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上————千离

带路的是那个白日里要服侍自己沐浴的女子。不大的年纪，最多与离相仿，眉眼话语却已经很是老练。离垂下头，看到她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舞，散出浓烈的香，抿了抿嘴唇。其实……都是一样的人罢。在不同的地方，过着同样的生活。
走出大厅后有一个别院，再往后便是卧房。推开门，里面很宽敞，摆设也不繁杂。一张方桌两张椅子，床，衣橱和一个檀木柜。角落里有一个小香炉，香烟袅袅升起，不是很浓烈的味道，让人舒服。自己带的包裹被已经放在桌上，琴也放在旁边，床上有两床叠得整齐的褥子，不像媚南宫那样明艳的红粉，是很干净的青色。
离四处看了房间，那个丫鬟已经把两床褥子摊开在床上，又整理了枕头，安静地退到门口。离微笑，轻声说：“不早了，你们也去休息吧。”那丫鬟便行礼，应道：“那尉迟公子您早些歇息，若是有事，唤奴婢便是。”离点头，却又忽然想起还不知她的名字，便开口询问。那丫鬟微微抬头，轻声说；“奴婢叫秀儿。统管这宅子的丫鬟小厮，若是有什么事，您便跟奴婢说就行。”离点头，那女子就安静退下，轻轻关好了房门。
离坐在床上，安静地打量房间和床褥。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一样。报仇么……从前从没敢想过的事呢。
虽是累了，却没有睡意。离索性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宅子的后花园，流水假山，花丛绿草，月光下有什么昆虫在草地中鸣叫。很安静，只有大红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晃，没有媚南宫那样的笙歌曼舞。
抬头，天上的月似乎也比媚南宫的要明亮。安安静静地照着人间的月，看遍了千百年的繁华。离张口，想要问它是否也能看得到自己和笙儿的结局，却被什么哽住了喉咙。眼睛突然酸涩起来，很想念笙儿，很想念很想念。想看到他的微笑，看到他干净的大眼睛。想听他叫自己少爷，想要抱着他软软的身子沉沉睡去。今晚……他是否在哪个男人的怀里，辗转承欢。
不想再想下去，因为心已经开始剧烈的疼痛。离坐下，抱着自己的琴。月光下的琴弦反射出清冷的光。离的手指很长，纤细而且有些苍白。轻轻地拨动了琴弦，琴声幽幽。弹了一支熟悉的曲子，却再听不到笙儿清朗的歌声。按着琴弦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曲子中断。离抬起手，看着左手食指被琴弦割出了小小的伤口，伤口上，有一滴鲜红的血珠。
离抬起手，轻轻吸去那滴血，然后便安静地坐着。想着那曲没有结尾的曲子，突然便心慌起来。会不会，和笙儿的故事也如同这首曲子，看得到开始，等不到结束。咬住唇，离的眼里有寂寞的哀伤，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两个月之后，一定可以回去找笙儿，然后，一切花好月圆。
＊＊＊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过，很快便已经进宫十天了。这十天，离已经渐渐开始熟悉太子府，熟悉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物。
秀儿常常跟在身边，但因为她生性安静，离也不觉得厌烦。这些天都没有见到太子，倒是颜清常来。
这日天很好，暮秋的阳光发白但丝毫没有温热的感觉。离坐在庭院里弹琴，秀儿便在一边安静地站着，偶尔倒茶，端上一些瓜果。门外突然有人通报，说颜清公子来了。离便起身，往门口走去。颜清手中提了一个竹篮，看见离便微笑：“尉迟公子，昨日有人进贡了西番的点心和瓜果，殿下让我给您送一些来。”秀儿接过竹篮拿到里屋，离便和颜清在院中坐下。
