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下来后,两人再度展开练习,却回不到原本的感觉。明明是优创作的曲子,他却泄愤般地乱拨吉他弦。于是田头开口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送他到玄关处的优低头致歉「今天被我弟打扰练习,真是对不起」。没关系啦,别放在心上......田头如此表示,优叹了口气。
「感觉好安静,他应该是出门了。那家伙的态度很傲慢吧?一点也没有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当弟弟的都这样子吗?」
面对优的疑问,身为独生子的田头也回答不上来,只好暧昧地应声。
来到优的住家后方,田头迳朝车站走去。一大早天气就很好,走了一小段路已满身大汗,明明来优的家三、四次了,却仍拐错了弯,等他发现不对劲时,人已在陌生的街道上了,循原路再折返,却再度弄错方向找不到路。比起不安......田头更气自己这么大了还迷路。
无可奈何下,只好找路人问路了。这时刚好有人迎面走来,对方轮廓越见清晰,难不成是......心生预感的田头一认出来人,心头随即一沉。对方手长脚长,身材高大,左脸颊红肿一块,果然是优的弟弟力。眼前乍然浮现「难听的烂歌」这句话,以及优气不过地和他扭打成团的情景。不想和他有所牵扯的田头,瞬间低下头。
对方只是瞥过自己罢了,应该不会认出来吧。心想对方似乎没有发现,却在擦肩而过时听到他嗤笑了一声,田头不由下意识回过头去。不料却被两道凌厉视线攫住,宛如掉进陷阱里。
「你果然是那个待在优房间里的家伙。」
「啊......嗯......」不知该做何回应的田头嗫嚅道。不悦的双眸倏然眯起,嘴角微微上扬。
「想自慰的话,请回你自己房间去做!」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田头实在不明白,而且竟然对初次见面的学长,放肆地说什么「自慰」......真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明明很烂却自我陶醉,一听到你唱歌心情就变得很差。我拜托你回去好好听一次自己的声音吧!笨蛋!」
一股怒气及羞耻猛然窜上背脊,田头倏地满脸通红,唇瓣微微颤抖。他不是没有毒舌的朋友,但那是有互相信赖的基础。被陌生人以恶言恶语羞辱还是头一遭。田头终于明白优提到弟弟时,总是说「那家伙呀......」的心情。
紧握的右手缓缓松开,田头斜睨着眼前傲慢又年纪小的男人。
「如果我是你,就算觉得哥哥的朋友来家里玩有点吵,也绝对不会去他房里大吼。即使不太了解对方是什么人,也绝对不会胡乱批评那人很差劲。」
优的弟弟露出一脸惊讶。
「你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吗?」
在对方开口反击前,田头继续道:
「你的脑子还真不灵光。」
对方忿恨的表情令田头胸口瞬间一紧。
「就算脑子不灵光,那又怎样!」
见男人一副打算抓住他的样子,田头脑海浮现兄弟二人水火不容的吵架情景。老实说,若对方抓狂起来,自己铁定赢不了。做出逃跑决定觉得田头倏地转身溜走,背后随即传来脚步追赶声。男人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揪回面前。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凭什么说我脑子不灵光?」
田头马上后悔方才挑衅对方。
「你......放开我!」
「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比我大上一岁,少故做伟大地对我说教!」
被人在耳边咆哮以及粗暴地摇晃身子,对田头而言都是头一遭。除了父母以外,他还不曾惹谁生气过。受不了对方直接冲击自己的激烈情感,田头用力甩动被抓住的手臂。似乎火大的对方突然粗鲁地猛撞田头,脚步一阵踉跄的田头,摔倒在沥青路面上。
「好痛......」
