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道歉。”
艾德看了看罗恩,罗恩平静地说:“是我让他这么干的,我一直在你们身后。”
“哦。”我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即使我什么都不做,艾德也不会有事,罗恩只是想看看我和枪火之间会不会来真的。我问:“结果怎样,我合格了吗?”
即使此刻面对我的问话,罗恩仍能保持坦然的沉默,他的双眼、神情、任何举动都无法反映内心的想法。
我疲惫极了,像刚从狂风暴雨中归来。
“好了。”“对手”说,“出去吧。”
他把艾德推到罗恩跟前,我以为他也会跟着出去——这里是什么地方,像个阁楼。
“对手”最终留了下来,在赶走所有人后,从角落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前。
这是一张普通的弹簧床,结实、沉重,冒着一股老旧的傻气,不时发出咯吱声。我盯着他看,他也毫不回避。我们第一次不在危机四伏的场所会面,而且周围没有其他人。也许这会是一个说服他的好机会,他应该能冷静地做出判断。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手”已先开了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反应确实有些迟钝。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
“我在教堂后面找到你的背包。”他说,“手电筒、弹药、火柴、防水布、指南针……唯独没有吃的。”
“我找不到吃的。”
“我可以给你,足够你到下一个落脚点。如果你要走的话,还能分给你一些巧克力。”
他的说话方式很奇特,不会让人感觉糟糕,也不像我那样强硬而明确地说“希望你们离开”。这使我感到,他并不是要赶我走,离不离开完全取决于我自己的决定。
“我得想一想。”我说,“我还没有想清楚。”
“当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不会反对。也许你会对罗恩的态度感到不高兴,但是死去的卢克是他的兄弟,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亲人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人们常说:死者可以摧毁生者。”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也许吧。”他说,“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事。”
“比如凯瑟琳。”
他吃了一惊,非常意外。
“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
“凯瑟琳·S·米勒夫人,我看到她的墓碑。他是艾德的母亲。”我说,“这也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不。”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将她牢记在心,我们留在这里则是有别的原因。”
“是秘密吗?”
“对手”说:“你会知道的。”
我原本以为他会点头说是,再一口回绝我打听这个秘密的要求,可他看起来并不生气,甚至给了我一个非常值得回味的答案——你会知道的,但还需时间。
“枪伤恢复之前,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至少会有一个人看顾。”
在我倾听这些话时,我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似乎有了小小的缺口。
这个小屋四周环境并不明亮,甚至可说昏暗,他在背光的一面说:“其实我应该道歉,然后感谢你。”
我那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道歉?感谢我?为什么?”
“还记得罗恩说,他记住了卢克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吗?”
“记得。”然而我想起的是那个叫卢克的男人全身鲜血淋漓,倒挂在树上的样子,还有那双灰白的眼睛反射天空的微光。这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希望“对手”能跳过这些,直接进入正题。“对手”说:“我也记得,但我不像罗恩只记住了伤口的位置。我察看卢克的尸体,那些刀伤已经足以让他毙命,但他会死得很痛苦,时间会很长。想必制造这些伤口的人是希望能让他体验到最可怕的痛苦,并让痛苦更持久一些。虽然最后致命的是对准心脏的射击,可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需要浪费子弹。”
他看着我说:“现在我想问,你有没有把刀插进卢克的身体,割断他的喉咙?你有没有参与这场虐杀?”
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我回答。
在这简短的一刻,“对手”似乎松了口气。他说:“抱歉,谢谢。”
“真的吗?”我说,“你相信了?”
