笑?"秦宝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顺着我的眼光看向东天的云霞。
"没甚麽。"我收敛笑意,转身进屋去了。
秦宝站在后面,很久没有说话。
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心情不好发泄在别人身上,总是不礼貌的行为,但道歉的话没有说出口。
我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也或者说,我不是个擅长言词的人,所以一但有甚麽误会,将永远无法解开。
在沉默中吃完早饭,我主动去厨房洗碗。说是厨房,也不过是狭窄的屋子里有个灶台,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一片,旁边的木头柜子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和花纹。
我将碗放进去时,看到了还有一副碗筷。于是想到秦宝的那张照片。这麽算来,秦宝家原来只有三口人。在这个超生十分正常的山村,我又发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
"给你用我爸原来的碗筷,你不会介意吧?"
我回头笑笑:"怎麽会,我觉得很荣幸。"
秦宝看我一眼,又没有下文了。
我耸耸肩,看见外面的天开始透亮,但是没有看到太阳,今天云很厚。
秦宝轻声道:"下雨。"
"嗯?"
"今天,会下雨。"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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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七点,大雨倾盆而下。
空寂让雨声显得更大。腾起的水汽让整个山村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中,远处的山林模糊不清,近处的树叶垂下来,被大滴的雨点打得左右摇摆。门前的小路溅起水花,冲淡了昨天我上来时留下的脚印。
我觉得静得难受,但是没有说话的欲望。
秦宝只是点上了一根蜡烛,开始念英文。
我不知道从远处看这会是一副怎样的画面。大雨如注,朦胧的远山上闪亮着一点烛火,有隐隐约约的英文声传来。
还有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看着大雨发呆。
我并没有想太久,秦宝开口了:"鱼儿...是你弟弟麽,就是照片上那个?"
"是,那是他小名。"我回过头去,他合上了英语书。
"有个哥哥或是弟弟是不是很有意思?"秦宝歪着头看我。
我突然想到他是独子:"也不能算有意思吧...只是多个需要关心的人而已。"
秦宝低下头来,想了一阵才道:"我没有兄弟姐妹,这在村里很奇怪。"
"有甚麽好奇怪的。"我走进来坐下,"现在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只有..."
"只有我们这种落后的地方才会有超生。"秦宝笑起来。
我忙道:"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甚麽,这里穷又不是从我们这一辈才开始的。"秦宝摆摆手,面上不在意,可眼睛里有些甚麽我看不清。
于是我深吸口气,勉强笑道:"你不是念英文麽?我是外语系的,要不要..."
"啊,你那麽厉害啊?"秦宝眼睛闪闪发亮,"那就一定要教我,最怕就是英语了。"
我笑了笑,接过了他的教材,从单词的读音开始。
快八点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看着门前蜿蜒往下的泥泞小路,决定向秦宝学习。脱了鞋子袜子,将裤脚卷到膝盖以上,把要用的教材装进背包,这才一起出门。
下到集中的地点,王宇他们也刚到。辛蔷见我来了,忙的跑过来,皱着眉头道:"牧啊,你看你看,我的新裙子--"
她头上扎着白色的头花,穿了条雪纺纱的裙子,领口往下是一串蝴蝶结,腰身收得很紧,裙摆及膝,白色的长筒袜,白色的皮鞋。当然,那是它们原来的颜色,现在皮鞋已经泡在泥水里,裙子上也溅了些泥点子。
我看看辛蔷,噘着嘴气呼呼的样子,于是笑了:"很漂亮嘛。"
"这叫漂亮啊,李牧你洗脸没有?怎麽说话像没睡醒?"辛蔷踢了我一脚,才发现我的装扮,就惊讶道,"李牧,你这一身...要不是脸还干净,我差点儿就以为你是..."
"入乡随俗嘛。"我随意的摆摆手,"弄脏了可麻烦,我又不会洗衣服。"
辛蔷上下打量我一阵,捂着嘴就笑了,还拉了其他几个女生来看我。我倒也没恼,由着她们笑话就是了。
那边王宇和村长说完话,才过来就看见我辈一群女生围着笑,上来一把勾住我脖子道:"你们又欺负我们家李牧啦?"
辛蔷翻个白眼:"且!李牧甚麽时候成你家的啦?"
王宇嬉皮笑脸捏我耳朵:"李渔不在,我就是家长。"
我挥开他手:"这和李渔没关系。"就又觉着不对,"就算李渔在,他也是我弟弟,怎麽变成他是家长啦?"
王宇笑呵呵道:"这可是他交代的,不准你吃亏。"
我摇摇头,多半是王宇胡乱说的吧。可能我这几天精神不好,他宽我心。于是叹口气:"得了得了会长大人,交代任务吧。"
王宇这才咳嗽一声:"我们来呢,是支教,大家都清楚不是麽?但是现在是暑假,所以学生基本上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