这些天离才明白颜清并不是太子的侍卫，他常守在太子身边，却又比侍卫清闲。离对颜清微笑，“颜清公子请帮我谢过殿下了。”颜清笑着点头，看见琴，便轻声询问：“尉迟公子喜欢弹琴么？”离的手指轻轻抚上琴弦，眼里有淡淡的依恋：“不过是闲时弹着玩罢了，没有专心学过的。”颜清点点头，轻声说：“殿下也喜欢弹琴的。”
不知为什么，离总觉得颜清谈到殿下时，眼里总有一抹淡淡的温柔和……爱慕。离看着坐在阳光下的颜清。不是那种可以媚惑人的眉眼，却长得很清爽，人总是很和气的，没有任何刻意的装扮，却仍旧气宇轩昂。苦涩地笑笑，颜清，真的要比自己好太多吧。最起码，他还有干净的身子，明朗的微笑。
颜清走后，离便向秀儿打听他。秀儿微微侧了脑袋，答道：“颜清公子好像是圣上一个宠臣的唯一的儿子。后来那位大人病逝，殿下便接他进宫来。可是这么些年了，殿下也没封他一个官职，所以大家也只称他公子。”
离点点头，微笑起来。太子府是安全的，里面的人也都很真诚。离抬起头，看着秋日碧蓝的天。笙儿，若是你在这里，一切就都太好了。
第 63 章
第二天，有仆人到宅子里传话说太子传离过去。匆忙地穿了太子给准备的衣服，离梳好发，便随着那仆人往太子的宫殿走去。来这里的这几天，也只有第一天的时候去过太子的宫殿，其余时间都在宅子里和太子夫的花园中闲逛。离随着那仆人走上次去时那条路，依旧是流水花丛。天更凉了一些，树上原本还挂着的黄叶已经簌簌地落了大半。
在太子府的门口，一切如刚来时那样，通报，然后随门口的侍从进入大厅。不过这次那仆人径直带离去了书房。仆人轻轻叩门，随后便将门推开，然后安静地退下。离跪在门边，叩见太子。
没有抬头，太子的声音便从头上传来。“离，起来罢。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不必这样。”离安静地起身，没有说话。书房中没有旁人，太子站在黑色檀木的桌台旁，对离微笑。
太子开口：“离，这几天都没有见你。你可住的习惯？”离点头：“回殿下，离儿在这住得挺好。”太子微微颔首，“这些日子李家谋反的证据已经搜集齐全，李家在朝廷的实力被削弱，李贵妃也不再那么得宠。扳倒李家，为你家平反也不是难事了。”离听不明白太子所说的那些，只觉得朝廷实在是很复杂的地方，但即使没有听懂，他仍弯下腰行李：“多谢殿下。”太子似乎又笑了一下，“离，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像儿时一样，懂事明理。”离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想要说，不一样了，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却没有敢开口。
太子也没有等待他答话，轻轻从檀木桌上的笔筒中抽出一支毛笔。“离你还记得么，小时候你在旁边陪我读书练字。今天我倒很清闲，不如你再陪我练一次？”离的心中涌出小小的喜悦，这些年来，很久都没有尝过握笔的滋味了。他为垂下头，声音很轻：“殿下……离儿很久都没有用过笔了，想必很多字也都忘了。”太子却不以为然：“离你从小都那么聪明呢，不用几天便能记得起来。”
离便欢喜起来，安静地走到太子身边，微微抖高袖子，手握住墨块，再磨盘中研磨。手心里的墨块仿佛都透出温暖的感觉，整个书房都弥漫着墨香。拿起毛笔，却觉得手很生了。笔尖触到宣纸的感觉很陌生，离的手有些颤抖，微微一愣，笔就已经整个倒在纸上。离“呀”了一声，看到墨迹在纸上纵横，杂乱无章的漫开，慌忙拾起笔，收拾残局。
太子看了看有些慌张的离，轻轻抽去被弄脏的纸，一边说：“离，没事。我们重新来。”
离抬头，没有在太子的脸上看到发怒的神情，微微放下心来。站在太子的身边，总会有些心惊，毕竟他是那样一个强势的人呵！
太子没说什么，把笔重新塞到离的手上，随后握住离的手。离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也变得僵硬。那男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握着自己的手。
