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一阵心酸,从小自己就是父母的骄傲,而今,却成了让父母抬不起头的孽种!
晚饭后,陈东挣扎着下了炕,披上了大衣往外走。
干哈去?父亲在后面喝住了儿子。
我去打个电话。
不准去!
陈东站了一会,吸了一口气,爸,我要去打个电话。
母亲说了话,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的?电信局离这里好几里地呢。
我只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陈东推开门走出去。
父母没有追出来。
天很冷,路上的雪又厚又滑。
呼啸的风吹掉了帽子,吹得很远,陈东蹒跚着去追,追不上。两条腿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吃力得像砸夯。
风夹着雪花,割着脸和耳朵,漆黑的夜,看不清路面。
不能摔倒,不能!摔下去,只怕就爬不起来了。
电话线冻裂了,杂音特别地大。
是黄建峰接的电话,苏微不在。
峰子,我知道他不肯接电话,你告诉他别生气了,我过几天就回来。
寒风刺骨。
陈东跟父母进行着拉锯战。
父母没有办法说服儿子,除了打还是打。
儿子只有一句话,你们把我打死吧,不把我打死,我还是要回去。
打到后来,再也找不到一块能打的地方了,父母终于绝望地住了手。
陈东还是每天去打那个电话,只是越来越吃力,走得越来越慢,电话也越来越晚。每天晚上的这段路都像是一道鬼门关,陈东不敢去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挺过去,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挺过去。母亲开始跟着陈东,远远的,看着陈东进电信局,在外面等着,等陈东出来,再远远地跟着陈东回家。母子俩不说一句话,母亲不停地擦眼泪,那双枯黄瘦小的手,就像擦在陈东的心上,直擦得血肉模糊。
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着假期即将结束,父母拦着陈东不让走。直到那一天,峰子拿起电话第一句就是‘谢天谢地你总算打过来了,我家已经水漫金山了!’
陈东吓了一跳,怎么了?
怎么了!他以为你不会打过来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明天就回来!
陈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父母出的家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火车,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持回来的。一路上水米未进,迷迷糊糊地转车,迷迷糊糊地下车,迷迷糊糊地进了门,没顾上跟峰子和苏微打个招呼,直接扑上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高烧40.5度,峰子叫了救护车把陈东送到了医院。
苏微居然没有再哭,他恶狠狠地对陈东说,下次不许一个人回去,要挨打俩人一块挨!
陈东笑着点头,好!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陈东想起来这件事情,奇怪地问苏微,那时候你怎么不哭了?
苏微淡淡地说,都流干了啊。
真的,眼泪是可以哭得干的。
23
不知道是不是背字走得差不多了,从陈东出了院,两个人的日子开始有了转机。
峰子托朋友给苏微换了个工作,干文秘,每个月工资400元。
苏微这次老实了许多,夹起尾巴做人,不敢给峰子惹麻烦了。
房子的事情也有了着落,黄建峰打听到以前的一个同事搬了新居,原来的旧房还没拆,听说是市里对那块地的用途意见不统一。
趁着神仙打架的工夫,黄建峰把那套房子借了过来。
还是平房,比以前的那套好不了多少,不过很干净,没有耗子。
俩人没敢再买床,把那张高低床用三轮车拉了过去。
陈东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晚上躺在床上,幽幽地叹气,唉,这笔人情债,越欠越多了啊。
怕什么?一笔一笔记下来,将来还给他!
说得轻巧,怎么还?你不是说过欠他一辈子的吗?
陈东,你以为峰子是为了让咱们还人情才帮咱们的吗?
我知道不是,就是有点不是滋味,你是我的人,反倒让别人操心……
去!说得跟个土包子似的!什么你的我的……
苏微悄悄地笑,两只手不老实地攻城掠地,成功地转移了傻大个的注意力。
陈东终于熬过了实习期,开始享受补贴津贴奖金福利等一系列正式干部待遇,收入一下增加了好几百,傻大个一口气买了三斤排骨,两个人美美地大吃一顿。
苏微,我给你买个玉坠子吧?
不要,把钱存起来,咱们买房子!
好!
苏微在墙上贴了座右铭:要做金钱的奴隶,膜拜每一枚铜板!