田头小声喊痛抬起头来,鼻内一阵麻痹,一股液体流了出来,他慌忙吸了下鼻子,但不旋踵,鼻血便将沥青路面染红了一大片。从没流过鼻血的田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便先掩住鼻子。从鼻子及嘴巴溢出的血腥味很不舒服,堆积在口腔内的血呸地吐了出来。田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量的血,自己该不会快死了吧......他绝望地想。
将自己撞飞的力,一直盯着这边。收敛起怒涛般的关西腔,一脸铁青地伫立当场。紧抿的嘴巴绝口不说「还好吗?」或「对不起」。
本以为鼻血会流个不停,五分钟后终于逐渐干涸。眼眶含泪的田头站起身来,低头转身就走。优的弟弟不再追赶上来,在附近公园把手脸洗净后,田头向路边一名带着孩子的女人问出往车站的方向。
回到家后,田头看了下自己的脸,擦伤的右脸颊和鼻头令他更加忧郁。他再也不想跟优的弟弟有任何牵扯了。
......暑假过后的九月,这天早上举行了下半学期的开学典礼。一早离上课还有些时间,田头在教室里翻看昨天才出刊的音乐杂志,优则坐在前面位子和他一起看。
「果然还是Talking Heads好......」
优在暑假剃了个和他喜欢的音乐人类似的光头发型,现在头发长了点,看起来跟「棒球少年」没两样。
「田头。」
一回过头,便看到班上一名不常讲话的同学站在旁边。
「有人想和你讲话,是学弟。」
学弟......一头雾水的田头坐在椅子上偷瞄走廊,瞥见那名高大的学弟不禁吓了一跳。
「咦?那不是力吗?应该是叫我出去吧?」
面对优的疑问,那名同班同学困惑地皱起眉头。
「但他说要找坐在小日向优对面的人,我想应该是田头......」
优歪着脑袋询问田头「......你是不是和他说过话?」田头没透露自己被优的弟弟撞倒在地过,他不想搬弄是非,也不想再和对方有任何瓜葛。
「没有,我只在你家见过你弟弟一面而已,除此之外就没说过话......」
优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走廊。不到一秒钟,从走廊传来的激烈争吵让田头生起不妙预感。不顾优的制止,力冲进了二年级教室。明明是高年级的教室,他却旁若无人地擅闯,教人头痛,力直直走到田头面前,右手重重拍在桌面上。田头反射性地缩了下背脊。
「为什么你不出来走廊?」
眉毛挑高的力,一脸不悦地怒吼。田头回应的嗓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我不是说有话要跟你说吗?想给我难看就直说啊!」
优一把抓起大声咆哮的弟弟衣襟。
「我已经说了!真一和你无话可说!你快滚回自己教室去!」
「别碰我!浑蛋!」
弟弟甩开优,抬脚踢了下他的小腿,优痛叫一声,兄弟间的战火一触即发。之前这两人的打架情景闪过脑海,田头不由得脸色铁青。在家里的话,不过是兄弟吵架,但这里可是学校。
一把抓住被优恨得咬牙切齿的弟弟手臂,田头冲出教室,众人的瞩目害田头羞耻到不行,他一路拉着力来到走廊尽头,在下楼的楼梯间才放开手。
「拜托你别大声嚷嚷引起骚动......」
田头的额头及背脊都渗出粘腻的汗水。
「你找我想说什么?」
他低着头询问。但眼前的人和方才激动吵杂的表现判若两人,一迳沉默不语。不愉快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上课预备铃响了。
「你这家伙真叫人生气。」
想到上回脸受伤的事,田头忍不住低语。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叫自己出来?田头逐渐满肚子火。继续僵持下去,两人也不会出现任何对话,如此判定的田头转身打算返回教室。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臂却被抓住,终于要开始讲了吗......田头感到厌烦不已。
「让人生气的是你还有优吧!跟废物没两样!结结实实的笨蛋!你这种说话方式也一样!」
田头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辩解才好。
「我和优的成绩......差不多。」
弟弟露出一脸疑惑。
