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更下意识地一缩,闭了眼,半晌才慢慢张开:"可是,毓弋,"小心翼翼地叫出一个名字,毓弋没有反应,怜更却可以感受到他微微地颤了一下,吸了口气,压下心头莫名泛起的微痛,"你知道么,我被臻拣到的时候,正好是你搬离静流宫之后。"
呼吸一窒,毓弋什么都没有说,连动作都没有改变。
"十年前,初冬,雪下得最厉害那几天。"
最后一句话,持续回荡在房间里,似乎久久不散,毓弋没有说话,怜更也没再开口。
那个时候少年的毓臻跳下马来抱起倒在雪地里的自己。
趴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毓臻。
半夜醒来时,感觉到有眼泪落下来。
怜更沉沉睡去,最后想起,在那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滴眼泪也许为的是别的原因。
手上已经有些发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感觉到门外雁琉云的脚步去了又来,毓弋才慢慢动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起来。
轻轻将怜更放回床上,抚了一下他的额,热已经全退了,呼吸也平稳了,毓弋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就在门关上后不久,怜更却慢慢地睁开了眼。
黑眸中凝着一丝莫测的光,隐忍内敛,久久不散。
毓弋再走进怜更的房内,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了,怜更半睡半醒地推着被子,看得毓弋一阵好笑,走了过去,轻轻推了推他。
"怜更,怜更?"
低唤两声,床上的人就张开了眼,微微眯着眼想要看清什么的模样,脸上几分迷茫,惹人怜爱的孩子模样。
毓弋差点就把持不住伸出两个指头去捏他的脸,最后也只是轻轻拍了拍怜更的脸颊,让他清醒清醒,又扯过软塌,扶着怜更坐起来,"怎么样?感觉好点了么?我让紫舟去拿些清粥来,你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吃一点再吃药吧。"
怜更点点头,靠在床头,看着毓弋走到门口,接过紫舟捧来的托盘,又转回来,才张了张口:"我自己吃就好了。"
"我也没说要喂你。"毓弋淡淡接过话。
怜更一怔,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伸手就要去拿托盘上的汤勺。只是手上一软,汤勺没拿稳就从手心里滑了下去,!啷一声碎成三块。
毓弋似笑非笑地看着怜更脸上微窘,半晌才笑着在床边坐了下来,一手拿过那碗清粥,含了一口。
"你干什......唔......"怜更话没说完,嘴已经被堵上了,之前马车上的遭遇蓦然的脑海浮现,他下意识便挣扎了起来,毓弋从嘴里渡过去的粥,有一大半就沿着两人的嘴角滴了下来。
不满地一挑眉,毓弋看着怜更一脸狼狈,半晌才取过一旁的锦帕,用力地给他擦去嘴角的残余,一边道:"动什么动,汤勺是你自己不自量力打碎的,难得本王肯喂你,你就该偷笑了。"见怜更只是瞪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不服气,偏柔的轮廓上就多了几分倔强,不禁放软了口气,"昨天是我不对,以后再不会了,你别怕,不必躲着。"
听他这么说,反而让怜更觉得自己弱气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反正我是你的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把命都赔你。"
毓弋哼笑一声:"你能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小命珍贵,别总不在乎。"一边看着地上碎瓷,"只是没想过你弱到这程度,汤勺都给摔了,怕是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报应吧。"
本不是好听的话,怜更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我要不是这副身体,现在大概也不会在这里了。"
上辈子他不知道,怕是这辈子要作孽,老天爷防着,先有了报应吧。
"怎么样?你自己喝?"毓弋举了举手中的大半碗粥,"我看还是照那样喂你喝吧,就怕你自己来,呛个半死又得给你找大夫去。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用不着忌讳这个忌讳那个。"
怜更被他说得脸上气红,忍不住反驳回去:"我要真是大家闺秀你也不见得会忌讳吧?"
