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死的苏少清在阳间不正常停留长达一年多之久,这次被他以外力强行送入冥府报到,从此入籍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心头一凛,杨玄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蹂躏着下唇,眼无意间一瞥,已经晚上七点,再过五个小时,今天就将结束了。
叶慈早在不知何时离开,杨玄打开老旧又腐朽的社办大门,竟更觉沉重,仿佛和门外那已然被夜的黑幕所笼罩的世界相呼应。
无意识般地任由脚一步步带着自己向前,直到行经运动场边的大台阶上时才又坐了下来。杨玄自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机,注视的目光迟疑了下,但心一横,将之重新放回口袋,更不停地催眠自己:「死小子,回不来最好!」
此时,运动场边传来些许的人声,只想转移目标的杨玄索性将眼一抬,将运动场上运动的两人给看了清楚。
是小纪和他冥婚的伴侣徐于善。两人洋溢着笑容,拿着网球拍正在运动场上尽情挥洒汗水。
杨玄将下巴靠上置于曲起双膝的臂间,定定地望着运动场上的身影,没如往常般兴起对那抹特质灵的执念。
日前,小纪为了与徐于善来个如正常人般的约会,竟自愿前来当实验品。现在暂时有了实体,也得以实现他希望碰触对方并一道在学校学习的愿望。
虽不知实验的效力何时消退,但眼前的小纪却还是笑得如此温暖与满足,目光更是真诚地追随。
那掺杂在笑容中的东西,就是喜欢……是幸福吗?因为眼中那所喜欢的人?
对面小纪,杨玄眼中向来只有他那所未见过的清澈灵体,从来没注意过那笑靥中所饱含着对喜欢的人那种浓浓情意,竟是如此使人感到平静,甚至能让暖意充斥心田。
被那么望着,应该会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吧?但杨玄从没能体会过。
杨玄垂下眼,将下巴又往臂间深埋一点,就这么看着两人一来一往,静静感受着两人的互动,视线竟也渐渐模糊不清起来。
那种满溢于外在话语与举止的情感,竟使他羡慕。
杨玄再次拿出手机望着,手与心都在犹豫着什么。
虽然那家伙说的话尽是恶质玩笑,还以他全然没接触过的感情事存心耍弄,但为什么心却还是因此而起伏不安?
想着想着,照亮运动场的大灯早已关闭,校园中更是人烟稀少,突地兴起的决心倒如个电灯开关,一个念头便点亮,突破了心中的游移。
管那家伙是说真的假的,他要这么耍着自己玩,自己难道就是个会逃避、甚至任人戏弄的人吗!杨玄打开手机,但还没来得及拨号,手机萤幕却因为没了电力而暗了下来,仅仅见到上头最后显示的时间。
十一点四十分。
双手摸遍口袋后,从杨玄脸色的铁青便可知,他又发现了足以让他咒骂上千句的事实。
「可恶……该死的……!」
手边竟没半点零钱,连电话卡也没有!
看着已不存一点电力且「黯然失色」的手机,那简直是和目前的自己呈现鲜明的呼应,一样黯然失色。
该死的,在紧急时偏偏没电,这不免也太巧了?
最可恶的是,平时总记得带备份电池,独独今日带在身上的却是忘了充电的电池!
