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座算不上熟悉的城市里没有朋友。
罗棋自认不笨,但他在人际交往上却有不小的问题。这倒不是说他对社交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是……他那慢好几拍的反应实在不能用“憨厚”来搪塞。
“打篮球被球砸,玩游戏被怪砍,听个笑话我都笑的比别人慢一拍……”罗棋很无奈,“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切,再倒霉,你有我倒霉么?”
旁边有谁接腔。罗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把想的内容说出来了,而接腔的那个“人”自然就是他旁边坐着的鬼。
鬼抖着腿,一脸的无所谓:“反应慢怎么啦,我反应这么快不还是被车撞死了?我冤不冤哪!”
罗棋又一愣,原本保持直视前方的视线不自觉就歪到身边。
不过那鬼正在忆当年,倒也没注意他:“明明就差告白一步了,突然就这么死了——谁有我倒霉啊!”
鬼的表情很平静,静的没有一点波澜。
罗棋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会被他发现的。可身体动不了,视线移不开,罗棋也没办法。
那鬼似乎在看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在眼里。他对着空气突然开始笑,笑得全身都在颤。
罗棋知道什么叫“强颜欢笑”,因为这事儿他现在经常得做;但笑成身边的鬼这样,他还从来没有过。
“笑的跟哭似的。”他偷偷在心里头嘀咕了一句,原本粘在鬼身上的目光倒是收回来了。
夏天的大太阳悬在头顶,即使有遮阳棚,站台上也热的厉害。
罗棋默默看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面,耳边是歇斯底里的大笑。
站台上有几个在等车的乘客,他们都听不见鬼的笑声。
只有罗棋能听见,只有他能看见。
鬼笑够了,垮下肩膀,转过脸来瞪罗棋。
罗棋咽了口吐沫,忍着没动。
“都是你……”鬼恶狠狠地磨牙,“我都好久没想起来这事了——都是你,害我又想了一遍!”
罗棋无语望天。
“都是你的错!”鬼贴着他腮帮子“咯吱咯吱”磨,磨的罗棋的牙都酸了,他才退回去。
“反正你也看不见我,”鬼忿忿不平,“用说的还不如直接动手!”
这么宣告完,他就从罗棋的身边突然消失了。
罗棋被他吓了一跳,刚要扭头找他,眼前就挂下两条半透明的腿。
“哈哈哈!”
三声大笑从罗棋的头顶传来,罗棋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小心眼的鬼,坐到他头上去了……
罗棋的脸顿时青了:虽然鬼是没有分量的,虽然鬼是不可能真的碰到他的身体的,但只要想象一下鬼坐在他头上的画面,罗棋就有打架斗殴的冲动——而这样的冲动在罗棋的人生中原本是从未出现过的。
换句话说,罗棋抓狂了。
“是鬼了不起么!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第五章
作为普通人,罗棋自然不可能有降妖伏魔驱鬼除妖的本事;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解决方式,罗棋说要收拾站牌里的鬼也真不是什么难事。
一切只要准备好合适的道具就好。
比如,陈记刚出笼的青菜香菇包。
“啊……陈记的包子……”鬼飘在罗棋手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掰开的热乎包子。
罗棋不动声色地吹吹包子馅儿,举止优雅地送到嘴边,然后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小口:“恩~味道果然不错!”不枉他特地绕路去买!
鬼眨巴眨巴眼睛,双手虚搭在罗棋胳膊上,凑过头去看包子馅,然后抽抽鼻子,可怜兮兮地望着罗棋以极慢的速度解决包子。
罗棋心里憋笑憋的内伤,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捏着包子一口一口慢慢嚼。
鬼看着他的动作,然后无意识地跟着开合起嘴巴,一下一下空嚼。
罗棋的动作顿住了: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傻气,傻的罗棋都不忍心欺负再下去,只得两三口匆忙吞掉剩下的半个包子——其间还被包子馅烫到舌头。
“包子……”鬼一脸快哭出来地盯着罗棋的嘴,五官都皱成了包子褶。
罗棋心里的怨气瞬间消失了个干净,反而充盈起深深的罪恶感:“我怎么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啊?”
面前的鬼看着虽然年轻,但这年轻也绝对没年轻到能让人把他当小孩子的地步。
“难道变成鬼会影响智力?”罗棋不负责任地瞎猜,然后在公交到来时,在鬼幽怨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上车后,罗棋难得幸运地占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他习惯地朝站台看:鬼正哭丧着脸,蹲在站牌下面唉声叹气。
于是罗棋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不是幸灾乐祸那种低级趣味的愉快,而是一种泛着柔软的愉悦,参杂了从心底漫溢出来的怜惜。
“明天……就不欺负他了吧?”
