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翎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问话被曲解了,干脆顺着洛焕樱的意思答了下去,“若二皇子有此意,微臣自当奉陪。”
洛焕樱摆摆手,“我的酒量将军刚才也见识了,如此酒量与将军共饮岂不是自讨苦吃?”说着顿了顿,“时候也不早了,恕我先失陪了。顾将军若是还不尽兴,不如回宴席,只当是中途出来透透气。”
洛焕樱说完转身,顾翎欲言又止地看着皇子的背影,前方的洛焕樱走了三、四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我无意争储,恐怕会枉了顾将军一身将才。”
顾翎一怔,上前一步,“……殿下难道就甘心看四皇子继承皇位吗?”
“四皇弟还小,将来也未免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殿下!”
洛焕樱沉默了一会儿,“我话已至此,顾将军要如何选择就随将军的意了。倒是有一事想请问将军。”
“殿下请讲。”
洛焕樱转过身,“顾将军是否记得在逐鲁发生的事?”
顾翎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那时我因灵力耗尽,实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若顾将军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再好不过。”
顾翎了然地点点头。
“微臣记得正要带殿下逃离战场,忽然殿下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升至空中,浑身笼罩着红光。微臣猜想殿下是要用什么强大的法术,便立刻命军队集结在一处,随后荼藜人脚下的大地裂开,战场大乱。待平静下来后,殿下从红光中落下,久唤不醒,我便命人将殿下送回了修攸。”顾翎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洛焕樱,“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洛焕樱轻轻摇头,“原来是这样,多谢将军相告。”
心中的一个疑惑解开了,难怪从战场归来至今,他没有在宫中听到任何与冥魈有关的言论,所有人在提及那崩裂大地的法术时都仿佛那是直接出自自己之手,恐怕是冥魈用了什么法术改了附近将士的记忆,但是为何?是不想他人知道他的存在,还是……
***
与荼藜一战洛丹虽然获胜,但这一战也让洛丹国力大损。加之入夏后江河进入汛期,战场上来不及焚化的尸首又恐引起疫病,朝廷上忙得不可开交。而朝廷下,表面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洛焕樱虽仍旧如从前那样深居闻樱殿不闻朝政一心研究法术,却也知道这暗流的中心正是自己。原先大皇子失踪,杨淑妃所出的四皇子洛青沅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人选,但现在洛焕樱的战功却让事情再次暧昧了起来,光凭他在危急时刻请缨的毅勇之气就让好些大臣点头称赞。
“殿下就快到十五岁生辰了,陛下却还没给殿下赐王府的动静,宫里不少人说陛下会封殿下为太子呢。”彩梅边给洛焕樱梳发边说着从别处听来的传言,洛焕樱摇了摇头。
“这等流言怎能信?”
“殿下,奴婢知道殿下无心登基,可总也比……”
“这又如何见得?我这种只懂法术的人,如何就比四皇弟好呢?”
洛焕樱的口气自谦,内心却充满自嘲。这些日子里冥魈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派其他人来把自己接去那座不知所在的宫殿,但偶尔他从睡梦中醒来会有种身边有人被人拥在怀里共眠的莫名之感,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脑中时常浮出那低沉的叹息声。冥魈究竟对自己抱着什么态度洛焕樱不明白,但自己与他的关系已撇不清,一个和妖魔有瓜葛的人怎么可以玷污的皇位?更何况……
“这……殿下论长幼论仁慈宽厚您都胜于四皇子,那四皇子不过是有娘家的势力!”
彩梅句末的语气有些异常,洛焕樱回头看了看贴身侍女的神情。
“受欺负了?”