没有钱也要吃碗饭,也要住间房,哪怕那老板娘做那怪模样!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苏微开始尝到了快乐的滋味。
这么多年以来,总是心事重重,苏微几乎忘记了什么叫快乐。即使是曾经以为最接近幸福的那段日子,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幸福得飞起来的那段日子,也总是隐隐约约地有份最沉重的恐惧牵绊着内心,让心无法轻松地飞起来。苏微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陈东遍体鳞伤地倒在面前,苏微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怯懦。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份感情。害怕,害怕受伤害,害怕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就像那首李宗盛的歌:“我宁愿流泪,也不愿意后悔,可是我害怕终于还是要心碎……”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陈东,不相信他的感情,不相信他的勇气,不相信他的坚定。所以,才会无理取闹,才会把两个人逼得无路可走……
这么多日子以来,自己就是这么自私和冷漠地冷眼看着陈东吃力地撑下去,不闻不问,一味地依赖着峰子和陈东,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该做些什么。说起来,自己才是把陈东伤害得体无完肤的那个人!
守在陈东的病床前,苏微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己不配,不配陈东这么付出!
从此以后,再不退后一步,天大的事情,两个人一起去抗!
不再恐惧,不再怀疑,不再担惊受怕,所以,也才真正地开始快乐,开始努力地去把握幸福,把握相爱的每一分钟。相信,两个人,总能撑得下去。
夏天,单位有个到东北出差的机会,陈东跟苏微商量,想回家看看。
苏微请了假,跟陈东一起回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有些事,无法回避。
陈东牵着苏微的手进了家门。
临进门的时候,苏微想挣开,陈东看他一眼,握得更紧。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微微地颤抖。
父母亲看见了和儿子牵着手的那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把儿子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陈东也是一震,短短的几个月,父母的头发全白了!
陈东拉着苏微的手,缓缓松开……
爸!妈!儿子跪在了地上。
苏微也跪了下来,两只手,又拉在了一起。
父亲狠狠地一跺脚,转身进了里屋。
母亲慌慌张张地关上了院门,起来!大白天的,你们丢脸不丢脸!
儿子没有动。
母亲进了里屋,关上了屋门。
院子里,两个年轻人拉着手,长跪不起。
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照着头顶,汗水沁透了脊背,痒痒的就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屋里传来了母亲撕心裂腑的哭泣,一声声,生生把两颗心扯得粉碎。
苏微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苏微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把姐弟俩拉扯大,其中的艰难和凄苦自不必说,孤儿寡母的酸楚,外人是难以想象的。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抗起了这个家,不让儿子受一点委屈,坚强得像个巨人……
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呢?苏微想不下去了。
陈东握紧了苏微的手,紧得每一个指节都生疼生疼的,苏微一凛,抬起头,陈东的父亲打开了屋门,走了出来。
24
起来!父亲的脸色铁青。
爸……陈东的声音沙哑得让人想起锯末。
你们起不起来!父亲扬起了手。
陈东一个寒战,手心一片湿热,苏微挺身挡在了陈东前面,大叔,对不起!
父亲愣住了,这场面看上去有点滑稽,五大三粗的儿子被一个小家伙挡在后面……
父亲放软了口气,起来吧,进去看看你妈。
是!两个人匆匆站起来往屋里跑,头很晕,苏微差点没站住,陈东本能地伸出手扶住苏微,被苏微推开了。
母亲靠在炕头,凌乱的白发遮住了眼睛,憔悴的脸颊满是泪水。
妈。陈东站在母亲跟前,母亲却一眼看见了陈东身后的苏微。
出去!你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我们不欢迎你,你走!你走!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随手操起扫炕的笤帚扔了过去。
妈!您别这样!陈东拦住了母亲,不关他的事,是我,我……陈东说不下去了。
母亲死命地推开陈东,奋力地挥动着胳膊向苏微打去,苏微不躲不避,任母亲的巴掌在脸上留下一个五指印。
母亲吓住了,她没想到苏微会不闪开,一向善良而慈爱的母亲,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整个世界都混乱崩溃得令人难以接受。
苏微镇定地开了口:“大叔,大妈,我知道你们恨我,如果打能解决问题的话,你们打死我也不冤……”
“苏微!你别这样!”陈东打断苏微的话,挺直腰板面对着父母。
“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有数不清的优点,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个男的。我想过了,如果就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分开,我一辈子都会后悔。我要和他在一起,我爱他!”
苏微愣住了,虽然做梦都想听到陈东说出那个字,可是真的听到了,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
父亲暴跳如雷,冲上来对着苏微破口大骂:“你……你这个狐狸精!你不要脸!你勾引男人……”
狐狸精?苏微忽然有点想笑,自己的父亲如果还在,会不会也这么指责陈东呢?一想到傻大个被骂做狐狸精……
陈东挡在了父亲面前:“爸!你不能这么说他!”