"那自然。"毓弋应得理所当然,抬手含了一口粥,一把捉住怜更的肩又吻了上去。
"混......帐......"被堵得突然,怜更的话被断成两半,一口粥喝下去,还是呛得咳了起来,脸上一片晕红,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好不容易喝完那一小碗清粥,怜更一脸忿忿地瞪着毓弋,平时偶尔装出来的高傲也好,冷漠也好,提防也好,早就通通不见了,像只被惹得毫无办法的小兽,气红了眼。
毓弋笑得放肆,看了一眼那碗药,正要开口,便听到怜更抢着说:"我自己喝!你拿过来就好。"
毓弋无所谓地拿起那碗,果真送到他的嘴边,怜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就着细细地呷了起来。毓弋把碗微微地移开了一点点,喝得难受,怜更只能向前倾一点点,再就着碗边喝。毓弋又移开一点点,怜更下意识地又前倾一点点,如此几次,药喝得差不多了,怜更反而重心越来越不稳,眼看就要向前扑倒下去,毓弋这才一把搂住他,笑着拿开了药碗。
"毓弋你这混蛋!"声音不高,怒气却非常明显。
"我只是手太累了。"毓弋没好气地说,"一直举着,手当然会累,你总不能难为我啊。"望过去看到怜更唇边还印着药渍,毓弋下意识地低过头去一舔。
"毓弋,毓......"被舔得酥麻,怜更紧张地叫了起来,最后一字没说出来,就已经被湮没在了一个温柔的吻中。
纠缠婉约,不带侵略性的,夹杂着淡淡的药香的吻,一直到怜更的呼吸逐渐急促了一来,毓弋才一脸不舍得放开了他。
"我本以为你是三哥的男宠。"毓弋突然开口。
怜更一怔,脸色一变:"我不是。"
"当着外人的面就卿卿我我,我还以为你是三哥新宠,在向我示威呢。"毓弋哧笑一声,"何况,你跟他不也做过么。"
怜更抿了唇,过了很久,才突然翻身睡下去,拉起被子来捂着脸,声音从被子后闷闷传出:"那是骗你的。"
毓弋顿时愣住了,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亲密的事,都是我缠着他做......我讨厌他那些宠妾,以前年纪小,就缠着他要他做,好跟那几个人示威......后来慢慢就成了习惯了......"依旧是断断续续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声音却越来越小。
"怜更?"毓弋有点不安地唤了一声。
"臻才不会做到最后,我这身体......只会让他扫兴。"
毓弋依旧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好久才轻轻叹出口气,伸手去拉怜更的被子。被子下的人双眼睁得大大的,没有泪,也没有情绪。低低一笑,宛如叹息:"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怜更茫然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不忍。
"我无所谓。"毓弋躲开了他的目光,笑着说了一声,"好了,东西吃过了,药也吃过了,好好休息吧,省得下一次大夫给你看病,又说你操心劳心,休息不足。"说罢,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毓弋!"怜更几乎仓皇地叫了一声,毓弋回过头去,隐约有些不明白了。半晌才听到怜更喏喏地道:"睡了那么久,睡不着了。"
毓弋顿时失笑,坐了回去,抚过他的额:"总不能让我替你睡吧?"
"我想......看书。"没有管毓弋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怜更才低低地说了一句。
"不行。"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刚刚还说着不能劳心,看书这么费神的事,好歹等你好起来了再看。"
"可是......睡不着啊。"怜更张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只是看一会,看得累了也容易入睡,总比我今天一整晚睁着眼睡不着要好吧?"
毓弋侧眼看他:"你以为以你这状况能撑着一夜不睡?"
"谁说不可以,我也睡了快一整天了吧?现在毫无睡意,就想着看一会书能安下心来再睡,你现在不肯让我看,我心里总想着总想着,心里惦记着自然就睡不着也睡不好了。"
"你......"被怜更一轮说下来,说得毓弋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只生生挤出一句,"你强词夺理。"
怜更还是那眼神瞅着他:"明明是你要难为我,我只不过心平气和地跟你说厉害,你又说我强词夺理了,其实你要真不肯让我看,直说就好了,何必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我好呢。"
"你你你!"毓弋被他堵得气结,刷地一声站了起来,怜更却又惶惶地拉住了他。"我这就给你去拿,行了吧?"
怜更灿然一笑:"就在那边书桌上。"
毓弋摇着头走到书桌旁,上面果然胡乱放着几本书卷,甚至还有一两卷竹简,略一沈吟,毓弋拿过那几本书卷,走了回去。
"苏子?庄安?主父偃?"毓弋看着怜更兴高采烈地接过那几本书,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你平时看的就这些东西?难怪大夫说你劳心了。"
怜更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气短,只是低低道:"什么嘛,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书,纵横家的典籍本来就不多,你的藏书阁里能找到这些,我都觉得很难得了。"
"你看这些,想游说谁?"毓弋哼笑一声,"这种奸猾诡诈之术,学之无用,还劳心费神,用在什么事上,都只会坏事,好无作用,而且现在也不是那种众多诸侯国各占一方的形势,你何必去看。"
"不是的!"怜更脸色一变,意外的认真,"现在沧谰西有凤临虎视眈眈,南有碧瑕、红庭、白夜三色国联盟而安,这种状况,一但平衡打破,只会比诸侯国并立更糟糕,谁说这捭阖之术无用?"
"行,行,你说有用就有用,你别激动。"毓弋见他一认真起来,脸色又白下去三分,连连安抚。"这是......三哥要你学的?"
怜更还是看着他,半晌才摇头:"是我自己喜欢而已。臻不喜欢我看这些东西。"
见他眼神有了闪烁,毓弋大约也能猜得到了,笑道:"三哥也像我这么说吧?"
怜更只低头看着书不肯回答。好一阵才倔强地道:"只要用之有道,绝对可以以个人之力抵万乘之军,这是大家之术,才不是什么奸猾诡诈之术!"
