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啸东最后站起身来,倨傲的俯视了顾云章:“我不留你,你随时都能走。不过回去后就带着你那帮马贼兄弟滚远一点,别让我在清余一带再见到你!另外等你养好刀伤、皮肉又做痒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看你一身骨头轻得很,找机会也该好好敲打一番了!”
顾云章声音轻微的作出了回应:“我迟早杀了你……”他刻毒的盯着葛啸东:“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大不了我杀你一辈子!”
葛啸东垂下眼帘微微一笑,仿佛是忍俊不禁了:“顾云章,你真可爱。”
葛啸东走后,有小兵过来给顾云章喂了一碗红糖水。
顾云章的命贱。
他打小没爹没娘,记事起就是自己讨生活,小小的一个孤人儿居然没有饿死。如今他让葛啸东划出满身的伤口,血流一地又被捆绑着蹂躏了一夜,喝碗糖水竟也就缓过了这口气。
鼓足气力穿上衣裤,他对那小兵请求道:“劳驾,再给我一点糖水吧。”
小兵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现在看他实在是怪可怜的,就又给他端了一碗。
在两碗糖水的支撑下,顾云章扶墙站了起来。
他的问题是体力不足,肉体上的痛楚倒是次要的。深吸一口气咬了牙,他走到自己昨夜被扒下的那堆破衣裳前。
衣裳早成了紫黑色的血布条子,干的发硬。他颤巍巍的弯下腰,从里面翻出一把勃朗宁。
把枪掖在腰间,他低头走出仓库,把自己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从仓库到大门之间,很有一段距离。顾云章像个游魂似的无声行走着,三五成群的葛师士兵在一旁好奇的指点了他,他不在乎,只尽量拢紧了单衣的前襟——毕竟是深秋时节了,风冷。
一个小兵蛋子拿着个热馒头,独自站在大门口一边吃一边打望顾云章。
他没想到顾云章会停在自己面前。
顾云章静静的看着他,并且伸出一只手去:“馒头给我,我饿了!”
小兵蛋子这辈子没遇过如此霸道的乞丐,一时怔住,不由自主的就把手中馒头递给了他。
顾云章接过那大半个馒头,一边狼吞虎咽的咬嚼,一边继续向外走去。
9.小变故
顾云章走出能有半里地,就觉着自己要支撑不住了。
他疼。
葛啸东把每一刀的力道都拿捏的十分精准,刚好划破了他的皮,却没有深入到割开他的肉。所以他尽管被砍的好像一个血葫芦,却是既未伤到骨头脏器,也不会失血多到死去。
他怀疑葛啸东是不屑于杀自己,在葛啸东的眼中,他似乎永远都是卑微可笑的,简直不够资格成为对手;或者这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当然,他在其中扮演着老鼠的角色,是猫嘴下的消遣。
顾云章在一片枯草上坐下了,每一道伤口上都像是被浇了盐水滚油,撕撕扯扯的长久疼痛着。隔着单衣握住腰间那把手枪,他细细思量了昨夜那场混战的前因后果。
他占下清余县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都知道他缺粮,可葛啸东怎么就掐的这么准,单挑昨天晚上、单挑那间粮仓打埋伏呢?
葛啸东的地盘大得很,即便他一直憋着报仇,也未必能把时间地点都拿捏的如此精确吧?
顾云章垂头将身边众人琢磨了一个遍,末了把海营长和金连长两位拎了出来。
要说有嫌疑,那海营长应该是头一个——他有心眼儿,会打仗,早在无形中越过了赵兴武。不过金连长也不能脱干系,昨天可是他力主搞这场夜袭的!
海金二人交恶这一点是无疑了,也就是说这两人应该不会串通一气篡自己的权。昨夜自己被困进粮仓院内后,海营长那边剩下的人少,不来救援倒也罢了;金连长可是全员随行的,怎么也没个动静?
顾云章忖度良久,后来实在是扛不住秋风凉了,同时身上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起身继续慢慢走去。
顾云章走了小半天,也不过前行了十几里地。
他累得眼前发黑,扶着一棵树再也抬不动脚;想找点吃的,可周围都是荒草甸子,根本没有村落。
正在他半死不活之时,前方忽然颠颠簸簸的开来一辆汽车,经过顾云章后又行驶了不过十多米,便“吱——”的一声来了个紧急刹车。车门开处,赵营长跳下来了。
眼望着顾云章,他显然是又惊又喜,拔腿便飞跑了过来:“大哥!”
他比顾云章年长了十多岁,但是按照当年柳子里的规矩,他得称当家人一声大哥。后来柳子成了独立团,他虽然也跟着海营长等人改口叫团座了,可着急时一张嘴,喊出来的还是“大哥”。
顾云章见他一个人一辆车,心中并没有遇到部下的欣喜,反是警惕起来:“你从白家堡回来了?”
赵营长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我们是今天上午往回返的,我坐汽车,比队伍快,先到了。”
顾云章又问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赵营长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热汗:“我在清余外边听说你让葛啸东抓住了,就没敢进城,想先来粮仓看看情况。”
顾云章笑了一下:“看什么情况?”
