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肖红袖

作者:肖红袖  录入:07-21

他说:"你说美国能不能打到中国来?"
我笑:"我又不是美国总统。"
他说:"我看不会打过来!......有线电视网坏了,动不动就没信号,找人来修就是没动静,真急人......你看看,说着说着又没了......"
我说:"那你看中央台吧!"
妈妈抢过电话来了,说:"美国的事情先不说,先说说你的事儿!"
我说:"我什么事儿?"
她说:"你就一辈子不结婚了?"
我说:"你又来了!"
她说:"谁象你啊!你都多大了?该考虑啦!"
我说:"好好好,顺其自然吧!"
她叫:"什么叫自然?!就你这样子一个人闲逛就叫自然?!"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她说:"结婚!"
我说:"......你总是......"
她说:"哪儿有人不成家的?前几年你还小,可以挑三拣四的,现在也该收收心了,找个合适的先谈谈,谈谈。"
我说:"好。"
她说:"好了。回家吧。中秋节。"
我说:"小皓......的同学来了。我们去爬山。"
她说:"家里没有山?"
我说:"苏仙岭。"
她说:"行!苏仙岭。去吧。以后,不要打电话来。烦。"

【十二】
挂断电话,我妄想也挂断一种叫做寥落的心情。但是我挂不断,所有无法逃脱的问题在周身扎了根。
我勉强挤出几分笑容给两个小朋友,说:"我们去采购吧!"

小皓买了一大堆的零食和水果,然后一边往回走一边往嘴里填,还不时塞给楚欢。
楚欢说:"我不吃,你给哥吧。"
他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说:"为什么要给他?偏不!"
楚欢说:"小皓,你是个男孩子。"他拍小皓的肩,"不应该小气,知道么?"
小皓明显地不高兴了,却吃得更凶。

我一直没有说话,程序化地准备了旅行包、帐篷,又租了车。后来楚欢说:"我看见你卧室里好象有把吉他。"
"哦。装饰品。"我说,"已经落了灰。"
他说:"带着它好吗?我会弹!"
小皓撇着嘴巴说:"弹棉花?!"
我说:"带着吧。"
他很开心地说:"好啊!谢谢。"

小美最喜欢听别人吉他弹唱,那把吉他是她在的时候买的。可惜我并不会弹,挂在那里蒙尘。
小美仍然喜欢得不得了,说我一定能够学会的。
我怕手指痛。我也许天生就是个不懂旋律的人。
暗红色的红棉民谣吉他和白皙颀长的楚欢很相配。他捧着吉他板着脸故做成熟的时候,就有一绺柔顺的头发滑过了额头遮住他的一只眼睛。

月亮终于出来了,大大的圆圆的铜盘。这种月亮站在山顶上是要从上往下看的。
小皓在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带着桂花香味儿的空气。
我说:"唱歌吧!"
楚欢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琴弦,立刻有大大小小的珍珠跳出了水面。

他说:"唱什么呢?"
他唱:"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小皓叫:"不好听不好听老得掉牙啦!"
我说:"唱吧!我喜欢。"
楚欢好似什么也没有理会,唱:"情也成功,宛如挥手袖底风,悠悠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
我谙熟于这首歌的旋律,惊羡着罗文的演绎。它曾伴随我渡过懵懂岁月,而今那种情怀不会有人明了。
然后我说:"你怎么会唱这首歌?你这么小。"
楚欢笑笑说:"也许是因为喜欢吧!"
小皓不咸不淡地说:"你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嘛!"看得出来,他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
我不想理会他,也无法理会,只是说:"楚欢,你再唱吧。"

楚欢就这样坐在登仙石上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唱着。天净得出奇,偶尔一片薄云像纱一样飘过来,又被几缕轻风吹了去。皎洁的月光像炼过的牛奶。他的头发、脸庞、手指上都镀上了银光。
不知什么时候,小皓已经停止了喧闹,静静地靠在我身边听音乐。
楚欢的手指在颤,声音也在颤,我能感觉到,这颤动来自于他心灵深处。
突然他手指一滑,在刺耳的一个哑音之后,他抱紧了吉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弓起的背在无声地起伏抖动。
小皓"啊!"了一声。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我的手触在他的肩上,能感觉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服向外传递。我听到他的胸腔里低闷的哽咽。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以为他哭了。但是他抬起 头来,被月光覆盖了的光洁的脸上竟然没有一滴泪痕。

他说:"哥,小皓,我真羡慕你们啊。你们不会知道,欲哭无泪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小皓跑过来问:"怎么了?你难过了?是不是想家了?"
我说:"我们聊聊天吧。今晚最适合聊天。"