“奴婢刚才回来,正巧遇到四皇子一行。”
“他莫非对你做了什么?”洛焕樱蹙眉。
“四皇子没对奴婢做什么,”彩梅嘟嘟嘴,“但是他竟然说殿下……”
“算了,梅儿,平安无事就好。下次遇上绕开便是了。”
“可是……”彩梅不服气,但看看主子的神情,又把话吞回去,“……奴婢知道了。”
“身在皇家总免不了争斗,但我已经失去了母妃、皇兄,只要身边的人能平平安安,安静地度过这生我就满足了。”
若是真能如此平静地度过就好了……
8
初夏梅雨,修攸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闷热潮湿,让人倍感不适,而南方江河泛滥的消息就偏偏在这令人心情不佳的季节送至皇宫。以往年年修坝治水,也不见如此凶猛的洪水,今年荼藜的入侵让各地都蒙受了不少损失,几处堤坝受损,偏偏就挨上了暴雨倾袭。洛勤韫头疼不已,咬牙拨了银两派遣了大臣前去监督修坝情况,但也不知是否能赶上洪汛的峰期。此时有人想起了二皇子洛焕樱,若他能像在逐鲁时那样再一次大展身手,洛丹说不定就能不花一文地又打一场胜仗。洛勤韫听了进言觉得有理,传唤了洛焕樱,询问用法术治水是否可能。
洛焕樱站在御书房的书案前,前面是愁悴的父皇,左边是万份期待的大臣,被寄予厚望的二皇子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提出此案的大臣不罢休,又找来了林庚。希望洛焕樱远离冥魈的林庚自然帮着自己的学生,只道这是天灾,法术再强大也无法违抗苍天。洛勤韫虽有不满,也只得点头认同,挥手让洛焕樱告退。
洛焕樱退出御书房,谢了替他说话的夫子,又讨教了些法术上的问题。陪着夫子回术部后,洛焕樱向自己的闻樱殿折回,走到一座假山时身后的彩梅忽然凑近了半步。
“殿下。”
彩梅使了个眼神,洛焕樱顺着看过去,只见假山的另一边四皇子洛青沅被一群宫人簇拥着正在玩乐。洛焕樱不假思索地转身打算绕路,那边的洛青沅却已经看到了皇宫中独一无二的银紫发的皇兄,甩开身边的侍从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
“二皇兄,我们好不容易见到一次,招呼也不打就走也太见外了吧。”洛青沅一身锦衣,身后的宫人们也都穿红着绿,仿佛在强调这才是洛丹最受宠的皇子。
“我看四皇弟正在兴头上,本不想打扰的。”
“二皇兄太见外了,”洛青沅扬扬下巴,“要不是我眼尖动作快,不然宫中还以为我目无兄长,只隔了这么几步都不问候一下。”
“那真是皇兄我疏忽了。”洛焕樱对弟弟歉意地低头,洛青沅毫不谦让地哼了一声。
“听说父皇又召见二皇兄议事了?果然有一技之长就是得父皇宠爱,让人眼红啊。”
“四皇弟只是还小,再过几年父皇定会委与重任的。”
“皇兄说得对。”洛青沅得意地点头,“将来我当上了太子,还请皇兄用那法术多照应。”
洛焕樱不反驳,但身后的彩梅听了这目中无人的话立刻不满起来,虽不敢插口但脸上的表情却遮不住,洛青沅本还觉得洛焕樱的反应无趣打算就这样走开,转身前眼睛瞄到了彩梅的表情,眼神里立马有种抓到把柄的幸灾乐祸。
“二皇兄,二皇兄虽然学识广博彬彬有礼,连我的夫子也常称赞二皇兄,但二皇兄身边的宫女似乎就太不懂规矩了。”
“皇弟此话怎讲?”
“上次我无意间遇到她,她不但不向我行礼,还违抗我。二皇兄,你说这样的下人应该怎么处置?”
“梅儿,怎么回事?”洛焕樱面上如此问,心里已有了点数,想必就是就是上次的事。
“殿下……”彩梅咬着嘴唇,“奴婢是有错,但是四皇子的侍卫调戏奴婢在先……”
“大胆!竟敢在本皇子面前说谎!”洛青沅眼睛一瞪,鼻子一哼,“我宫里随便找个奴婢都比你漂亮,你这样的丑八怪也有人会调戏?”
彩梅羞恼得涨红了脸,张口欲辩,被洛焕樱抬手制止。
“我宫里的下人管教不严,皇兄我代为向四皇弟道歉了。四皇弟将来是要统治洛丹的人,不用和一个小小的侍女过不去吧。”
彩梅听到自己的主子为了维护自己这样低声下气,更加不甘,但她知道此刻再出声只会让洛焕樱的苦心白费,只好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盯着地面。洛青沅打量着她,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到洛焕樱身上,眼珠子转了一圈,嘴角扬起来。
“当然当然,既然皇兄都这么说了,我再坚持就太没气量了,毕竟我们是兄弟嘛。”洛青沅忽然上前一步,仿佛很亲密地拉住洛焕樱的手臂,“皇兄,我听母妃说皇兄一直戴着一块避邪黑玉?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洛焕樱一愣,再一想这东西自己从出生起就戴着,宫中想必是有些人知道的,自己要搪塞恐怕行不通,只得点头,从衣领中把黑玉环拉出来。玉环原本就是用极品黑玉雕琢成,洛焕樱十几年戴下来,更是细腻温润,在阳光底下黑亮如油,便是不懂玉器的人也会为之赞叹。洛青沅一见,立刻两眼放光,更加亲密地靠近洛焕樱。
“真好看!皇兄,拿下来让我仔细看看!”