"那你可有自信,用这些去说服人,成大事?"毓弋笑着看他,眼中有一丝挑衅。
怜更看了看他,又自垂下眼去,眼中明灭,半晌才低低一笑:"有何不可?"
十二
怜更看了看他,又自垂下眼去,眼中明灭,半晌才低低一笑:"有何不可?"
"算了,你不要伤神,看一会书就休息罢,我只不过说说而已。"毓弋没料到他应得如此爽快,反而有点无措了。
怜更微微扬头:"我可以,要做什么事,说服什么人,你说说看。"
毓弋一怔,对上怜更的双眼,看到那眼中的认真坚定,心里一软,柔声道:"也不急于一时,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我说了我可以,你又何必婆婆妈妈不肯说。"怜更哼了一声,径自翻开膝上的书卷。
毓弋在床边站了一会,终于坐了下去:"三哥的亲舅舅戚国侯。"
只是这么一句,怜更便猛地抬起了头:"戚国侯......为什么?干什么?"
毓弋一笑,取下怜更手上的书:"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虽然太子已立,但是王位是谁还是个未知之数,三哥和太子,机会各半。"
怜更点了点头,没哼声,等他说下去。
"各皇子也好,朝中大臣也好,支持三哥或太子的,也大概各半。然而一旦父王驾鹤,他们其中一人登上王位,那么另一派的支持者都会遭殃。势力庞大的,虽然新王会忌讳,却也不敢动,但是,像我这样无权无势的皇子,恐怕就是最早受打压的对象了。"
"然后呢?"怜更没有再看着毓弋,只是问。
毓弋顿了顿,才道:"戚国侯手握沧澜四分之一的军队,而且他只管边关战事,从不插手政事,即使将来太子顺利登基,也绝不可能动摇他的,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就能保证九王府不会因为政局的任何变化而遭受打击了。"
怜更隔了一会,才开口:"你小时候是静流宫长大的,臻的舅舅其实也是你的舅舅,只要你向他请求,他不会见死不救。"
毓弋笑了,摇头道:"戚国侯从不私下见皇子,也不表态,三哥也好太子也好,其它几位有心一争王位的哥哥也好,多次求见都被拒绝,你以为我能够见到他么?"凑近一点,"所以,我倒想看看,你用你的方法,怎么样才能见到戚国侯并且让他答应我的要求。"
怜更轻轻地"哦"了一声,沉默了很久,才悠悠道:"戚国侯是军人,军人大多讨厌说话转弯抹角,首先在打交道时,就不要暗示太多,直接说比暗示更有效。其次,他不插手皇子间的王位之争,也不与任何皇子亲近,显然有意远离这个是非圈,你不能让他觉得有被卷入的可能。并且,戚国侯不是有勇无谋的人,要说服他,就要智取,让他服了你,自然就会依你所愿。
"只是如此?"
"当然还要你对戚国侯的了解,只是,若要见他,这样就足够了。"一手夺回毓弋手上的书,自顾地翻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怜更有低低补了一句:"不信你可以试试,反正他见与不见,你都没损失。"
毓弋一声不哼地坐着,好一会才无所谓地一笑:"那就试试看吧。"
"结果如何记得跟我说。"怜更见他有去意,便丢出一句,不再管他。
毓弋自然知他的意思,笑骂一声:"我要试,也等你睡下了再去。不然看你拿着这几卷东西,我倒不如现在烧了更好。"
怜更下意识地便把书卷抱在怀里护着:"不能烧!这是多少人想要也要不到的东西,不能烧!"见毓弋唇边噙着浅浅的笑容,才怏怏地松了手,把书放在一旁,"我睡了。"说罢,竟真的翻开被子睡了下去,两眼一闭就再不看毓弋了。
毓弋被他这么个举动唬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低一笑,伸手拿过怜更抱在怀里的书卷:"你当我还会把这些东西留下来么。紫舟就在门外候着,你若不舒服,就唤她吧。"
床上的怜更还是没有睁眼,毓弋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了很久,怜更也没见一动,竟似真的就那么睡过去了。只是被褥之下,抓着被子的手,用力得关节处微微泛白。
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什么善待,什么宠爱,都是假的。
也不过是为了利用。
"玩偶,或是工具,在谁的眼里,你都不过如此。"微白的唇慢慢开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仿如吟诵。
怜更闭着眼,脸上波澜不兴。
"瑾......"
最后一声,低得听不见了。
一去两日,怜更才下得床,依旧终日在住处和藏书阁里来往,毓弋却像是一直不在府里一样,不见人影。
直到这一天晚上,怜更卷着薄被靠在躺椅上看书,门外传来一阵低促的敲门声,没等他应,门已经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很可惜,不行。"不用回头,就能猜到是谁了,除了毓弋,没有人会这么嚣张的。
只是转过头,怜更还是愣了一下,毓弋身后还跟着面无表情的雁琉云。
也只是愣了一下,怜更就反应过来了,微一挑眉:"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