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放下了碗筷,起身便朝书房走去。
门扉虚掩着,隐约可见两个身影,正是丹翼和卫青暮。
飞弓推门而进,卫青暮正小心地低头拆着丹翼手上的纱布,很反常的对他视而不见。倒是丹翼,轻轻招手叫他坐到身边。
除去纱布,丹翼手上的伤口红白交错,一片模糊。飞弓心惊胆颤地看着,虽然害怕,却不敢转开视线一丝一毫。
丹翼另一只手已经重新包扎过了,拿掉了夹板,只用些白布缠绕,手指也露了出来。看飞弓神情紧张,丹翼便用包好的那只手轻轻抚拍他的肩背,好象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幼童。可飞弓终于忍不住,颤声问道:“……大夫……怎样?……”
卫青暮蘸着热水清洗了伤口,仔细地查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找出一只小瓷瓶,小心地撒上药粉:“……还可以……”他抬起头,对丹翼说:“……手握得起来吗?……握一下看看……恩……有没有刺痛?……”
飞弓绷着脸,看丹翼缓缓把手握成拳,好象是自己等待宣判一样,心脏狂跳不已。
“……恩……还可以……”
飞弓虽然不明白大夫所说的“还可以”是怎样程度的“可以”,不过看到大夫脸上放松的表情,他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就连丹翼脸上也浮现出喜色。
“……不过……”,卫青暮瞥了瞥丹翼和飞弓,沉声宣布,“……伤口还未完全长好……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吧!……”
“……至少还有半个月……在伤口彻底长好之前,不能作体力活……骑马之类也不行……当然,更加不可以舞刀弄枪……”
丹翼的脸色“唰”的白了,“……真的不能吗?……难道没有可以迅速痊愈的药吗?……”
卫青暮不满地哼了一声:“……自然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瞟着飞弓,又道:“……也就是说……你最好不要出兵打仗……”
丹翼也窘迫地瞧了飞弓一眼:“……可是,明早我就要出征了……”
大夫白着他,好象看见了天底下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大笨蛋:“……这种话好象不是应该对我说的吧!”说着就自顾自地收起了药箱,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己走了出去。
飞弓脸上寒冰笼罩,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真的要去?……”
丹翼最怕这样子的飞弓--那样锋芒毕露的姿态,只是为了保证自己不受伤害--这时的飞弓,言语、动作都会特别的伤人--不然,就是伤己:……简直好象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似的自己作践自己……
尽管如此,丹翼还是苦笑道:“是。”
飞弓又追问:“……明早就走?……”
丹翼心里怎么会没有忐忑和不舍?可是皇命难违,官场凶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还想留下命来与飞弓相守,又怎敢落下抗旨的这种把柄?
丹翼只是闭紧了唇不说话。飞弓忽然间像崩溃了一般痛哭失声,身体剧烈颤抖着,紧紧蜷缩成一团:此时此刻他只愿回归婴儿状态--无知无欲,无爱无恨--也好过现在这样惶惶然等待着再次品尝爱人被生生夺走的痛苦。
--战争的残酷,他明白的太清楚:人命好象芥草微尘,被不知名的手遥遥掌控着,一眨眼、一转身,灰飞烟灭,连一句不甘的控诉都来不及发出。战场上那些四散的残破车辙、钝刀断箭,夹着人的肢体和遍地的污黑血迹,正是飞弓最想逃过的梦魇。他的朋友、他的情人,无一不是被这可怕的大口一一吞噬;连他自己,都因此丧失了亲生父母,被人丢在街上成为没有姓氏的孤儿……
如今,连他好不容易决定依靠的人,也要投身于这永不满足的黑洞。一次一次的打击和折磨,七零八落的心,旧伤口齐齐裂开,鲜血淋漓。
飞弓推开丹翼,抹着眼泪,站起来就往卧房的方向跑。
在房门口还是被丹翼捉住了。男人诚惶诚恐地道着歉,火热的气息不停喷在他耳后,“……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飞弓你听我说:就是因为爱你我才出征……”
“……听着、听着……很久以前递上去的辞呈终于有了回音:只要讨伐了北宣王,朝廷就会把北宣王的领地赐我一半,准我归隐……”
男人热切的解释着,用力摇晃飞弓的肩:“……飞弓你听见吗?……我总算可以退隐!!……”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丹翼把头贴在飞弓柔滑的发上,忽然低下去的温柔声音不知为什么显得格外悲伤,“……夕阳朝露,碧草蓝天……我们买一幢大房子,养一群羊,再添十几匹马……每天每天都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