洛焕樱拗不过他,只得取下来小心地放到他手心里。洛青沅把玩着玉环,一幅爱不释手的样子,眼睛却不住地斜瞄洛焕樱的反应。洛焕樱对这母妃遗物格外注重,一直盯着洛青沅的手,唯恐他把它弄坏。洛青沅见此情形,心里打的主意更加笃定了。
“皇兄,我实在喜欢这个黑玉环,不如皇兄把它给……”
洛青沅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手上感到了什么异样。他低头看,玉环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任何变化,但是手心却分明觉得玉环变得冰冷,一股股凉意散发开来,阴森恐怖,好像有什么东西向他逼迫而来。他慌忙地看向周围,但其他人都好端端的。
“四皇弟,你怎么了?”洛焕樱问。
洛青沅张口,一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再低头一看手上的玉环,也不知是见到了幻觉还是什么,手心里哪里还是黑玉饰物,分明是一只漆黑的眼珠!眼珠阴阳怪气地转动,发出“呵呵”的笑声,洛青沅顿时尖叫一声,甩开手,手中的东西直直地落向地面,直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洛青沅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没有什么眼珠,也没有什么笑声、阴气,阳光普照的地上,黑玉环碎成了几块。
“……啊!”彩梅不敢相信地叫出了声,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洛焕樱的反应,二皇子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木然黯淡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我……这个……这种破东西我才不要呢!我们走!”洛青沅还心有余悸,慌慌张张地甩袖转身带着人离去。
洛焕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彩梅心急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好一会儿,洛焕樱蹲了下来,彩梅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唯恐玉石碎片扎手,赶紧递上拿丝帕。洛焕樱慢慢地把每一片碎片都拾起来,小心地包在丝帕里,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开口。
“回去吧。”
“殿下……”
洛焕樱没再说什么,转头看了一眼洛青沅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睛有一瞬间微微眯了一下,随即默默地向闻樱殿方向走去。
9
“彩梅姐姐,殿下已经在屋中几个时辰了,这……”
“唉!那个四皇子定是故意的,知道那是殿下唯一的宝贝……彩梅姐姐,你去劝劝殿下吧?”
彩梅看着身边的姐妹,心中也焦急万分,思前想后让厨子做了些洛焕樱爱吃的点心,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探头进去。
“殿下。”
桌上的丝帕中,几块碎片被小心地拼成了玉环的模样,但接缝处细小的缺口却怎么也补不回来了。洛焕樱愣愣地看着它,到彩梅摆好了碗碟沏了茶,依旧一动不动。
“殿下……”
“梅儿,你知道这个玉环的来历么?”
“……听说是德妃娘娘向神灵求来保护殿下的。”
“在逐鲁的时候,我摔下马却有股风把我托了起来,我以为是周围有懂得法术的人,但后来细想,那兵荒马乱的时候有谁能如此迅速地施法?恐怕就是这个护身玉环救了我。”洛焕樱微微叹气,“也许不止那一次,过去它也许也曾经助我化险为夷,只是我没有察觉罢了。”
彩梅听洛焕樱这么说,原本想好的安慰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启口了,“……一定是殿下为人善良上天才这么保佑殿下的,即使没了这个玉环也一定……”
“我知道我不该依赖这么个东西,但是现在……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般。”
“奴婢知道殿下一直很宝贝它,毕竟是德妃娘娘给殿下的……”
“并不只是这样!”洛焕樱打断了彩梅,彩梅不解地看过来,年少的皇子却如同一时恍惚一般,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那样说,“……只是有这种感觉,不仅是母妃的遗物,还是更加重要的……”
“那……”彩梅看看丝帕上的碎玉,又看看无精打采的主子,“奴婢刚听人说修攸城里有好些手艺高超的玉石工匠,不如拿去让他们修补看看?殿下也好久没出宫了,就当作去散散心。”
洛焕樱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用过点心后,换了一身微服,带了彩梅和几个侍卫出了宫。彩梅带着洛焕樱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铺子,小心地把东西拿出来和掌柜交涉。洛焕樱站在一边,环顾着店铺中陈列的各种玉器,忽然看见门外有个眼熟的身影,正疑惑着,那人和同伴一起进了店铺,在看到洛焕樱时不由地一怔。
“二……二少爷。”
“顾将军。”洛焕樱朝他点点头,又打量了一下在他身边的男子上。那男子衣着精良,但看起来不是朝廷中人,至少洛焕樱从未在宫中见过。
“啊,这位是在下的友人,二少爷也许听说过,是修攸姚家的公子姚檩之,他来取定做的玉佩,正好微……在下也想给家母生辰挑件礼物,就一起来看看。”
“幸会幸会,在下久仰大名了。”姚檩之抱拳,显然是明白顾翎口中的“二少爷”的意思,顾翎不把洛焕樱的身份说穿,姚檩之也不便行跪礼,只是这么一来,他发现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眼前的皇子相貌俊秀,一双紫色的眼睛如同宝石一般,虽然年少,但看起来沉敛稳重,姚檩之只得暗自感叹,不愧是能英勇上阵重创荼藜的皇族中人。
“二少爷今天怎么想着出门来这里?”顾翎问。
洛焕樱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彩梅从柜台处走了回来。洛焕樱的神色顿时急切起来,却只见她沮丧地摇了摇头。
“掌柜说,若要修补只能用金银在断处包裹,但这样一来上面的咒文恐怕还是……”
“是么……”
洛焕樱失落地叹了口气。顾翎眼尖,看到那方白梅丝帕上的刻有文字的黑色碎块,立刻联想到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件玉饰。
“这莫非是二少爷从小佩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