因为这样的心情,罗棋微笑着取消掉了后续的报复计划,并开始认真考虑对那个像小孩子一样的鬼更宽容一些。
可惜,鬼却一点也不配合。
夏季城市的夜晚说不上冷,于是站台的长椅有时候就会被一些流浪汉当成床。罗棋遇到过几次,已经见怪不怪。那天晚上他从车上下来,瞄见有人坐在长椅上也没觉得奇怪。
但等看看清那人在干什么时,罗棋立刻就皱了眉:那人脱了鞋,盘腿坐在长椅上,正大大咧咧地——抠脚。
这种行为罗棋也不是没有过,可他的行动地点都是在家,行动时间都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现在猛然在公共场合看到别人这么做,即便是晚上没什么人,罗棋也觉得不舒服——尤其是那人还时不时地把抠过脚丫的手送到鼻子底下闻……
罗棋黑着脸就要绕道。
可他刚抬脚,鬼凑上来了。
鬼飘在半空中,学着那个流浪汉盘起腿,然后两三下脱了自己的运动鞋——那鞋诡异地飘在他身边。
他离罗棋很近,近的那脚丫子就快碰到罗棋的鼻子了。
罗棋不知道他想干嘛。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当成什么也看不见,直接穿过他走人,但罗棋却不愿意这么干。
他不想从鬼的身体里穿过去。
所以他只能站着。
然后看着鬼一本正经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抠脚丫。
“啪!”罗棋清楚地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什么绷断的声音。
理智崩溃了,罗棋再也想不起要控制表情控制身体,他僵硬地退开两步,同手同脚地向住地走。
“嘿嘿……”一个阴森森凉飕飕的声音在他身后笑。
罗棋本能地回头——一回头,就对上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咧着嘴皮笑肉不笑,表情说不出的古怪阴险。
“居然差点被你骗过去了。”他的手虚掐住罗棋的脖子。
罗棋没动。
鬼冲他一龇牙,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冷兵器。
罗棋看着那两排白牙,“咕咚”咽了口吐沫。
威慑目的达到了,鬼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控诉:“你骗我!你、看、的、见、我!”
罗棋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回答道:“你有蛀牙……”
一阵风过,抠脚丫的大叔打了个喷嚏。
鬼悲愤地指着罗棋的鼻子怒骂:“要不是我碰不到你我一定掐死你!”
第六章
“你看的见我……”鬼幽怨地念叨。
罗棋坐在长椅上没动。
于是鬼又重复了一遍:“你看的见我……”
罗棋头疼。
原先还悠哉悠哉在公共场合做不雅动作的流浪大叔早就被吓得抱头逃走了——虽然罗棋长的一点也不具备危险性,但任谁看到他对着空气又是瞪眼又是叹气,还时不时说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都会寒毛直竖的;更何况现在还是大晚上的没什么人。
从目送大叔一路嚎叫着跑远那刻起,罗棋就坚信自已已经麻木了: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老实坐在站台里听那个变身复读机的鬼唠叨啊?
“你欺负鬼!”
鬼终于换了台词,罗棋感动得差点流泪。于是感动非常的罗棋终于开口搭话:“我怎么欺负你了?”
鬼恨恨地瞪他,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包、子!”
“噗——咳咳咳咳……”罗棋立刻掩住嘴,把喷笑硬生生憋成了咳嗽。
“咳不死你!”鬼怨恨地诅咒他。
他又笑又咳了半天才缓过劲:“你很喜欢吃包子啊?”
鬼愣了愣,然后警觉地盯着他:“干嘛?你还想用这招?告诉你,同样的招数对老子是不能使用两次的!”
“噗……”罗棋又想喷笑,“你是五小强吗?”
鬼回了他一个白眼。
“放心吧,我不会了。”罗棋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你之前坐我头上,我也不会这么干。”
“……”鬼沉默了,眼珠子心虚地往两边瞄,“谁让你不承认你看的到我啊,你早说了我也不会那个什么啊。”
罗棋乐了:“说了你就不会那么做了吗?”
“废话!”鬼朝天又是一个白眼,“就算变成鬼了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那么丢脸的事你以为我很想干啊?还不是一个人闲的。”
罗棋的笑容滞了滞,难得敏锐地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因为没有人看的见,因为没有人可以交流,所以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来打发时间——鬼就是这个意思。
罗棋突然想起了《荒岛求生》:电影里那个漂流到荒岛上的人把排球当成伙伴,每天不厌其烦地和它交谈。
而现在,这个站台就是鬼的荒岛。他对候车的人说话,他做很多恶作剧,他每天都在这里,却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会和他交流——明明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这里却只是鬼一个“人”的荒岛。
“你叫什么名字?”罗棋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又软,声音轻的就像自言自语。
鬼没听清:“你说什么?”