杨玄拔腿冲向社办。
毫不怜惜手上的手机是当初以五位数买进的高档货,就这么让它去和水泥地做亲密接触,机壳上头当下出现了掉漆与凹角。在社办中如发了疯似的东翻西找却依然没有着落,杨玄怒气冲冲地跑出去。
「可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至今已完全无法有半刻的拖延,杨玄心一急,乱无头绪,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开始在校园中狂奔,一心只想找到可打的电话。
不愿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半夜不好好睡觉,在学校中夜奔吹冷风,但他却不想放弃!心头一股动力,让他在本该昏昏欲睡的时刻如此清醒。
杨玄手背擦着唇角直喘气,就算早已体力透支却不愿停下脚步。一面跑一面环顾着四周,才发现他又来到了他向来爱抄的僻静小路。
此时冷风吹拂,让树叶随风沙沙作响,更添了点森冷气息。
就在这么环顾的瞬间,杨玄似乎发现了在树间隐隐闪过的一丝丝细微的光。在他人眼中可能会增点阴森气息而吓得屁滚尿流,但在杨玄眼里却是道希望之光。
「手机……!」那闪着的光,正是手机外壳的色泽。
杨玄赶紧奔向前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手机看,这下连带地让正与情人热线中的路人甲双眼发直,头皮发麻到像是见了鬼。
「手机!」杨玄直指着手机,令人摸不着边地一叫,搭配着那声声喘息更是效果十足。
「啊……?」没想到三更半夜真的会见鬼?
「手机!拿来!」这家伙存心耗他时间是吗!
杨玄心一急,伸手就将手机「借」来,动作粗鲁地地拆起机壳更换SIM卡,「看什么!借一下会死吗!」
「有……有鬼啊!」
杨玄不明白方才他以那人人见了都畏惧三分的森冷面孔,大声地「请求」路人甲借他手机是多么地骇人,更别说那名路人甲最后竟然连手机也不要了就跑得不见人影又是为何,这些都不是重点。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逼迫他只管从通讯录中找出「地狱通讯」,拨出。
「喂!我向你要人!」对于意料中接听电话的女声,杨玄是语带嫌恶,尽管有求于人。
「哦?」女声中有着明显的调侃,却又听似不想多说。
「少装傻,死女人!信不信我灭了你!」杨玄气得暴青筋,还差点把手机这个救命符给捏碎。
但此时手机中传来的嗓音,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你找我?」苏少清想用着无事人一般的语气,但声音变的低沉又沙哑,每个字都像在说着反话。
事实上在这几天中,冥府的女主人安琪拉对他颇为照顾,但这般的好却让他想到了杨玄的无情而更加憔悴,短时间瘦了一大圈。
为了不让白天的人格出现徒增困扰,他刻意维持着日夜颠倒的作息,然后花上所有他清醒的时间等待着杨玄的消息。
几天来不停注视着安琪拉桌上的电话,那靠着几条无形的电话线联系了阳间与冥府的电话,让他先是一次次地盼望,却又一次次地失望。
直到今天。
本已死心而抱着入籍的打算,杨玄的一通电话却又让他燃起了希望。
想至此,苏少清竟差点热泪盈眶,听着杨玄的声音都能让他感动。
计算着时间,杨玄心头一急,什么也顾不了,「那……你还不死回来!」
「在冥府,是安琪拉说的算。」
「那死女人的话听都不用听!」杨玄气结。
「哦,那你的话我该听吗?」
或许亲眼看着形体消失的体验太过可怕,也或许是这几天来太过难熬,但只要一想到电话那一头的杨玄是用着急切的模样来电,一切痛苦就都一扫而空,那专对杨玄的调笑脸孔又浮现了出来,带了点感动的笑。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杨玄语塞。
他完全没想到该用什么名目让苏少清心甘情愿地回来!看看表上的时间越发接近十二点,心跳急促不已的杨玄竟已开始想自己如此拼命,又打这贵到吓人的跨界电话究竟是为何。
听着杨玄全然无所觉地,正一步步走向自己张的网中,苏少清更是倍觉杨玄的单纯简直到了可爱的地步。
怎么办?怎么越来越喜欢他了呢。
「你记忆力好,不会忘记我是怎么到冥府的吧?」
「是你自己把我……才……」这种话,试问有谁说得出口?「……这是你自找的!」
「哦,可见你对我的威胁有多大,要是我一回去,你性子一来就要用那种不明的刺激液体泼我要我滚,我想灵体不散了都难吧?」
「神经病!谁会成天做这种无聊事!」杨玄又气又急,不断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什么念头浮上脑袋便也不经思考地全盘托出,「还有,我记忆力很差,那种东西我早就忘了怎么调了!」
「我误会了?」苏少清闻言,更加握紧着话筒,像是得到了个保证似的渐渐安下了心,「可是我这几天都没去学校,设计课一定会被当,制图作业又没交,早就死的很难看了。」
「被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随便念书都Pass!」杨玄就快气疯了,手在半空中胡乱地又抓又挥。
究竟要他怎么样那小子才肯松口回来?他难道还不够低声下气吗?