太子没有注意到离的变化，专注地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下墨黑的痕迹。一横一竖，坚决而平整，全是一个王者的气度。离的心神却早已无法集中，曾经自己陪伴的那个男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高大，威严。他便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然而心中却涌起小小的辛酸，这个男人果然是不一样了。儿时的他虽然少笑，笑起来却很温暖。而现在的太子，却比从前更加沉默，即使微笑，眼中也很少有温柔的光。
皇宫这样锦绣的牢笼，真的可以改变太多。
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已经多了黑色的字迹。尉迟。有力的字迹，微草而不失节制。离看着那两个字，眼睛微微发酸。尉迟，尉迟。曾经那样一个繁盛的家族，如今只剩一人。他抿住唇，没有说话，但他明白，家族兴衰，如今只有一人承担。
身后的人突然开口：“离。”离吃了一惊，慌忙地回应：“是，殿下。”那人的左手拂过纸，右手却依旧握着离的手。“离，这十年，你过得好么。”离苦涩地笑，他不明白殿下为何这样问，也不明白该如何回答。太子摇摇头，开口：“你过得不好，我也过得不好。”
没有等离得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么，日复一日地防着别人算计自己，又日复一日地算计别人，这样的日子有多么难熬！”离得喉咙有些干哑，不知该说些什么。“母妃走了，人人都说她是病逝，可那点风寒，若不是吃了李妃送来的药，母妃真的会死么！？”离依旧沉默，八年前皇后突然逝世，皇宫中也只说是得了急病。
太子又笑了，笑声中却满是无奈。“那以后我便开始和别人争。和李妃争，和她那痴傻的儿子争！我本也不那样看重那皇位，但既然是那女人要和我争，我便奉陪到底！等我把她们全家扳倒，让他们满门抄斩！我便也对得起我母妃了……”离微微怔住，他是知道李妃得宠的，也知道她虽生有龙子，年纪却比太子要小，成日便是花天酒地，人也有些痴。圣上虽宠李贵妃，却也明眼，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人撼摇得了太子的位置
离不明白太子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或许是因为积压的太久，需要倾诉？离抬头：“殿下……”声音不大。太子点头，“嗯。”离咽了咽唾沫，轻声说：“殿下……扳倒李家，也不要满门抄斩，可以么？”太子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离继续说：“杀那些该杀的人就好了。很多人，都是无辜的。”
离知道满门抄斩给一个家族带来的灭顶的伤害，他亲自经历过，亲眼看到过满屋的火光，亲耳听到过亲人下人们凄厉的哭声。殿下继续盯着他看，许久，终于开口：“我只杀我要杀的人，其余的人，由你做主。”离得嘴边绽开微笑，轻声说：“谢殿下。”
门突然被敲响，太子转过头：“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颜清。端着果盘和茶水，颜清走进来，身形却突然怔住。离这才发现太子始终握着自己握笔的手，轻轻把手抽出来，三个人一时无语。
颜清走过来，轻轻放下果盘茶水，“殿下，尉迟公子请用茶吧。”说罢抬起头，对两个人浅浅一笑，随后退下。
离却发现，颜清的眼底，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第 64 章
转眼已是九月。离每日清晨醒来，坐在床上便细细地数，巴不得日子能过得快一些。侧着脑袋倚在床头，离的眼角浮现淡淡微笑，已经半个月了呢。再有三个这样的半个月，便可以去找笙儿了。
离垂下头，把被褥拉得紧一些，他从未同殿下谈过两个月之后的事，也从不知道太子殿下作何打算。离看着青色的被褥，轻声祈祷。只希望殿下能放自己出去，能让自己去找笙儿。