这么轻而易举,简直不可思议。
“对手”站在门口说:“我相信了。你演得太像真的了。”
他出去之后,我开始反复琢磨这些麻烦而复杂的事为什么都让我遇上了,就好像踩到老鼠夹子摔倒后又砸碎了花瓶。我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噩运和死神总是形影不离。
至于“对手”,我可以说,他原本并不愿意,甚至没有想过要接纳一个陌生人,即使此刻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认为是在冒险。罗恩一看见我就生气,因为他没办法一一找到杀害卢克的凶手,至少目前做不到,于是只能把气出在我身上。这对一个团队而言非常危险,即使我根本还算不上队员,只是暂时被允许待在这里,但矛盾仍然无处不在。
我躺在床上又试着动一动,这次只觉得动起来感觉十分奇怪,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不是自己的。稍稍让我安心的是,这个迟钝麻木的躯体是一个远离痛苦的躯体,我决定就这样睡一会儿,避开疼痛袭来的时段。最近总是东躲西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床了。在这张简易的弹簧床上,我很快睡着,并且没有受到噩梦侵扰。这是我流浪至今最舒适的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伤口传处的疼痛弄醒。我出了一身冷汗,从腰部的位置开始,一种喷火似的剧痛沿着脊椎爬上来。我的身体也开始因为这种疼痛而僵硬。起先我还以为这是因为睡觉的姿势不对造成的,我应该侧躺或者俯卧,不过后来发现要换一个姿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只会让我受更多罪。
我坚持了一会儿,伸手朝旁边摸去,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我握在手里,这样好分散注意力,或是有个撒气的地方。我的手在弹簧床靠墙的那边摸了几下,手指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将它拉过来,是一只绒毛小熊。可能由于长期爱抚把玩,玩具熊身上的绒毛已经有些脱落,一块块像长了疥疮。这种老式玩偶也像过去的工匠们那样古板严肃,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傻乎乎的样子。小时候我有过一个类似的玩具熊,但我总是把它扔到床的那一头去,我非常讨厌和它一起睡觉,那是小女孩才干的事。但是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在孩子床头放一个玩具娃娃,这样能够填补空缺,能让孩子们孤独时抱个满怀,生气时用力发泄。玩偶是爱的化身。
房间里有了一些微光,我不知道光从何来,在我的想象中,藏身之处不该有光,但这种光又不像灯光,而是一抹灰白,透过窗户,雾蒙蒙的,很像阴天的清晨。我放下手中的玩具熊,伤痛又开始发作了。
我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外。
艾德悄悄推开门走进来,双手藏在背后,像个上课迟到的小学生。
“你醒着吗?”他低声问,似乎想转身离去。我说:“我醒着,怎么了?”
“我能进来么?”
“当然,过来。”
艾德关上门,踮着脚来到我床前,脸上带着神秘微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我疼得不想动弹,他坐在刚才“对手”坐过的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额头。
“你感觉怎么样?”小家伙像医生一样问我,他的手是冰凉的带着种湿漉漉的触感。
“很好,再睡一会儿我就能起床了。”
“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让我猜猜是什么。是吃的吗?”
“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把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大玻璃瓶,里面五颜六色的,玻璃表面还带着水气。
“是什锦水果罐头。”他用力摇了摇广口瓶说,“你能打开吗?”
“我恐怕得试试看才知道。”我说,“过来帮我一把。”
他放下瓶子,按照我的提示把我从床上扶起来。这项工作艰苦卓绝,不过最后还是获得了成功。我摸到伤口周围的纱布,很干燥,包扎得很好。
艾德把水果罐头递给我,彩色的水果块被糖水浸泡着——橘子、樱桃、菠萝、椰果。尽管用力会让我很疼,但我还是忍不住拧开了瓶盖。
26.渔人先生
艾德找来勺子,从瓶子里挖出一块橘子送到我嘴边。
“你喜欢的橘子。”他说。
“谢谢,先生。”我顺从地张嘴,接受他的好意。糖水浸过的橘子没有酸味,又软又滑。这种东西我以前从来不碰,我喜欢新鲜略带酸味的水果,不喜欢光有甜味的。爱玛总是泡蜜糖水给我喝,我总是偷偷倒掉,此时回想起来,我好像做了很多故意和他们作对的事。
艾德又从玻璃瓶中舀了一块菠萝放进自己嘴里。他的腮部鼓起来,像个小球一动一动。
“再给我一个。”我说。
“你要什么?樱桃?你想要樱桃吗?”
“要最大的那个。”
艾德费力地从最低下找樱桃,表情专注一丝不苟。第一次在别墅的储藏室里遇到他时,他的行为一点都不像小孩。他有足够的自控能力,保证不会泄漏不该说的秘密,关键时刻还会装傻。可如果现在我向他探听“对手”的往事,他会不会毫不设防全盘托出呢?
“你叫什么名字?”艾德忽然抬起头问我,手里的勺子上盛着一个鲜红的樱桃。
这是个非常简单普通的问题,但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想让他像狼牙和枪火一样称呼我吗?那不过是一个代号,但我更不想提起以前的名字,假设以前那个我真的存在的话,最好就这样让他成为过去。
我说:“我不太记得我叫什么了。”
“别人怎么称呼你呢?”