楚欢说:"刚才我唱的歌,是他教我唱的。"
小皓说:"是游鸿明的《下沙》。"
楚欢说:"是啊,下沙。"

楚欢说:"我不能唱这首歌的,一唱我就难过,就会想起了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了,唱着唱着就唱起了。我不想这么扫兴的,真的。"
我说:"没关系,什么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他放下琴,站在阳台上吹风,站了一会儿,说:"告诉你们吧,我也是个GAY。"
小皓笑笑说:"我早知道。"
楚欢说:"但是你不知道。我没你这么幸运,你有了哥。"他看我,接着说:"我爱上了一个根本不能爱的人。他是我的小舅。"

我惊呆了。
然后我有点儿茫然无措。
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
先是我和表弟之间发生了这样荒诞不经的关系,然后表弟的同学来告诉我们,他爱上了他的小舅。
我在外国文学个街头小报上的花边新闻里看到过很多离奇的情感故事,而当这样的故事在我身上发生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阅读时的心情。
小皓却已经开始饶有兴趣地追问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欢你讲讲嘛!没关系,我和哥哥都不怕,没人看不起你的。"
楚欢说:"我小舅是个萨克斯演奏师,也许只能称得上是个吹萨克斯给舞厅伴奏的吧。但是,他在我心里很完美。"

【十三】
楚欢说:"我从小就喜欢唱歌,我想这跟我小舅的影响有很大关系.我四岁的时候小舅就教我唱《洪湖水浪打浪》了。外婆家里很穷,小舅没读几年书,但他很聪明,从小就吹笛子,后来呢学着吹小号、长号,再后来就自修吹萨克斯了。他到乐队里伴奏,在歌舞厅里跑场子,很能干。他比我大七岁。"
楚欢沉浸在回忆当中了,这时候我发现他已经不再腼腆了,说话也不象原来那样吞吞吐吐的,好象回忆激发了他。
小皓听得入了神儿,月光下他的脸上一根皱纹都没有。
楚欢说:"他长得好漂亮,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真的好看极了。我总是喜欢看他......后来......我就爱上了他......"
小皓感叹说:"啊!跟我一样!"
然后他突然跳了起来,爬到了石头上,扯着楚欢的手,放开喉咙对着远方灰蒙蒙的群山和浩荡的夜空高喊:"同志万岁!同性恋万岁!!"
"你疯了?!"我说。
山谷里有音乐的回声在飘荡。

楚欢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脸上泛起了阵阵红潮。然而瞬间他又颓丧起来,慢慢蹲下。
楚欢说:"我一直暗恋着他,这件事是我的心病。我不敢讲给任何人听,直到现在,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人知道。可是我真的很爱他,真的,做梦的时候都想他。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我不敢看医生。我翻看过好多医学书,怎么说的都有,可是我改变不了我自己。"
"有时候我想,他不是我小舅就好了。但他不是我小舅也不会喜欢我。他在九九年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我去了。有很多乐队的朋友去表演,场面热闹极了!小舅妈很漂亮,是餐厅的服务员。"
"噢。"小皓也沮丧了,嘀咕着:"都是这样......人都要结婚吗?哥?"他问我:"你不结婚吧?你永远都不结婚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

我点燃了两根烟,一根递给楚欢,他吸了两口。
"去年小舅死了。小孩子刚一岁半。"
"死了?"我惊诧。
"是的。"楚欢说:"白血病。从发病到死半年多时间,我每天都去看他,背地里把眼泪都哭干了。他死的时候大家都哭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我没有哭。唉。那半年时间里我眼睁睁看着小舅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瘦得像骷髅似的。只有鼻梁还那么挺,那么高......"
"对不起......"我和小皓同时脱口而出。
"没什么。"楚欢说:"也许小舅死了更好,我就不会更痛苦,不会犯更大的错误了。对不起今天过节,不应该讲这些难过的事情。我真的挺羡慕你们的。哥,小皓虽然孩子气,但是他很爱你,每天晚上他都跟我说你,你的一切,做了梦都叫你的名字。昨天晚上他哭得很伤心......"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