“……所以飞弓……你一定要等我……”
深深埋在丹翼怀里,飞弓仍是泪眼模糊:“……我…没法等……我…等不了……”
推开令自己贪恋不已的温暖身体,孤单的自己显出从未有过的渺小软弱:“……我也知道我自私……可是眼看着你手伤还没好就要去送死……即使是稍微这样想一下……胸口就痛得好象要炸开……”
眼泪扑哧哧的流下来--从小就一直痛恨自己软弱,一直告诫自己要克制感情,可是只要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可以很坦率、很轻易的哭出来。
“……‘如果你再也不要我’、‘如果你再也不回来’,我……”飞弓哽咽得说不下去。
他长声地呜咽着,双手紧紧捂着泛起黯淡水光的眼眸,“……还不如……还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怎么也没料想到的回答,丹翼被他这一番又苦又甜的告白惊得目瞪口呆。
“……说什么傻话?……”
“……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苦笑着。
“……你也许不知道……一直被你的‘自私’利用的我的心情……”
“……每次你向我提出最最微小的要求,都可以让我体会巨大的满足……比起打仗、加官、晋爵,能被你依赖,才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我那么爱你,怎么会不要你?……”温柔的手轻轻拨乱飞弓的头发。重新被丹翼抱住的纤弱身体不禁微微泛起了一阵颤抖。
“……我会快去快回……也会好好保护自己……你信不信我?……”
飞弓迟疑着。想要止住泪水已经很辛苦,他没有表态。
下巴被男人温热的手指抬了起来,“……难道我是那种没有信用的人?……”引诱的声调。
绝对不是不相信他。可是命运岂是由当事人自己说了算的?虽然自己不想承认,虽然眼前这个男人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强悍,勘破了红尘,却也只不过是个耽于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即使如此,飞弓的心还是微微动摇了:很想变得更加坦率,然后全心全意的信赖他--受过伤、又失去心灵依托的自己该是多么的脆弱,他早已体会过了。无论如何,只要是两个人,只要在一起,自己怎么也会变得更坚强吧!
虽然疑虑依旧存在,飞弓还是摇了摇头,给予了令男人满意的答复。
丹翼笑了。湿湿的舌头褒奖似的划过飞弓脸上所有的泪迹,然后男人的嘴唇轻轻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尝着自己泪水的吻微微带咸,简直不可思议。飞弓安安静静地站着,闭着双眼,奇迹似的一动不动,任凭丹翼按照自己的心思肆意抚爱他。
男人的手指在他脑后摸索着,抽走了他系在发间的丝带。那粗糙的手指出奇的灵活,把白色的丝带系成一个同心结,然后郑重其事地从领子里放进离心口最近的贴身内袋。
“……这样我就有了你的保护和祝福……”他这样解释到。
简直是说笑--难道自己是哪方神明?可是飞弓也明白,面对命运的无常,即使是一点小小的信念,也会造成生与死之间的巨大差别。看见了丹翼认真的笑容,飞弓还是把自己的反驳硬生生吞了回去。
分神之间,丹翼已经解下了垂在他护身匕首上的红色垂饰,塞到他手里。这匕首,飞弓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初想要杀了丹翼,后来想要了结自己,都是打着这把匕首的主意--才会害的丹翼受了那么重的伤。讽刺的是:不管是丹翼,还是飞弓自己,都没有像飞弓曾经料想过的那样简单死去,两人之间的缘分和纠葛,反而越是痴缠,现在再想分开,已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握在手心里的小块毛皮,蓬松温暖,分明的是火狐尾尖,殷红中带着一丝丝灰白,还串着数颗有棱有角、形状不规则的珠子,半透明的材质上可见细小的经文,有些文字已经磨得看不见了。
“……交换……”丹翼咧着嘴,一边摸摸飞弓的头发。
“……你可也要好生保重自己……这里的冬天,又冷又长又难捱……护身符给你,可不要病了,不然我就算在打仗也会因为挂念着你而没办法集中心思的……”
“我会尽早回来……”
“……一定一定等着我啊……”
丹翼干燥的手掌把飞弓垂在脸颊两边的长发全部拨开,然后托着他的下巴,把唇贴在他额头上。飞弓羞涩地闭上眼睛,手心里紧紧攥着丹翼给的护身符,算是答应了他的约定。
飞弓第五章9
黑暗郁结的梦。
飞弓好不容易从那样压抑的梦境中惊醒,大难临头的感觉却依旧缠绕心头。
啊!!怎么好象睡过头了!!