「可是建筑系不一样,你没修过我们系上的课,怎么可能会了解?」
「修就修,有什么大不了的!」杨玄丝毫不知自己是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人在气头上少有理性,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如此受情绪左右的普通人,但现在他毫不思考地便应允所有事,似乎就反映出了他也只是个平凡人,一个有感情,也需要爱与被爱的人。
「我们系的作业可是很多的哦,你成天追着小纪跑,这样应付的来?」
苏少清没忘记,他目前最大的「情敌」便是小纪。
即便明白杨玄对于小纪的执着在于实验方面,但他就是无法忍受杨玄的眼中总是映着别人的身影。
对此,他非得到保证不可。
「小纪他是徐于善的人,我要看上一眼还得要他同意!可恶,你是有完没完!」要不要回来就一句话,为什么非得牵东扯西不可?和那小子说话实在耗体力!
他心中怒意沸腾,更听不出苏少清的话含有浓浓的醋意。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看着时针将要到达十二时,苏少清望向身旁的安琪拉,唇角勾起的笑意已然说明一切。
「好,完了。」
「完了?喂……!」对着话筒,杨玄要再次吼出声时,却被从身后环住自己的一双手臂给止了住,还当下傻愣了。
是……苏少清?
杨玄定在原地,不明白为何自己竟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感觉到苏少清将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间,从口中轻吐着气,一次一次,就像是在低语什么,但他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忘了挣扎,仿佛方才的火气也跟着忘了,就这么任由那体温从背后包裹着自己,那是种就算没有体温也能在那一瞬间让暖意充斥心田的拥抱。
在那一刻,杨玄微微地半启唇,手中的手机不知何时被悄然放开的手一松,掉落至草地上。
呈现呆愣状态,心中竟也想着,若是自己能见到他现在的表情,不知是否会像小纪望着小善一般,充满着柔情与爱意?还是如往常一般挑起一抹戏谑之色?
「太好了……太好了……」苏少清一声一声的低语,没被杨玄所望见的神情中,竟是泪光盈满眼眶的感动。
不停收紧的双臂,只想好好地感受他所拥抱的这个人,他期盼好久的拥抱,好久好久……
虽然耳边一瞬间浮出安琪拉在自己离开冥府前所说的话,但只消这么一秒,他心里的阴影,便因眼下他所期盼的、看似叫幸福的时刻而全然消散。
能够就这么拥抱着,不管要用什么代价作交换,都无所谓。
第四章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杨玄僵直着身子,可脑袋却没因此停摆。
身处于深夜中的校园,寒风呼呼地吹着,被风吹乱的发几乎遮住自己所有视线,但内心深处的那双眼确是分外清晰;冷风没有吹进自己的心中,反而有如置身于盛夏时那下过雷雨的午后一般,燥热不停地爬上红透的脸,但却有种说不出口的心安。
这个「人」真的回来了,包围自己的体温是如此真实,亦让他感受到了自己如此拼命过后的回馈,是那么样地厚实。
体会到环着身躯的手臂又再度收紧了些时,那真真切切拥着自己的人竟让他顿觉有种矛盾般的虚无。
杨玄稍稍地动了指节,最后提起了下臂,仿佛犹豫着什么似的,就这么停在半空中,离那温暖的臂膀近到只有一公分的距离,但终究没有全然地欺近。脑中的意念使他登时起了犹豫,最后只有抓不住的缥缈感充斥着。
那小子连这个都要开他玩笑吗?或许他知道自己是个容易将一切当真的人,所以才拥得这么真切,就为了让他感觉到何谓真实;或许他早也清楚从没有人如此地拥抱过自己,于是更加兴起如往常一般玩笑耍弄的念头。
