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上老夏家全家老小挤在外公的干部病房里吃了一顿饺子,探视时间一过护士就忙着赶人。夏家原先的保姆回家过年去了,本来我说要在医院守夜,外婆说什么也不让,结果除夕陪床的工作留给了二舅舅,大舅舅开车把我们全家老小又拉回老宅子去了。
八点过我跟步步挤在沙发上看春晚,步步教我发飞信,我捧着手机诚恳地学。正捣鼓着钟垣一条短信就发了进来,问我过年这几天有空没有,想跟我出来坐坐。
我心说我他妈吃多了跟你出来坐。
接着钟垣又发过来一条:“这次回来他不会眨眼了,肌肉和脑都萎缩得严重,估计时候不多了。”
我盯着短信愣了愣,一狠心没理他。
“二十五年,可能已经是极限了,你就见见他吧。”钟垣的第三条短信又发了过来。
“你女朋友?手机一直响。”大舅舅不由看我一眼。
“不是,学校里一个老师。”我随口答道。
“我爸妈也一直想见你。”钟垣的第四条短信。
我一看就火了,跳起来就跑院子里去打电话。
“你爸妈都知道?”我忍着怒气问钟垣。
“要是我弟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钟垣压低了声儿,我听见他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两边的老人都还瞒着,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就我跟你。”
“我跟我外公说了。”我冷哼一声,“钟益扬的事儿。”
“你说了……?”钟垣哑然一阵,讪讪开口,“……都瞒了这么多年,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钟垣,亏你还是大学教授,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真他妈舍得说出口。钟益扬那畜生说穿了就是一□犯,我妈当时那是正当防卫,一点儿责任也没有,背着骂名活了这么多年,我给她正个名怎么了?怎么了?!”我怒气冲冲,“钟垣,你他妈一家都是畜生!禽兽!”
“念非……”钟垣着急地叫我。
“大过年的我不想跟你鬼扯。”我冷笑,“你放心,二十五年,追诉时效早他妈过了,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就是上新闻联播也没事儿。再见。”
我恶狠狠掐了电话,在雪地里哆嗦了一下,紧紧衣领子往屋里走;一回头就看见我大舅舅青铁着脸立在门口台阶上,瞪我。
“薇薇跟钟家老二是怎么回事儿,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9.东崖横街22号
我刚知道这岔是在快大三的时候,白椴刚到香港去交流不久,而我才从云南完成一趟亡命之旅回来,身心俱疲。那阵子我专心上课,就是上手术学基础见天地逃;最后一次课手术学勾重点,我一去就被钟垣给逮了个正着,他拎着我到神外的教研室,大眼瞪小眼。
“上哪儿去了这阵儿?”钟垣找杯子倒水给我。
“云南,自助游。”我没好气地说。
“骗谁呢,你跟白椴一齐失踪半个月,刚一回来报上就是郭一臣的通缉令,你当我还是小孩子?”钟垣不客气地看着我,“白椴一直没露面,一有消息就是赴港交流,巧合也不是这样的。”
我皱着眉,不由斜睨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放了杯子,“你他妈倒是说一句,关你什么事?!”
钟垣愣了一愣,哑然了。
“要是你真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别再来掺和我的事儿。”我冷冷望他一眼,“我们的事儿早就两清了。”
“别这样,不是我不告诉你。”钟垣静静看我。
“行,那你说。”我翘起二郎腿等他。
“说了你妈会难过。”
“别拿我妈来糊弄我。”
钟垣看我一眼,慢慢掏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一张老照片放在桌上,推给我。
我一看是三个小孩,十多岁的年纪,最左边的小女孩儿应该是我妈,中间是钟垣,还有一个站右边,白白净净地,我并不认识。照相的地方是在一个旧宅门口,右上方有个老式门牌,模糊不清地写着东崖横街22号。
钟垣手指头轻轻放在最右边那小男孩头上,语气里不知道带着一种怎么样的感情,他看我,眼神极轻极轻:“他叫钟益扬,就是你的生父。”他顿了顿,“我是被他们家领养的,算起来,应该是你大伯。”
大舅舅腾一下就站起来了,他脸色向来不和蔼,这时候更显狰狞。
“大舅你干什么?”我跟着站起来,还没回过神就见他冲出院门去了。
“老大你上哪儿去?”外婆坐在客厅里张望一下,见我追着跑出去,又来问我,“你大舅舅这是上哪儿去?你们刚刚凑里屋说什么呢?”