“他们叫我‘喂’,或者‘你’,什么都行,总之我知道他们在叫我。”
“那么我可以叫你‘橘子先生’吗?”
“最好不要,听起来很傻,换一个。”
他想了想说:“我养过一只小狗,它叫‘白鲸’。”
“别想用狗的名字叫我。”
“我叫你渔人。”
“还是很傻。”
他放下玻璃瓶,看到了我胳膊底下的玩具熊,我把它拿出来给他。艾德抱着熊宝宝用力摇了摇,问我:“你会讲故事吗?”
“你要听什么故事?”
“英雄和怪物搏斗的故事。”
我费尽力气往床的里面挪了一点,对他说:“坐上来。”
他立刻爬上床,坐在我身边。
“让我想一想,想想我以前听过的那些故事。”
“关于什么?”
“野狼和灰兔,永远的童话,还有梨树上的鸟儿。”
“太没劲了。”艾德拨弄着玩具熊脑袋上的毛说,“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那时我很坏。我和朋友们一起玩战争游戏,还离家出走,四处惹事生非,让我的外祖父母伤透脑筋。”
“你有很多朋友吗?”
“有一些,都是学校里认识的坏孩子。我们搞了很多恶作剧,把邻居院子里的花丛弄乱,放野猫进去,在门框下卡小石块,让他们打不开门。但我们不会去打碎玻璃,那太低级了。”
“打人呢?”
“打架有时候也会发生,不过朋友之间很少,我们必须互相信任,一致对外。”说到这,我忽然想到,以前和现在似乎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我加入狼群的原因,我喜欢这种违反常规的行为。
艾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一直在抚摸玩具熊掉毛的地方。
我说:“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好吗?”
“什么以前的事?”
“来这个小镇之前,你、你妈妈和亚瑟的事,还有獾先生。”
听到“獾先生”时,艾德的脸上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他低着头,好像在思考该不该告诉我。
“獾先生是妈妈的丈夫。”艾德说。
“他干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他打她,把她关起来。”艾德说,“我全看到了。獾先生抓住妈妈的头发,把她拖进浴室,她一直在求饶。”
“獾先生是你的父亲么?”
“他才不是。”艾德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但应该不会有错,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后来呢?”我问。
“他不许我靠近浴室,后来亚瑟来了。他和獾先生吵了一架,又打起来。我趁这个机会跑进浴室。”
他们一起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家,这就是整个经过,听起来并不复杂,可其中有一个问题是,“獾先生”至少有五十岁了。
“他看起来很老吗?”我问艾德。
“他很可怕,可是不老。他爱喝酒,是个拳击手。”
“职业的?亚瑟打得过他?”
“打得过。”
“他真能干。”我说,“那么珍妮呢?我见过她,在电视上,她唱歌很好听。”
“我从没听过她唱歌。”艾德对我说的话感到疑惑,似乎不像在说谎。
“你们是怎么认识珍妮的。”
“她本来就住在这个镇上。”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是“对手”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个个身手不凡,为了生存组成一个团队,一个保护家园的自卫队。可现在看来,好像一切不过是巧合(我很不愿意使用“巧合”这个词,至少在那时,我认为所有“巧合”都带着一种蓄谋已久的气味)。
艾德放下手中的玩具熊,看着我说:“你会留下来吗?”
“我会在这多待几天,等伤好了就离开。”我说,“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走,这里太危险,随时会爆发混战。”
“我们不能离开。”
“为什么?”
“这里是乐园。”说完他朝我笑起来,“要是你能留下,这里也会成为你的乐园。”
我还没明白他指的乐园是什么。我问艾德:“你需要我留下吗?罗恩不喜欢我,亚瑟也希望我不要打扰你们的生活。也许他们说的对,我会把这里搞糟的。”
“可我还是喜欢你,因为你不像亚瑟和罗恩总对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算明知道有危险,也会陪我去试试。”他把玩具熊扔回床的那边,双手作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抱了抱他,也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关系,艾德比同龄男孩瘦小。这种拥抱的感觉很陌生,以前我只象征性地拥抱过我的外祖父母(轻轻一抱就分开,好像他们的衰老会通过接触传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