赵营长知道顾云章性好猜忌,所以索性实话实说:“我想看看你是死是活,你要是活着,我就得想法子把你给救出来。”
顾云章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那我要是死了呢?”
赵营长迟疑了一下:“那……那我就马上回白家堡,搂钱回辽宁老家过日子去。”
顾云章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再收回:“赵兴武,城里是不是出事了?”
赵营长略略抬头,见顾云章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就点头老实答道:“我有个副官留在城里,今天在城外半路堵我的车,告诉我说你陷在葛啸东那里了,老海本来想天一亮就去救你,可是金满祥那边忽然起了事,要杀老海;后来老海不知怎么想的,集合了队伍没往外走,倒是在城里和金满祥打起来了。”
顾云章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到眼神里,恨不能直看到赵营长的骨头里去,声音却是平和:“你手下的兵也不少,为什么不进城和那两位比试比试呢?”
赵营长苦笑了,同时又有些畏怯:“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去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况且说句那什么的话,海长山金满祥这俩人,无论是谁得了势,我都伺候不起,他们也不能再容我。”
顾云章听到这里,也就不好再试探逼问下去了。扶着赵营长的肩膀思索片刻,他提起一口气,强作无恙的迈步向汽车走去:“咱们不进城,直接回白家堡!”
赵营长,因为自知能力有限,所以对顾云章是无条件的服从。陪着这位大哥上了汽车,他命令司机立刻调头,从清余外围绕过去,直奔白家堡。
汽车开出了十里地,迎面遇上了正在缓慢前进的赵营队伍。赵营长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吆喝着下令全体向后转,沿原路返回!
在将近傍晚之时,赵营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又回到了起点。
起点是依山建造的一座大营房,四角搭着炮台岗楼。先前作为匪窝,这里显着十分空旷;如今成了军营,因为大量的招兵,所以又拥挤不堪起来。
顾云章一直无声无息的藏在汽车里,此刻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引发了一波讶异。他像往常一样寡言而又镇定的扫视了部下官兵们,然后就带着赵营长,自自然然的离去了。
顾云章自住着一个小院儿,院门对着军营侧门,院后直通山上。院里有两间相连着的大瓦房,一间摆着桌椅,算是客厅;另一间砌了火炕,充当卧室。此刻顾云章把赵营长领进客厅内坐下,随即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清余县里的事情不要声张,下面有人要问起来,你就权作不知道。记住了没有?”
赵营长认真的连连答应:“我记住了。大哥你放心,我肯定能管好我这张嘴。”
顾云章转过身去,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了:“葛啸东不放清余,他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赵营长有点糊涂:“那……就让他们回来啊?”
顾云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是懒得和赵营长细讲。垂下乌浓的睫毛,他盯着地上砖缝出了半天的神,最后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赵兴武,你下去吧!”
赵营长和他在一起很紧张,不累也累了。如今听到这句话,他就像得了赦令似的,立刻起身告辞离去了。
顾云章从卧室中找出刀伤药,然后就把上衣脱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再流血,然而摸着很黏,仿佛是要化脓的样子。他把药粉倒在手上,摸索着往前胸后背上涂抹,同时就疼的直吸气。
上药完毕后,他把裤子也脱了——葛啸东给的衣裳,他不想穿。
这时打杂的勤务兵挑着水和米面菜肉过来了,又生起了屋角的小火炉。待他退去了,顾云章就从卧室内走出来,开始光着膀子做饭。
顾云章为自己煮了一小锅稀饭,炖了一大碗猪肉。
吃饱喝足后他蹲在水桶边,仔仔细细的洗刷碗筷。这些琐碎活计时常让他感到轻松惬意,简直可以成为一种愉快的小消遣。
由此又可以推断出,他的确是天生的穷命,受不住旁人的伺候。
10.清理门户
七天后,海营长和金连长果然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回到了白家堡。
这两位如今已经言归于好,因为四天前他们听说顾云章已经活蹦乱跳的回了白家堡——既然大哥还活着,那他们这一仗就进行的毫无意义了。
海营长和金连长凑在一起嘀咕许久,揣测顾云章是否知道自己这些天的反叛行为——照理说,是应该知道的;可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听之任之,不过来清理门户呢?这不是顾云章的行事风格嘛!
后来海营长琢磨着说道:“小金,你看咱两个一向都不对付,他会不会以为这就是一场小内讧呢?”
金连长听了这话,觉着海营长这个想法实在是很傻很天真,简直一厢情愿的过了火,所以就没言语。
海营长和金连长思前想后的,还是有些心惊肉跳,打算趁着顾云章没露面,先合力稳占住清余,到时一旦顾云章翻脸,自己还有个根据地。哪晓得他们这如意算盘打的正美,葛师忽然开过来了!
葛啸东说过要让顾团滚出清余,顾团不滚,他只好磨刀霍霍的过来往外撵人了!