“不知道他上哪儿去!”我扔下一句话就跟着追出去了。
“诶诶你们俩这是干嘛,出去放炮仗呢?不看春晚了啊?”外婆向外张望了一眼。
“大舅!”我跟在他后面跑,大风大雪的,我没戴帽子,脑袋一阵晕。
大舅舅悍匪般沉默着甩手往前走,我分不清胡同方向,可心里知道他要上哪儿去。他步子迈得极大,我顶着一脑袋雪花儿在后面追,几次想拉他的手都被甩开了。
“别他妈拦着我!再扯我跟你急!”大舅舅凶悍地横我一眼,状如野兽。
“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儿你明天再说!”我刚张口跟他吼,一不留神他就停下来了。我一闪神,瞥见一块眼熟的老门牌:东崖横街22号。
大舅舅伸脚就去踹门,里面一阵犬吠。
“人呢?都他妈死了?!”
里面的狗叫得愈发猖狂,不一会儿里面就有开锁的声音,开门的人语气里透着不快:“大过年的,叫什么叫?!”
钟垣一开门就愣住了。
“夏岩?”钟垣一伸手像是要去拉他。
大舅舅一记直拳就照着钟垣脸上挥过去,钟垣踉跄了一下,捂了一下鼻子,马上就有血流出来。钟垣死盯着他,眼神极委屈。
“谁啊这是?!”一个老妇人怒气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我们也是一愣,“夏……夏……”夏了半天愣没夏出来。
“钟垣,甭跟我在这儿装圣洁,你今儿就把当年的事儿原原本本给你家里人讲清楚。”大舅舅大声呵斥着,“夏薇薇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不是拿给你们家随便糟蹋的人!”
“夏,夏岩……这就是……?”从里面走出来那老太太顾不得去扶钟垣,双眼直勾勾盯着我,“这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看什么看!”大舅舅一把护住我,大手一拎就把我藏身后去了,“告诉你,夏念非生是夏家的人,死是夏家的鬼,别指望他会认你们!”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在钟家门口呆立了一阵,钟垣他妈都快把我望穿了。大舅舅走出几步转过身来吼我:“还不快回来?杵人家门口等着收压岁钱呢?!”我一愣,又是几步跑过去,跟在大舅舅身后。
“您冲动了。”我忍不住说他。
“是爷们儿就该血性点儿,别学你妈那一套。”他抽抽鼻子,“她就是心肠太软。”
“当时那种情形……她一个姑娘家,您怪不得她。”我闷闷说道。
“我真没想到会是钟益扬,”他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是钟垣。”
“我以前也以为是钟垣。”我跟他并肩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过。
“我真他妈想宰了钟益扬。”他烦躁地一拳打在旁边土墙上,“薇薇真不值。”
“我妈知道你们疼她。”我看大舅舅一眼。
他回看我一眼,抬手帮我拍了脑袋上的雪花儿:“冷不冷?”
“有点儿。”
他扯了自己的围巾给我套上,淡淡看我一眼:“这儿不比凫州,出门也不知道戴个围脖。”
“你不冷?”我看他。
“冷啊,架不住我身体好。”他吸了吸鼻子,看看前方,“要吃馄饨么?今儿我有钱请客。”
“有钱你就请吃馄饨?”还下一届市委书记呢。
“那你要吃什么?唐僧肉?”大舅舅瞪我一眼,“薇薇小时候,特喜欢跟着我去摊子上看人家煮馄饨,那时候倒是想吃,吃不起。”
“诶,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痛快地看他一眼,“去就去呗。”
他终于像是笑了笑,第一次在我面前透出点儿慈祥,拉起我就走。
大舅舅跟我一起找了家小馆子,老板跟老板娘一块儿围在店堂角落的电视前面看春晚,见有客人来急急忙忙端着馄饨下锅。我跟他一边捧着缺了牙儿的大碗喝汤,一边跟着小老板看电视。
“以后在学校碰见钟垣,离他远点儿。”大舅舅冷不丁看我一眼。
“本来就不怎么近。”我失笑,跟他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我愣愣看他一眼:“你说,要是没有我,我妈现在是不是要幸福得多?”
