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剑客笑道:“正是,正是。这珊瑚在这品字形山坳之中,汲取地脉、水阴、日精与月华,才成就这鲜红的颜色。你们赶紧带回去救人吧!我这也要回五台山,将元灵珠交与我师父镇压。”
福刚张了张嘴,想说话,无花却已说道:“那好吧。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剑客一点头,英武棱角的脸庞上浮过一丝如旭日初霁般绚烂的微笑,抱了抱拳,翻身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丛林之中。
福刚转头问无花:“你不觉得这剑客有古怪吗?”
无花懵懂地摇了摇头:“没有啊。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恐怕我们没有这么顺利取得玉珊瑚。”
可福刚心里还是觉得这剑客身上有点不寻常的地方,可真要说哪里不寻常了,却也说不清楚。无花打断了他的疑虑:“我们赶紧走吧。今天是最后一天,再不把玉珊瑚送回长安,恐怕我师父就……”
福刚点头,将内衫除下,把玉珊瑚统统包好,又将外衫穿好,把玉珊瑚抱到怀中,往后一伸手:“来,我背你回去。”
无花见他这么有心,心里不免感激,微微一笑:“这次辛苦你了。”
福刚瞧见他如仙子般平和恬淡的微笑,心里不免又是一动,还想调侃几句,念头一起,慌忙打了自己一巴掌:“别对我太好了。赶紧上车吧,菩萨!”
无花听他这么叫自己,不免哈哈笑出声来,再不多言,翻身跳上他的脊背,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了一句:“走吧。”双目凝望前方,这一眼,仿佛看见李辰与渺言伫立在弥勒院的门前,微笑着,招手……
长安城的灯火,业已通明。暖暖的夏风轻抚着杨柳,悠哉游哉的人们在街市上闲逛。忽然,一阵旋风从夜游的人群中刮过,差点没掀翻道边的杂货摊。
越临近弥勒院,无花的心就越是紧张:师父他们应该没事吧?哥哥应该没事吧!他这么紧张地想着,搂着福刚的手自然勒得紧些。福刚知道他心里所念,脚下更是加快,恨不得一眨眼便飞到渺言和李辰的病床边……
弥勒院中,太虚守候在渺言床边,床榻上的渺言双目深陷,依然昏迷不醒,他转头遥望窗外,月近中天,他手中捻了一下念珠,不由得叹了口气。
“上人,上人……”屋外传来李辰低沉的叫声,太虚起身,房帘推开,李辰由一个小和尚扶着走进屋来,“上人,无花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太虚摇了摇头。
李辰望着病床上的渺言,心里一阵焦急。他知道要是没有玉珊瑚,渺言再过不了今晚了。可是,无花怎么还没有回来呢?难道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那清秀无邪的人儿要是落在什么恶人手里,岂不是……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病床上的渺言轻哼了一声,太虚慌忙拿了杯水,给他喂服,渺言饮了些水,眼睛缓缓睁开来,枯槁的脸颊上,挤出一丝笑容:“辛苦老和尚了!我这个破落道士,一生清修,除妖无数,终究是杀气太重,才受此报应。可是,老道我绝不反悔。”他越说越是精神,双目放光,“来世我还要出家入道,还要投于天罡门下,立志灭尽妖孽,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太虚听他豪言壮语,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沉着眼帘,默默颔首。
渺言转头又跟李辰说道:“娃儿,不要让那孩子知道他的身世,也不要让他知道我因他而亡。这也算是我对渺因和他母亲的偿报吧。”
“道长……”李辰听他在临终时还这么关心无花,心里感慨,蹒跚走到他床边,点头称是,“道长,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渺言长嘘一口气,面朝顶棚,忽然提气朗声唱道,“行脚人海茫茫,我自古道热肠,剑舞苍穹惊耸,别去黄鹤来还……”声音渐唱渐低,缓缓地,竟没有了声息……
“道长!”李辰见渺言慷慨坐化,心中一闷,急毒攻心,也昏倒在地。
太虚慌忙命小和尚送李辰回屋,他望了一眼天空,月正中天,不免颓丧地摇了摇头,口中低吟了一句:“命也,时也……”
弥勒院内,沉闷地敲了一下院钟。一下,两下,三下……这钟声如此沉闷,仿佛燥热天气里的闷雷,只是往复地响着,却不下雨,让人心里更加烦躁不安。
福刚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过中天。按日常的规矩,这时候寺庙里根本不会敲钟的,除非……无花心里更加着急了,他也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一下从福刚背上跳下,奋力朝弥勒院冲去,才进院门,只见住寺的和尚一个个垂头丧气,正静坐大殿默念往生咒。他飞也似的跑到师父和李辰休养的院子,只见院中已停放着渺言的尸首,看来,终究还是晚了!