“不能?!”父亲气得跳起来,“不能?我让你知道能不能!”父亲操起擀面杖向陈东冲过来。
陈东本能地一闪,擀面杖落在了苏微脑袋上,很沉闷的撞击声。
就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似乎是房子塌下来把自己埋了个严严实实,苏微感觉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地响,有点站不住。隐隐听到陈东的喊声,苏微赶紧定了定神,冲着陈东说话的方向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头顶凉凉的,苏微摸了摸,还好,没流血,只是鼓了个包。
陈东的父母也愣住了,父亲讪讪地放下了武器,母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东一脸的后悔,我要是不躲开就好了。
跟你说了我没事。苏微有点尴尬。
走,咱们先进屋,把东西放下。陈东提起旅行包拉着苏微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母仍旧一动不动。
陈东的房间不大,布置得也很简单,可是很干净,看得出来经常都在打扫。炕头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海报,麦当娜露着肩膀,张着一张血盆大口。
苏微笑起来,原来你真的喜欢她啊?
头刚一抬就不行了,天旋地转。
陈东赶紧把苏微扶上床,你快躺会儿,别说话了,睡一会儿不行咱们就上医院。
哪至于那么娇气啊?真的没事。苏微逞强地说,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一路上的疲惫趁着神经刚刚松弛便铺天盖地地袭来,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些乱七八糟地怪梦,好象有无数人在耳边嘈杂,乒乒乓乓地把脑袋敲成了架子鼓。
隐隐约约地听见好象是陈东的声音,好象是在跟人吵架,乱哄哄地,又听见陈东父亲的咆哮,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苏微急得出了汗,拼命地想醒过来,手脚却像被绳子死死绑住一样,怎么也挣扎不动,想喊陈东帮忙,嘴却张不开,就像掉在了另一个空间,眼睁睁看着出口就在眼前,却始终冲不过去。
嘈杂声越来越大,苏微甚至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了陈东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量,一字一句地……
那个解说员是怎么搞的?他是报分还是报丧啊?有他那么解说的吗?跟念讣告似的——享年15比10…………
同学,谢谢你啊。
喂!你醒醒,别害怕,我吓唬你的,对不起,你快醒过来……你他妈的快点醒醒啊!
你是广播站的那个苏微吧,早就在听你的广播,今天才对上号。
如果,你是女孩子……
等我,等我明年毕业,我跟你去D城。
咱们总得有个家吧?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了,我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了。
……
忽然一声巨响,紧跟着是陈东母亲的一声尖叫,苏微一下子被惊醒,猛地坐起来,一身的汗。
顾不得穿鞋,苏微跌跌撞撞冲出去,一眼就看见陈东跌倒在地上,右手扶着左胳膊,煞白的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
旁边是那条惹祸的擀面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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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微急得嘴唇都在哆嗦,怎么了?怎么了?陈东!
傻大个勉强咧了下嘴,一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笑。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
父亲面无表情,直直地站着。
还愣着干什么!医院!医院在哪里!苏微赤红着眼睛疯狂地向面前的两位老人咆哮。
母亲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院门,苏微一把背起陈东跑了出去。
白花花的太阳依旧照着头顶,陈东的胳膊软软地搭在身前,曾经那么有力量,让对手眼红的主攻手的胳膊,现在,却像一只断线的木偶。苏微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陈东的汗下雨一样地流,湿透了苏微的背,脑袋嗡嗡地响,好象还是在梦里,拼着命地寻找出口,苏微疯一般地向前冲。
医院就在不远,苏微像打冲锋一样飙了进去,声嘶力竭:医生!!!!
一声吼没把医生叫来,倒把陈东吵醒了,有气无力地拦住苏微,轻点声,放心,我死不了。
胡说!苏微转过来冲陈东开了火。
陈东的胳膊扎上了厚厚的绷带,硬邦邦的两根夹板,活脱脱的一个伤兵。
点滴室里没有别的人,天快黑了,终于有了一点凉意。傻大个不耐烦地数着输液瓶里的刻度,嘴里还开着玩笑,真是的,从小不生病,这倒好,打认识了你,就跟医院结成关系户了,早知道咱们直接在医院开间病房安个家多好。
苏微轻轻地笑,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对了,我问你,你怎么把我送到医院来的?陈东忽然想起来。
背过来的啊,怎么了?
你?吹牛吧?你背得动我?傻大个摆明了看不起苏微。
谁吹牛了?!当然是真的拉,不信,咱们再试试!苏微不服气。
试试就试试!傻大个站起来。
苏微蹲下身子把陈东背在背上,一使劲……直接趴在了地上。
傻大个笑得倒在床上直喊肚子疼。
苏微面红耳赤地分辩,是真的啊,我刚才明明一下子就把你背起来了啊。
陈东还要笑,脸却僵住了,慢慢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门外。
苏微觉得不对劲,赶紧回头,父亲就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