我看见大舅舅明显地愣了一下,一只大手盖上来:“你小子瞎说什么呢。”他把五指深深插进我头发碴里,目光深邃,“薇薇最疼爱的就是你。”
我张了张嘴,心里却是一酸。
我同他一起稀里糊涂地喝完了馄饨汤,给了钱走出小饭馆。外面下着小雪,我戴着大舅舅的围巾,跟他一人一头雪花儿地并排走。东崖和西崖两条街紧邻着,徒步不到十分钟;大舅舅拉着我在窄巷子里穿行,表情突然有点儿难得的忧伤。
“以前这巷子好像没这么窄,我们东西崖两条街的小孩儿就在这片一块儿玩。”他抬眼看了看临街住户家支出来的椽子,淡淡地提了一句。
“我妈也在这块儿玩?”我跟着他看椽子。
“你妈,钟垣,钟益扬,都在。”
“嗯。”
“以前钟家没老二,只有钟垣的时候,他见天地跟着我们,那时候我也小,还带着他。后来有了他弟弟,我也上了学,也就不跟他亲近了。”大舅舅说这话时有点儿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就是你妈跟着那两兄弟,三个混世魔王,东西两条街到处跑;旁人看了,都觉得他们仨感情特别好。
“我记得我妈怀上薇薇的时候我还跟钟垣说过,要是我们家生了个女儿就嫁到他们家去。”大舅舅说这话时表情像是被谁狠狠地抽了一下,“那时候钟益扬也还没出生,我们都以为钟垣是钟家亲生的,后来才知道,钟垣是当时他们家以为自家媳妇儿生不出孩子了才抱回来养的,谁知道养着养着就怀上了。后来就有了钟益扬。”
“带烟出来了么?”他突然看我一眼,“我想抽会儿。”
“你抽烟?”我边从裤兜里摸盒子边问他。
“不常抽。”他慢慢接过烟,背着风点了,在路灯下眯起眼睛看我,又帮我拍了拍头上的雪花儿。
“你妈上到高中那会儿,就开始跟钟垣谈恋爱。当时这事儿我知道,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但还是帮她着瞒家里,”他看看我,“现在想起来,我特别后悔。
“后来钟垣考上大学走了,大半年地才回来一次。我看薇薇那会儿为这事儿挺伤神的,心想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也正常,就没怎么管她。后来突然有一天,钟家老二就植物人了,那时候植物人算是个新鲜东西,这事儿在我们这一带挺轰动;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当是钟益扬突然病了,然后就昏迷了。当时薇薇死活不肯去医院看他,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没往其他方向上想。当时这事儿就是一阵风,吹过了就算了,我那时候刚刚工作,也忙,来不及关心你妈怎么样。”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慢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再后来,过了好几个月了,你外婆就发现薇薇有了身孕。”他又把眼神垂下去,“那时候家里鸡飞狗跳的,又不敢声张。你妈不肯说是谁,我就猜是钟垣,还不敢往明处说。当时我特别想拿把刀把钟垣给剁了,特别想。
“后来你妈走了,一直没音讯。钟垣回来过几次,一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两家的关系就这么僵起来了。”大舅舅目光迷离了一阵儿,“最后就是……薇薇死的那会儿,钟垣在凫州打了电话过来,突然就把什么都给认了。那时候电话是我接的,本来是想好好儿骂他一顿,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哽咽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要是钟垣就是你爸……”他哽了哽,目光随即转向一边,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10.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
外公在大年初九那天终于能进食,这时候全家的心都像是着了地。外婆围在病榻旁边打转,说阿弥陀佛,你看看,我就说你一见着念非就会好的,你看看是不是……
外公瘦了一圈儿,被两个舅舅从医院接回来设了家庭病房;外婆带着步步在厨房熬粥,我端出来守在外公床头一勺一勺地喂。
“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别这么矫情。”外公伸出手来想接过碗跟勺子。
“不成,您自己吃又跟冲锋似的几口喝完,到时候还得出事儿。”我攥紧了勺子,“我得慢慢儿喂你喝。”
“你这么喂下去,一碗没喝完粥都凉了。”外公数落我。
“凉了就凉了,凉了让外婆再热去,您身体要紧。”我持平端碗,“您甭跟我犟,来张嘴。”
“你明儿就走?”喝了几口粥,外公问我。
“嗯,本来假期就短,元宵节还有个剪彩要去。”我随口给他吹了吹,“您现在什么也别想,就好好儿养身体。过阵子您想留在崖北就住崖北,您想去凫州就去凫州;崖北有舅舅们照顾您,到了凫州有我看着您。”我又看他一眼,“您要是打算常住崖北,我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您。”
外公跟我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悠悠看我:“说是年三十晚上你跟你大舅舅到东崖横街把钟家老大给揍了?”
“大舅揍的,我没动手。”我低眉舀粥。
“念非,你别多想。”外公看看我。
“我多想什么?”我抬头望着他。
“你外公从来没有觉得你的出生是个错误。”他静静地看我,“你是好孩子,跟谁是你爸爸没关系;在夏家,你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年初十,我正式动身回凫州。大舅舅开车送我到机场,途中经过东崖横街的巷子口,我不由看了一眼,无话。
“别老去想。”大舅舅看我一眼,顺手打了方向盘。
“也没有。”我对着巷子口愣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大舅舅伸手过来摸摸我脑袋:“你就当从来没有钟益扬这个人,你要是真觉着缺少父爱……”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正好能过继给我当儿子。”他平素就极少笑,今天突然这么发自内心地温柔笑起来,确实还是比较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