无花颓丧地跪倒院中,匍匐着,忽然,师父往日维护自己、教导自己、养育自己的一切言行浮上心头,那严厉的眼神,那打下来却变成安抚的手,那谆谆不倦的教诲,仿佛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可是瞬间又显得虚无飘渺:“师父——”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涌出……
福刚这时也已赶到,他怀里抱着玉珊瑚,望着渺言的尸首和跪倒的无花,不禁也愣住了。
太虚听闻院中的动静,从李辰屋中慌忙走出,喝道:“福刚,玉珊瑚呢?”
无花和福刚抬头看他,福刚将怀中包裹解开,火红的珊瑚发出蔼蔼的光芒,将院子映射得有如宫殿一般。太虚招手:“快来,我要施法救皇子。”
“哥哥他……”无花想问,难道哥哥也不行了么?可是他却不敢问,生生将这一句咽了回去。因为只是这一句话要真成了现实,那他岂不就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么?不要,这是他最不想要的结局!他赶紧起身,跟随太虚和福刚进屋,只见病榻上,李辰满头大汗,正在与妖毒抗争。
“方才我已输了些纯阳法力给他。”太虚安慰他们道,“所以还有时间。福刚,快去取些露水来。”
福刚依言出屋,不一会儿就端进一碗清水来。太虚将一块玉珊瑚投进露水中,挥掌急催,掌心玄阳正气融入水中,那玉珊瑚渐渐化为红色琼浆。太虚这一番施法,头顶如蒸笼一般冒出无数白气,看来消耗的法力太大了。他将碗递给无花,这一下竟险些摔倒,幸亏福刚机灵,一下将他扶住,搀着他安坐在桌子旁。太虚用微弱的声音对无花说:“赶紧给皇子一半喂服,一半敷在臂膀上。”
无花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灵药,走到李辰床边。只见李辰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臂膀的伤口上渗着紫色的血水,早已失去知觉了。无花伸手轻轻掰他的嘴唇,可李辰的牙关咬得太紧,根本无法喂药。无花想了想,张嘴含下一口红色浆液,将唇贴到李辰嘴边,细细接触之下,李辰缓缓松开了嘴。无花将舌尖伸进他的口腔,顺势将药液滑入。于是,连着含了几口,都如此这般给李辰喂服。一旁福刚看无花给李辰喂药,居然唇齿相亲,心中一动,忙不迭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太虚抬眼,朝他摇了摇头,虚弱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责备的神色。福刚更是低下了头,面红耳赤,合十静念。
无花却没有在意这边的动静。他又用嘴含了一口,将药汁用唇敷在李辰的手臂上,边敷边吹热气。那药经这般敷用,顺着李辰的伤口渗入血脉里,手臂的青紫之气开始缓缓消散。李辰喉中忽然咕咕作响,一声咳嗽,将一口紫色的痰啐到地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呼吸也渐渐转为平静。
太虚点头笑道:“好了,好了。果然是灵药。让皇子再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应该就可以起床了。”他说了这么几句,忽然捂住胸口,喘了几下粗气。
“师父?”福刚关切地扶住他。
太虚朝他摆了摆手。
无花见李辰好转过来,微微放心,可是,视线却还是停留在他清瘦的脸上,一刻也不愿移开。他缓缓地将残留在李辰唇边的浆液拭去,又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唇边慢慢地溢出一丝微笑。
太虚见他看顾李辰,不愿打扰他,便朝福刚挥了挥手,福刚连忙扶了他出门。太虚面对院子中渺言的尸首,默念了一段往生咒,便由福刚扶着回禅房休息去了。