「成绩好就代表不是笨蛋吗?」
抓住他手臂的手劲增强。
「这是个老师去援助交际,政治家贿赂和逃漏税都理所当然的时代。看看四周,笨蛋多得简直快满出来,教人无法呼吸,想死也死不了!」
关西腔净讲些阴郁的话,内容却很空泛。在意时间的田头看了看手表,离上课铃声只剩下三分钟了。
「快要开始上课了......」
即使田头如此说道,弟弟的手还是没放开,甚至置若罔闻地继续喋喋不休。
「撞倒你的时候,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对,但那时我没有立刻道歉,所以今天才特地到教室找你,我一直很在意你说的话,仿佛有刺哽在喉咙很不舒服!为什么我那么在意你说的话?我怎么也想不通!」
「上课快来不及了,想说什么以后再......」
挥动手臂也甩不开紧抓的手,对方反而更加紧紧扣住。
「你不但啰嗦,也跟我想的一样很差劲。我这人只说实话,这样有什么不好?」
「说实话并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弟弟说到一半就被田头打断。
「只是不太体贴人而已。」
弟弟的眼睛倏然大张,猛眨了好几下。
「骂人差劲什么的,会让人受伤。」
弟弟仿佛受到责备似地猛跺了下脚。
「但那是实话啊!你和优都很差劲,所以我才......」
田头觉得自己好像在跟小学生对话。
「所以说......不但是自己,还要顾虑到对方的心情,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这人很不体贴。」
上课铃声终于响起,田头强行甩开他的手,扔下一句再见爬上楼梯。正想着总算逃离对方了,背后却突然想起一阵匆忙脚步声,该不会......田头浮现不妙预感。回头一看,力居然追了过来。不明白他粘着自己要干嘛,总之先进教室再说......可惜在到达教室后方的门口时,他就被力逮着了。
田头对面,就在教师讲台旁的教室入口处,一名女导师刚好开了门,偏着头目不转晴看向两人这边。
「我、我想和你做朋友!」
呼吸紊乱的力,一脸正经八百地说。但田头并不想要一个这么唯我独尊、且脾气火暴的年轻友人。
「想跟你多聊一聊。」
女导师轻轻一笑,力霎时面红耳赤。纯情的态度和方才自暴自弃的口吻迥然不同。
这家伙是怎么了?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田头沉思。
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田头,慢吞吞地钻出温暖被窝,从散落地面的皮衣当中取出手机。
电话是徒有其名的经纪人打过来的,通知田头有事要谈,麻烦他赶紧过来经纪公司一趟。像这样的紧急联络,差不多半个月没发生了。从旅馆走到公司起码要花十五分钟,田头慌忙冲个澡,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
「你在干嘛?」似乎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吵醒,床上的榎田坐起上半身来。
「刚刚有通电话过来,叫我去公司一趟。」
男人懒洋洋地朝他招手,田头缓缓靠近床铺。
「真是的,好久没一起过夜了说......」
榎田用甜腻的嗓音呢喃。伸手将田头扯近,赤裸的上身抱住他亲昵吻着。田头婉转制止他打算撩起自己衬衫的动作,和想做爱的男人拉开一点距离。
「中午快过了喔。」
「好吧,再跟你联络。」榎田轻笑一声,耸了耸肩膀。
田头走出旅馆。外头天气不是很好,天空一片灰蒙蒙。像这样偶尔和榎田一起睡得关系已持续近三年。刚开始还以为他对自己有好感,但长时间交往后,即使不愿意,仍能察觉对方真正的心意。自己不过是愉快的玩弄对象,但自己反之亦然。
偶尔和他过夜换取工作机会,巧妙平衡彼此的供需。和男人睡,田头几乎没什么罪恶感,因为没啥损失。当然偶尔也会极度空虚,但只要那个时间点一过,也就无关痛痒了。
到了经纪公司,经纪人松川将他带往会议室。从事音乐相关工作已有十年,这之间换了三次经纪人,目前和松川合作二年了,不过两人却不太合得来。
田头在椅子上坐下,松川缓缓直言「你想不想接戏剧?」脸上泛出兴奋红晕。