那种短暂的幸福被这么一个念头打散于无形,杨玄镜片下的眸光一扫方才的朦胧,登时刷亮起来,本欲去感受那紧环着自己身子的双臂的手,这下倒变成了挣扎时的利器。
「你这该死的给我放手!别以为我已经原谅你曾经做过的下流事!」
杨玄的挣脱虽是让苏少清沉浸的短暂幸福为之消散,但却像是有了预感般,竟也毫无惊讶之色,很是干脆地松了手。
松开的双手迅速地交叉置于胸前,如束缚自己双手的结,苏少清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妄想回到方才的时刻,毕竟他已明白地告诉自己,对于杨玄,是急不得的;而他,早已深切地受到了教训,这教训也已经没有下次了。
「哎,你这么说,会让我误以为你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呢。」
苏少清神速地收回那张可谓幸福的神色,又回复了在杨玄眼中的自己:邪气、奸诈又轻浮。
「你——!」念念不忘?好一个令人羞愤至极的词!
「那种下流事,要我死了都不可能忘记!」
下流……重复两次的词在苏少清的心中渐渐起了波澜。
一片真心被说的这么不堪,还真是受伤啊!也许他该放的乐观些,至少自己还有机会待在杨玄身边,可以慢慢感动他,虽然不知要花多久时间,自己又能待多久?
不想了。同杨玄一般强烈的自尊让他仅仅在内心向自己无助的示弱,苏少清刻意轻浮地摊手,「真可惜,没能真对你做下流事。本来想说算了,可你这么一提,让我想忘了也不行。」
闻言,杨玄那贴于腿侧已然握紧的拳头这下倒是紧抓着衣领,一脸的震惊中带了点疑问,又带着防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什么意思?」
「你终于肯听我说了?」苏少清扬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竟是感动多于邪魅。
虽然一时间无法改变杨玄根深蒂固的思想,但至少已能在怒气之中还愿意听自己解释,而不是以之前那种结果作为收场,也算是个好现象?
「快给我说!」杨玄恼火地大吼,心中不断地坚持自己方才看到的那抹笑意只是一时眼花,是幻觉。
苏少清将杨玄表情里仅有的一丝丝细微变化全看在眼中,是带有欣喜的恼怒之色。那欣喜是如此不易见,以致自己几乎快被方才略带失落的心所掩盖,差点忽略于无形。他可以为这可爱的表情多做解读吗?
苏少清的种种情绪不由地随着杨玄的一举一动而跟着起伏,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再清楚也不过,但却也甘之如饴,甚至想一个人从此独占。
不自主地上前,差点就要再次将杨玄抱入怀,最后竟只有自嘲地一笑。是初尝苦头后的成长吧?
他掩饰似的将目光放远,「你不信也好,但我可是很君子的『鬼』,是不会对昏死的人强上的,因为我对有体温的尸体没兴趣。」
昏死?有体温的尸体!
杨玄的脸色又是红又是突地惨白,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样貌。
杨玄敢说他这一生中从没像现在一样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不明不白地吃了大亏,却给那始作俑者讥为有体温的尸体?他很不想承认自己确有一段时间的记忆呈现空白,但不代表他就是那种说昏倒就昏倒的没用家伙!
从小到大,就算要他在烈日之下跑步跑个几千米也没昏倒过,这次居然……
「给我说清楚!」这话问的实在羞耻。
苏少清单手支着下巴,凉凉地欣赏杨玄的各种表情。虽然外表总是冷得令人难以恭维,但这样的他却有如此多的表情,而且只有自己才看得到,想到就无法掩住唇角勾起的窃喜,笑的正大光明。
「你真要我说?」
见杨玄那不甘示弱的怒瞪,苏少清加深笑意以对,看得杨玄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