九月，天气彻底冷下来。离有些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褥中起身，穿上衣服，便安静地坐在窗边。这些日子，离和宅子里的仆人渐渐熟识起来，离总是温和的性格让他们不再那样拘于礼节。这日阳光依旧很好，只是院中的风更冷了一些。秀儿端了早膳上来，原本总是安静地退下的她，这回却有些犹豫地站在离的身旁。
离转过身，看到秀儿正在思考着什么，便笑着询问。秀儿终于开口，小心地问：“尉迟公子……这些天，宅子里的丫头下人都还叫您满意吧？”离点点头微笑，回答道：“都挺好的阿。”秀儿的手指绞着手绢，轻声说：“那……秀儿能不能回家一趟。”
离微笑，“这事我可以做主吧？”秀儿抬头，眼睛里都是希望的光。“是，是。总管说这个月不是忙月，只要宅子里的主子同意就可以了。”离点点头，便再问到：“要回去多久呢。”秀儿答道：“本来……本来按规矩是十天的。但是，去年太忙，秀儿一年多没有回去，所以，所以……”话没有说完，秀儿又低下头，手指绞着手绢。离笑起来，“十五天够么？”秀儿便开心地笑，眼睛弯成月牙：“够的够的！秀儿家离京城不远的。”离便点头应允，“那你明天去吧。”秀儿点着头，一边不停地说：“多谢公子了！”一边端了茶盘离去。
离看着秀儿欢喜地离去的背影，有一点小小的心酸。真的也很想像秀儿那样，有一个家可以回。即使一年只有一次，但却总是有个盼头，有个希望。垂下头，离有些落寞地笑起来，心里的滋味不好受。
用了早膳，颜清又来到宅子里，这些天太子总让颜清带些什么来这里。颜清看到离，便又微笑起来。眼中依旧是清澈和美好。离便又再一次羡慕起颜清。
“这些是殿下让捎来的衣服。天气凉了，本该找裁缝来给您做暖和的衣裳的……但是殿下还是让我给您捎一些来，找裁缝来……不大安全。”颜清有些抱歉地解释。离便明白了颜清说的不大安全指什么，一边接过了包裹一边道谢。
又闲聊了一会，离用手肘撑着头，颜清便看到离手腕上的红色丝绳，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那个绳子，不是……”离微笑，“据说是拴住姻缘的红线呢。”
颜清又看了一会，问：“尉迟公子……有喜欢的人么？”神情竟有些紧张。离点头，答道：“是啊。”随后又故意说道：“不过，现在在宫外，有半个月没见了。”离注意到颜清脸上有些放松的神情，不觉微笑。颜清，真的是在默默喜欢太子殿下吧。
颜清开口：“尉迟公子喜欢的人，一定很漂亮的吧。”离笑起来，开口便止不住。关于笙儿的话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他告诉颜清他们的相识，告诉他他们曾经经历过的困苦。告诉他他们之间的欢喜悲伤和小小的甜蜜。巴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
颜清听着，脸上有羡慕和期望的表情。有些小心地问：“尉迟公子，您刚才说是在……那个地方相识的么？”离点点头，也不避讳什么，轻声说：“他是个男子。”
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颜清看着离，只觉得越发羡慕眼前的这个男子。
颜清走后，离想起了什么，便去找秀儿。可厅堂中却没有她的身影。估摸着她可能正在收拾行李，离便一路走到下人们居住的地方。随手拉住一个穿着简朴的男孩，对他说：“你帮我叫一下秀儿，好么？”那男孩便放下手中的活，一边往一间屋子跑去，一边唤：“秀儿姐姐，秀儿姐姐！公子找你呢！”
秀儿走出来，袖口挽高，一看便知道是在收拾东西。离对她微笑，“秀儿，你回去的时候，帮我一个忙，可以么？”秀儿点头，“尉迟公子您尽管吩咐么！”离放低了声音：“你回去的路上，会经过白鹤镇么？”秀儿点头。
离便欢喜起来，“你路过那边的时候，去找一个叫媚南宫的地方。”秀儿的脸色有些为难。离明白，那样的地方，即使只听名字也会知道是烟柳之地。便又开口：“不是让你进去，你只需找车夫，或者其它什么人，给他们一点银子。让他们进去打听子笙倌人。若是能见到便更好。见不到便问问他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