无花望了望院子中死去的师父,再凝视身边沉睡的李辰,心底默默地许愿: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当第一束光投射到院子中的时候,李辰睁开了他的眼睛。他想动动久卧的有些僵硬的身子,却立刻发现无花就躺在他的怀里,纤秀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长长的睫毛下,还挂着一道泪痕,微微嘟着的嘴,忽然冒出几个字:“哥哥……跟我在一起……不要……不要离开我……”李辰的心忽然觉得很温暖,这种温暖沿着他的血脉流淌到四肢百骸,整个身体似乎都有了生存下去卫护一个人的强大力量,他的目光柔和地投射在无花的脸颊上,手轻轻地,轻轻地安抚着面前的人的长发。这一种感觉,是那么安宁、满足,以至于他热切地期望着,这一刻可以永远存在下去。
不过,无花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凝视着李辰的脸,说了一句:“哥哥,真好。”他笑了,两行眼泪淌了下来,落进李辰的衣襟里。
“傻瓜,我没事了。干吗还哭?”
“我是高兴!我高兴。”无花紧紧地抱住李辰,唯恐一放开,他就要消失似的。
李辰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生死一劫,渺言道长就此仙逝,而自己却被救活,并且还能看到今天窗外格外灿烂的阳光,怀里还抱着一个与自己身心相依的人。生命,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珍贵。他伸展双臂,也将无花紧紧地抱住,心里默默念道:这个与我一样孤单的孩子,如今,也只有我来维护他,也只有我来爱念他,来关切他,我要做他最亲的人,为他做让他开心的事……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两个人只是这么相偎相依着,一点也没有分开的意思。忽然,院子中传来齐唰唰的脚步声,一声佛号高声唱响:“阿弥陀佛——”
两人纷纷立起身来,但见灵吉在福刚的陪同下,来到院子中,身后是一批道士,正准备将渺言运回灵宝殿焚化安葬。无花赶忙跑到院中,问道:“太虚上人呢?别动我的师父!”
灵吉上前颔首道:“护国法丈,人死不能复生。渺言国师仙逝,理应按照你们道家的习俗安葬。太虚上人现在正在休养,命我慎重安置渺言国师的后事。”
福刚在一旁附和道:“无花,大师兄说得对。我们还是好好将你师父安葬了吧!”
“可是……”无花当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也当然知道入土为安的道理,可是,这么多年相伴的亲人,竟然一夜之间与世长辞,还要被烧成灰烬,埋入黄土,无花现在是怎么也不能接受,“他是我的师父,他怎么安葬,我来拿主意!”
这下,倒让灵吉不好说话了。原先他就不喜欢道门,更不愿意插手这件事,只是因为太虚昨夜用力过度,无法为道友操持后事,所以才请他来处置。在太虚想来,不管怎么说,灵吉毕竟在长安城里熟悉的人多,个中需要打点的事情也能办得妥当。由于是师父的要求,灵吉实在不好推迟,便从慈觉寺动身,顺道将灵宝殿的道人带来,准备一起操办渺言的后事,可现在无花说一切由自己操办,也是在理,倒让他留在这儿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心里不免有些恼火。
李辰从床上爬起,缓缓走到门边,说道:“无花,灵吉师父熟悉长安事故,一定能将渺言道长的后事办得妥当。你不要太坚持了。”
无花听李辰这么说,心里便软了下来。他走到渺言的尸骸边,望着渺言还挂在嘴边的笑意,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半空中隐约传来清脆悦耳的竹笛声,人们纷纷抬头,只见空中降下一朵朵细白的竹花,清香四溢,一个响亮的声音宣道:“奈何散人灾劫受尽,准回天庭。钦此——”只听哄的一声巨响,院落中的尸骸忽然化作青烟,袅袅地升上了九霄云外。道人们见渺言飞升,慌忙跪伏在地,敬声祈祷。灵吉和福刚也合十表示敬意。无花远望着九天外的庆云瑞霭,心里不免有些开解,他闭目祷告道:师父,您位列仙邦,一路走好。如果来日有机会,弟子还要驾前服侍,一偿养育之恩……
大家正注目仰视苍穹,院外忽然走进了王力士,他大声宣道:“传三皇子李辰速到坤和宫觐见——”
李辰不禁皱眉: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母皇要召见我?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了么?