罗棋笑笑:“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鬼点点头,摊开手一耸肩,“忘记了。”
“呃。”罗棋差点被口水呛住,“什么叫‘忘记了’啊!”
“忘记就是忘记了呗!”鬼一脸无所谓地飘到他身边坐下,用手指指脑袋,“你也知道,车祸这玩意儿容易有后遗症,名字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
可你都是鬼了还玩失忆?
罗棋很想这么问,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样:“那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啊……记得很多啊。”他摸摸下巴,表情似笑非笑。
罗棋耐心地等他交代他都记得些什么,可等了半天,那家伙却挑着眉毛来了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罗棋歪倒。
鬼很没良心地挥手赶人:“聊也聊过了,你也该走了。”
罗棋很无语,可时间确实不早了,他也只得先回去——反正站台在这儿鬼也跑不掉,明天还能见面的。这么想着,罗棋也就不再磨蹭,起了身就往家走。
“哎哎,那个谁!”
走出没两步,鬼又叫他。
罗棋回头去看,鬼“嘿嘿”讪笑:“那个,你明天还吃陈记的包子吗?”
罗棋坏心眼地回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鬼挠挠头,有些扭捏的样子:“那个……反正我看你都是在站台吃早饭,陈记的包子又很好吃……所以……”
“所以?”罗棋莫名其妙,“所以什么?”
“没什么。”鬼迅速地否认掉,一转身飘回了站牌里。
罗棋困惑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罗棋还是绕路去买了陈记的青菜香菇包当早饭。
“你又欺负鬼!”
看到他手里印着“陈”字的塑料袋,鬼“嗷”一声扑了过来。他指着那袋子一副义愤非常的样子,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喜。
“难道他生前跟那家包子铺有什么关系?”罗棋突然很好奇。
好奇到把整个周末都耗在了那家陈记包子铺里。
第七章
罗棋的租的房子离陈记包子铺不算远,步行十分钟;离站台也不远,步行二十分钟。罗棋早上出门去包子铺买了早点再去站台,一共要走大半个小时——包子铺和站台的方向是反的。
陈记包子铺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和罗棋是同乡,不过已经在这个城市待了很久。
老板老板娘都是会做生意的,罗棋在包子铺买过两次包子,对方就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周六再去,老板娘隔着挺远就招呼他:“小罗来啦?”
“是啊,老板娘早啊。”罗棋笑着跟她打招呼。
“嗐,叫什么老板娘啊,叫赵姐!”
陈记的老板娘多少有点自来熟,一得闲就拉着客人天南海北地聊。罗棋上一次来才被老板娘问出名字,这次就被她喊“小罗”了。不过,罗棋并不讨厌这种熟络。
这座城市很大很陌生,能在住地附近遇到同乡,罗棋只觉得幸运。
“今天还是买青菜香菇的?”老板娘利索地找了钱给客人,转过头来问罗棋。
罗棋点头。
老板娘笑了,笑里多少还带着点得意:“今天青菜香菇的包少了,赵姐特地给你留了两个。我家老陈还说你们年轻人周末起不了这么早来买早点,现在咧,”她瞟了眼不声不响给客人装包子的丈夫,笑得越发畅快,“闷了吧!”
陈记的老板人很憨厚,不怎么说话。被老板娘取笑也不说什么,只抬头对罗棋笑笑,就继续忙手里的活了。
罗棋今天确实来的不算早,买早点的大部队已经撤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些散兵游勇,高峰时挤满人的小餐桌也空了几张出来。罗棋加了碗豆浆坐进店里,一边吃一边跟老板娘搭话:“赵姐跟陈哥这包子铺开了有好几年了吧?”
“不是好几年,是十好几年。”老板娘又送走位客人,暂时闲了下来。她拍拍手边的蒸笼,神情很是自豪:“小罗你别看咱这铺子小,我跟你陈哥还上过电视呢!”
其他桌有知道这事的食客也笑:“就是前几年那个民间美食的节目,连带着我们这些吃包子的都露了脸。”
“还有哪,去年小远考高考状元那次不也有电视台的来采访嘛!”有人补充。
罗棋听了一愣:“小远?”
“我儿子陈远。”老板娘容光焕发,老板也显出几分满足。
“小远那小子厉害哟!一考就考个状元。要是我孙子也有这出息我就谢天谢地喽。”
“李大爷,你家孙子才幼儿园啊……”
……
其他人再说什么,罗棋已经听不进去。他的心思都落在那个陈远身上。
包子铺里挂着老板一家的全家福,罗棋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个陈远的长相:不是特别显眼的相貌,但眉目硬气,戴一副深色框架眼镜,看起来就很沉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