我没想到楚欢竟有这样的经历,他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阳光笑容的背后,这是真的吗?
但是他没必要骗我们,我觉得。
我打断他的话,然后叹息。
然后我说:"我和小皓之间是不可能的。"
"什么?!"小皓惊呆了。
我说:"真的。生活就是生活,不是小说电影,也不是故事。小皓,我已经做错了一回,不能再错下去了。"
小皓凄楚地喊:"哥--"
我的心痛极了,但我不得不说。
"小皓其实你一点都不糊涂,你很清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这怎么跟你妈妈做交代,这让我父母怎么做人呢?现在我们还年轻,等老了呢?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游戏!"
"我不管!我不管!!"他大喊大叫。
"你无法回避,也逃不了的,别傻了。"我伤心地说:"我,还有你......我们只能是兄弟的关系。"
小皓显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站在石头上开始摇摇欲坠。
楚欢惊慌失措地抱住了他,哀求说:"哥,你别说了,我求你。"
我恨恨地说:"同性恋有什么好?痛苦!困惑!不能结婚,没有孩子,被人看不起......"
"不!你骗我!!"小皓哭着说。
我也哭了。我说:"是真的,就这样结束吧,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小皓一脚把吉他踢进了山谷,叫着说:"你变得太快了!哥,你好无情!你根本就是爱我的!现在你说没发生就没发生了?你根本就改变不了你自己的。你骗我,也骗你自己!哥,你太过分了,你好可怜!不敢做自己!不敢做自己!!"
他凄厉的哭喊声在夜空里飘得很远很远。

我想说做不做自己是无法由自己决定的,但是我沉默了。
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但有些责任我根本负不起。
午夜仲秋皎洁的月光似一支支锋利的剑将我浑身刺透,我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但是我却要苟延残喘地活着。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不要逼我。

然后我扭头向山下走去,把小皓和楚欢丢在山顶的风里。
多少次我只想逃,不知是为了回避现实还是为了回避我自己。
一步步下山的台阶,一幕幕想起并不遥远的往事。浑浑噩噩的泡在温水里的梦境,我发觉自己真的很猥琐。我不是那种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我很想,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忘了吧放了吧算了吧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就是万丈深渊,可是我分明在深渊里跌跌撞撞。
小皓我爱你但是我更爱我自己,也或许我根本什么都不爱。
我突然感觉,也许只有同志的感情才会这么微妙复杂。

游离着向山下走去,转过一个缓弯儿,我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迎面撞上了!我看见自己的身体高高地飞起,然后沉沉地摔到路边的碎石堆里。我没有感觉到痛,只是伸手摸自己的头的时候,感觉手上粘满了热乎乎的液体,那些带着体温的月光下暗紫色的液体。
我知道,我流血了。

【十四】
后脑的口子缝了十二针,留下了蜈蚣一样狰狞恐怖的疤;头发剃光了,我躺在外科病床上象是出了家。
左手手腕骨折,打了石膏,缠了纱布。
我一直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很奇怪我一直没有昏迷。从被撞到那个女司机打电话报警,到被抬进医院,推进手术室,我一直清醒着。他们问我的情况,姓名,家属,电话,住址,我全都沉默。
但是后来他们还是搜出了我的电话本。等我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满了红肿着的眼睛。
女司机说:"我要和你们谈谈。现在他醒了,大夫说他没事儿。"
妈妈立刻像电动老虎一样叫起来:"没事儿?!没事儿你试试!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他们吵他们的,我只是看着我的天花板。
医院的天花声竟然挂了蛛网了,还有,一只日光灯管儿也坏了。
吊扇叶子上粘满了油腻腻的灰,但是他暂时不会转动。
秋天已经深了。

小皓送来了一束玫瑰花,他说是帮一个朋友送的。他只能这样说,楚欢知道是他自己买的。
然后小皓坐到我身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说:"哥,对不起。"
我的鼻子酸了。强忍住了泪水。周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但我还是没有说话。
小皓说:"哥,你说话呀,你怎么了......哥,你别吓我......"说着,他又哭了,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掉。
脖子好通好酸,伤口在后面,脖子被擎着,姿势好象是仰泳,但绝对比仰泳痛苦万分。
我说:"大夫,我想侧过来。"
"啊!"小皓惊天喜地地叫:"哥你会说话啊?!"他一把抹去泪水,帮我挪动身体。身子一动全身上下立即一起痛了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浑身上下一定青青紫紫的了。
楚欢赶紧帮忙,这时女司机进来了。

她说:"小伙子,你的费用我全包,伤好出院的时候我来结帐。你好好休息吧,赔偿的问题我正在跟你父母协商。你现在想吃什么?我去买。"
小皓叫了起来:"有钱了不起啊你?!我什么都不要,你还我哥哥的手!你--"他的架势象是要扑过去了似的。楚欢忙拉住了他。他的泪水就更凶了。
女司机万分尴尬和愧疚的样子,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我说:"不关你的事儿。"
她说:"什么?"
我说:"不关你的事儿,你走吧。"
她楞住了。
我说:"是不关你的事儿,我自己往车上撞的。"
"什么?!"妈妈在门口叫:"你想死啊你?!大夫!大夫!!你快看看,我儿子被撞糊涂啦!"

推书 20234-07-21 :玉沉烟————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