顾团上次是趁着葛啸东兵少势孤才攻下清余的,这回葛啸东重整旗鼓杀奔过来,城内顾团人马有限,所以立刻就败下阵去,屁滚尿流的逃出了清余。
士兵们在下面也听到许多风言风语,知道长官想要脱离顾团单干,便都很不愿意,怕离了大树再难乘凉。海营长被葛师追杀的停不住脚,又怕小兵造反,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撤回了白家堡。金连长不想回去,可是这一片土地已经被顾团和葛师分割,容不下他去做这第三方力量。思前想后的掂量了二十多分钟,他沿着海营长的狂奔脚步,也跟着往白家堡去了。
顾云章站在军营门口,很和气的迎接了海营长,以及十分钟后抵达的金连长。
海营长心虚,又觉着对不起顾云章,所以见面之后就很有意向他跪一个。金连长更是胆战之极,在顾云章面前几乎不敢抬头。顾云章却佯作不知,只说大家路上辛苦了,进来吃晚饭吧!
晚饭就摆在营内的指挥部里。指挥部相当于一般匪窝里的议事厅,但因顾团搞的是一言堂,所以指挥部就逐渐演变为长官聚会、胡吃海塞之所。
勤务兵们将肥鸡大鸭子之类的菜肴流水般端上了大长桌子。赵营长等有头有脸的军官们也过来作陪了。顾云章坐在首席,照例是不大吃喝,只端了一小碗肉汤,饮茶似的不时抿一口。海营长这两天疲于奔命,早饿狠了,如今见了满桌荤腥,当即开始狼吞虎咽的大嚼;金连长见顾云章果无异状,便稍稍将心放下,也跟着抄起了筷子。
及至大家都吃到八分饱了,顾云章放下汤碗,忽然说道:“清余丢就丢了,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地盘。”
海营长红着脸垂下头去:“团座,是我太没用。”
顾云章站起来,走到了海营长身后。
抬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背,他绕着桌子踱起步来:“不怪你,葛啸东这些年并非浪得虚名,他的确是能打。”
他缓缓的经过了赵营长:“葛啸东不仅懂打仗,还懂人心。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桌上众人一起放下碗筷,神情严肃的恭听团长自我检讨。
顾云章没再说话。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金连长身后,他甩手就是一枪!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兀了!
没人注意到顾云章是何时拔的枪,只看见金连长在子弹的冲力下猛然向前一扑,头脸拍进菜盘子里,就再也没能起来。
清脆的枪响似乎还回荡在房内,可顾云章已经快速的探身伸手,抓头发把金连长向后拽了起来。
金连长脸上汤汁淋漓,一双眼睛还睁着,心口处赫然一个血窟窿。
顾云章一手提着枪,一手抓着金连长,神情平静的环视了桌上诸人,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海营长“扑通”一声跪下了。
顾云章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松开手;而金连长失去最后的牵扯依靠,就斜了身体一头栽到了地上。
“海营长起来吧!”他低声开了口,语气依旧是和缓的:“没你的事。”
海营长站起来——随即又跪下了。
顾云章走回首席,平心静气的坐下说道:“以为勾结上葛啸东就有了靠山?笑话!难道葛啸东稀罕他那几百小兵吗?”说完他转向海营长一点头:“你的事我心里有数,不用怕。你和金满祥不一样,我不怪你。”
海营长咣咣咣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坐了回去,目不斜视。
这一晚,金连长的亲信手下也被尽数捆起来押走了。
顾云章怕这些人和下面士兵串联闹事,所以将他们严密囚禁起来。
第二天上午在操练场上,这些人当众被乱棍打死,罪名是反叛通敌。
行刑人得了顾云章的授意,故意捡人身上那不甚致命的地方下棍,让这场死刑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围观士兵们眼看着活人被打成稀碎的一团血肉,却又不能干脆断气,便各自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顾云章了结了这一桩心病,然后便继续去找粮食——眼看就要入冬了,冰天雪地的日子可不容易混过去!
东边的道路已经被葛啸东封死了,顾团只好跑到几百里外去弄粮回来。这两年年景一直不大好,处处又总是兵荒马乱,哪里也没有富余粮食去供养这么几千人。幸而顾团全体都没脸没皮,不给就抢,抢不来就花钱买,买不来就换地方再抢;反正这些人双肩荷一口,为了肚皮可以不要命的。
如此忙碌到十一月,几场雪一落,天气立时就转为了严寒。顾团士兵们回到大营,开始守着火堆过冬。至于存粮——一定是支撑不到开春的,况且即便是开了春,也离新粮收获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过到时再说吧,眼下这个世道,还不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11.冬日生活
顾云章的冬日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他守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子,捧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披着件不知从哪儿抢回来的貂皮褂子,感觉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还有更乐的,就是年前腊月里顾团出资为白家堡请了两台小戏,台子搭在军营外的一块平地上,灯火辉煌锣鼓喧天;顾云章那处院子依山而建,地势很高,所以从卧室炕上的窗口往外一望,就能远远瞧见戏台上的情景;如果将窗子推开一线,那唱念的声音也可依稀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