——待续——
第十三回 冷落
一袭白衣,玉带轻束,李辰独立在坤和宫中。晨风已暖,可久病新愈的他面容清瘦,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更显得十分憔悴。早上经王力士宣召,他连忙赶进宫来,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圣武皇帝接见。听力士说,皇帝陛下一大早就召集几个大臣在议事殿商讨要事,一会儿就过来。可是,这个“一会儿”也未免太长了。
坤和宫对于李辰来说,是一个充满美好回忆的地方,可是,也许是因为母皇常年不来光顾,这宫殿现在显得尤其萧条冷落,墙灰柱漆都已经开始剥落了,细细看去,还可以发现白蚁噬咬的痕迹,在殿里伺候的宫人才女也个个人老色衰,端杯茶、焚个香,都有气无力似的。当年这里曾经是一家人团聚嬉戏的地方,那时的父皇正当壮年,母亲也没有完全把心思倾注在朝政上,时常会跟他们兄妹五个一起交谈,他们谈论西到匈奴、东到扶桑的人土风情,谈论秦汉的一统、春秋三国的战乱,谈论民生,谈论天下。有时候大哥亥会在一旁描摹全家人的形容,二哥寅会为父母送上西域呈贡的葡萄,姐姐萍喜欢端个白绢在那儿刺绣,妹妹丹则躲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而自己,总是喜欢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全家人的欢声笑语。那个时候,大家心无芥蒂,其乐融融。可是现在,父皇和大哥都已经过世,姐姐远嫁吐蕃,母皇一心扑在朝政上。往事都成了尘土,随着这大殿慢慢腐朽。
“圣武皇帝到——”忽然一声唱,殿外传来宫人匆急的脚步声,李辰慌忙跪倒。
平静而端庄的脚步,缓缓地行向殿台,然后在殿边的一个大红柱子边停住了:“平身吧。这里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只论母子,不论君臣。”
李辰仰起头,怀着疑问的眼神与圣武皇帝那微笑平淡的脸色相接,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来,陪母亲说会子话。”圣武皇帝将他从匍匐着的地上拉起来,握着他的手,说:“一周不见,怎么又瘦成这样?该不是这几天你真都吃斋念佛吧?”
李辰想着要是说自己生病,她还不是要寻根问底的,反而麻烦,所以索性轻轻点头,反正这些天的确也吃不来荤食,也念了点《金刚经》。
圣武皇帝笑笑,说道:“想不到你也随着那些大臣乖巧起来了。只是更切实了些。”
她转头指着剥落了的墙壁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故意不让宫人粉饰这里吗?”
李辰摇了摇头。
圣武皇帝沿着大殿的墙沿漫步,不时地伸手抚摸壁石:“这里有我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全部回忆,在这里,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哭,可以无所顾忌地笑,在这里,我可以慢慢地老去。它几乎是我所有美好往事的集合,所以我是多么不希望它消失,不希望它这么快离开我的生活。但是,我现在是一个帝王,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自称为朕的人。我很明白,我已经活生生地成为统治这个王国的一台机器,所以,我又不能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我甚至连自己哭笑的权力都没有。作为一个帝王,我必须让这里腐朽,让它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作为一个女人,回到这里,看着它衰败,想想你的父皇,想想你们小时候的样子。”这时,她突然转身。跟随在她身后的李辰陡然看见母亲的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她的唇角微微地颤动着,鬓角里隐现着白发,心里不免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