「秋天有一部连续剧即将开拍,好像是恋爱喜剧。他们邀你演出女主角的旧恋人,是准主角级的角色喔!」
和兴奋的松川完全相反,田头相当冷静,甚至可说丝毫不高兴。之前已经有过无数类似的邀约了。
「我不想演戏。」
松川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这可是连续剧!你也好久没接工作了不是吗?!」
「我......只想从事音乐工作......」
松川难掩傻眼的表情,重重的叹息几乎刺痛耳朵。
「你的本业目前处于休店状态,接戏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才不是凭喜好开店休店那么简单!不管自己做了多少曲子,都没办法推出CD,累积数量已经超过五张专辑了。公司毕竟不是做慈善事业,既然清楚不会大卖,当然不会虚掷经费去制作。
十八岁时,田头以「SUNDAY BREAD」这个乐团的一员出道,但成员的演唱实力只有「偶像」程度而已。而出道曲非常受欢迎,第二张单曲也还算过得去,但之后就每况愈下,三年后就解散了。后来田头以「广海贵志」的艺名单飞出道,但CD的卖量却少得叫人失笑,五年前出完第三张单曲后,便靠着帮人伴奏讨生活。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要做音乐......」
六年前,他正为CD销量烦恼时,经纪公司的社长半命令地要他去演戏。随便演了下,却刚好演活「怠惰青年」这角色,大受好评。自此之后,戏剧邀约如雪片般飘来,但田头全都拒绝了。当演员固然新鲜,但却不怎么有趣。既然无趣,就没必要继续下去。
会议室一片沉寂,田头半垂眼眸没去看松川,他八成一脸「唱片卖不好,工作就不要挑三拣四......」的表情。然而,松川却说出令他意外的话。
「我认为「广海贵志」还有发展性。但那可能性不在音乐上,而是做为一个演员。我看过你参与演出的那部戏,真的演得很好。老实说,我认为你会成功,所以......希望你能再次好好考虑,我绝对不会叫广海贵志先生「放弃音乐」。如果真那么喜欢,应该也有两全其美的道路可以选择。若藉演戏打开知名度,到时说不定能顺势推出CD。这样不也很好吗?」
田头低俯脑袋咬咬唇......他没办法出声反驳。
「你回去好好想想,请在下礼拜之前给我答案。」
突然,会议室的门连敲都没敲就被打开,不速之客是经纪公司今年最卖的新人偶像立花由里香,以及她的经纪人。
「啊,你们正在商量事情吗?真是不好意思。」
由里香的经纪人低头道歉,松川立刻亲切笑说「没关系,反正我们也谈完了。」田头不发一语地站起身,朝站在门前的两人轻点了下头离去。回到只有自己一人的住处一样烦闷,田头转念一想,干脆搭电梯来到公司七楼,接着再爬楼梯登上顶楼。
天气依然不变,远方一片朦胧,似乎卷起了黄沙。当初乐团解散自己决定单飞时,也曾来过顶楼。当时各种机会并非自己决定,而是别人事先铺好的路。
他的音质虽然不错,但声量小音域狭窄,唱什么歌听起来都一个样。为了掩饰歌声不好,田头开始练习乐器,但没啥慧根的他,怎么练都一样拙劣。也想过干脆别干了......但除了音乐,他什么都不想做。
手机突然响起,本以为是榎田,看了手机画面才发现是优。
「昨天真的很愉快。」优开心地说。「我回家之后,突然觉得很怀念,就把一些旧唱片拿出来听,一直听到早上,结果被太太骂「你是笨蛋吗?」,今天也睏得要命。」
听着他愉快地声音,田头的嘴角不由得上扬。
「我正在外头跑业务,偶然得知「SEER」本周末举办现场演唱会。好像还有剩票,吉他手的演奏很有个性,听得出他动不动就来上一段即兴,独特的密技很受狂热粉丝喜爱。如何?那天有工作吗?」
问了之后,优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补充几句。
「仔细想想,你不是在音乐经纪公司工作吗?只要跟公司拜托,应该就弄得到票了吧......」
经纪公司根本不可能帮自己准备喜欢的乐团门票,因为他睡觉的时间比工作时间还长,公司才不可能鸟自己。现实就是如此,田头苦笑。
「我也想去SEER的现场演唱会,你帮我一起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