昨夜他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将明才迷迷糊糊合了眼,居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丹翼不会没跟他告别就自己出发了吧?
飞弓从床边的架子上扯过外套,往自己身上一披,一边就飞跑了出去。
还好,丹翼还坐在花厅中间的圆桌前面,就着几碟小菜在吃馒头,见到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微微笑着打招呼:“……早啊!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可打算去叫醒你了!……”
飞弓心里浮起了一丝愧疚:本来打算早上早些起来,好好亲手做几样南方点心,也算为他饯行,想不到自己睡糊涂了,结果还是厨娘给丹翼弄的早饭。
丹翼咽下最后一口粥,拍拍手上沾着的馒头屑,口齿不清道:“……正好,你会穿盔甲吧?……来,这盔甲复杂的很,过来帮我一下……”
说着,指指一边椅子上好象是昨天才从箱底翻出来的一套盔甲。
擦去了灰尘之后,整套盔甲青铜的色泽就幽幽的泛了出来。那是一套十分华美的铠甲,胸口描画着细腻突起的银色虎纹,整只威武的老虎盘踞在前胸,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强悍的威慑力。这盔甲样子看起来繁复,其实材质上乘,也不算太重。
飞弓知道白虎是丹翼镇国大将军的标志,他也知道这看来眼熟的盔甲是在哪里见过--惨痛的记忆一幕一幕回放,零碎的画面不断涌进脑海--可是飞弓甩甩头,那些东西就好象空气一样轻而易举地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思念,倾注在指尖上,尽力为丹翼系紧盔甲上的袢扣。
虽然嘴上说不出来,可是离愁还是一点一点包裹住了飞弓。心里象十万八千斤似的重,好伤心、好难过,眼看一片片的冰冷盔甲把丹翼温热的身体从他身边隔了开来,无比宠爱他的温和男人也似乎就这么消失了……
“……怎么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丹翼抬起飞弓的下巴,其实他自己脸上的表情,又何尝不是像咽了一大碗黄连汤那样扭曲的苦涩……
--呜--飞弓用力把已经到喉头的呜咽又咽了下去,擦擦眼睛,强打着精神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要快些回来…………我、我煮给你吃……”
“真的吗?”丹翼瞬间开朗的表情简直不可思议,“……那……那么就……就牛肉面吧!……”
竟会是这么普通、这么家常的东西,再小的面铺子里都会有的牛肉面,实在是出乎飞弓的意料之外。
丹翼象个小男孩一样不好意思的抓着头发,解释到:“……以前家里弟弟妹妹加我共五个小孩……只靠父亲打铁赚些钱,日子十分清苦……连最小的妹妹也常常没有东西吃……饿着肚子就去给人家放牧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我只在主人家女儿的婚宴上尝过一次牛肉面……”
“……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对于这样慎重的下了评语的丹翼,飞弓眼眶一酸。他虽然是与养母两人相依为命,却时时受到风月家里的照顾,而且以中原的富庶,就算是在战乱期间,也少有人家体验过丹翼说的那种贫苦日子。联想起当初丹翼跟他谈起战争时那种自足和骄傲的神情,那时飞弓还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血无泪的生物,现在再想却已然能体谅丹翼和丹的人民--因为,如果不打仗、不掠夺,就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真是无法选择的选择。
“……可以吗?……”
“……啊,可以……”回过神来的飞弓急忙答应。
“……是吗?随时都可以?……”
“……可以啊……”虽然察觉丹翼似乎话中有话,飞弓也懒得去追究了。
“……太好了!”果不其然,很热的一双大手好象对待小孩子一样把他高高的举了起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抱进自己怀里。男人带着微笑的眼睛看着飞弓,嘴唇轻轻贴了过来,要求一个吻。
嘴唇碰到又分开,反复几次之后,飞弓亦把持不住,沉浸在令人心醉的深吻之中。丹翼拨开他颊边垂落的长发,用力吻住他把他推向自己的肩膀。身体被摇晃着,很轻柔的节奏,一下一下,可是吻却激烈得让他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