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无射

作者:无射  录入:07-12

戚少商自顾自拧眉想着心事,顾惜朝也不理会他,从怀中摸出根细如丝的银针来,在崔振玉尸体的大横、玉阙、列缺等穴位上一一刺过。
最终银针拔出时,针头乌黑。
戚少商惊道:“毒?崔振玉死前中过毒?”
顾惜朝翻了翻崔振玉的眼睑,又嗅了嗅银针,道:“也不是什么剧毒,只是让人日渐疲了经脉、散了功力。此毒名为‘渐离’,为镜花水月宫所有。”
戚少商道:“崔振玉长年不离金玉满堂,如何中了此毒?”
顾惜朝无奈地斜了他一眼,道:“我说戚大捕头,难道你就没有调查过崔振玉的夫人么?她名叫‘水无月’,曾是镜花水月宫的使女!”
戚少商恍然道:“我就觉得漏了什么关键的一点!崔振玉死前并不是只见过铁手,还有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崔夫人!或许,崔夫人进到碧霄阁时,崔振玉还不是尸体呢!”
“那也不尽然,” 顾惜朝用白绢擦拭着银针,“就算崔振玉中了毒,崔夫人也没有那功力,可以一掌击碎他的心脉!”
戚少商追问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挑起眼角,笑道:“我们一同去问崔夫人,如何?”


戚少商与顾惜朝找到崔夫人时,她正在梅林赏雪。
清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姿,一点也不逊于雪地红梅。俏拔的背影更有种玉洁冰清的气质,令人不敢逼视。
戚少商与顾惜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好。
崔夫人却幽幽转过身,叹道:“你们终于找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找来的。”
戚少商道:“崔夫人是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
崔夫人道:“曾经,我想过要逃,可如今不想了。只要能杀了崔振玉,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夫妻之间若反目,那怨恨比仇敌还要深。戚少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问原因。
“崔振玉是你杀的?”
“是。”
“孔雀翎是你盗的?”
“是。”
“你认罪么?”
“认。”
顾惜朝忽然冷冷道:“你说谎!”
崔夫人浑身一颤,道:“凭什么说我说谎?我说这种罪可致死的谎有什么好处?”
顾惜朝道:“我看得出你在说谎,因为我本身就是说谎的行家。至于你说这种谎,对你自然是没什么好处,可是却能帮你掩护你想掩护的那个人——真正的凶手!以你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崔振玉一击毙命,你顶多只能盗了那孔雀翎,再下毒削弱他的内力而已。”
崔夫人愣住了,掩面轻声啜泣起来。
戚少商柔声道:“何必替人顶这死罪呢?只要说出真凶是谁,你的罪便可从轻发落,难道你真要舍了这如花年华么?”
崔夫人轻轻拭去泪水,望向最高的枝头开得最艳的殷红梅花,声音如梦幻般迷蒙:“我初见他时,便是在片梅林之中。那时他微微一笑,一林梅花便黯了颜色、失了魂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下了决心,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就算舍了命也再所不惜……”
崔夫人转过脸望着戚少商与顾惜朝,忽然一笑。
极凄迷,也极美的一笑。
有乌黑的血丝从她唇边淌下:“我服下的,是‘生别离’。”
顾惜朝接住她软下来的身躯,淡淡道:“她死了。‘生别离’乃剧毒,见血封喉。她为了那凶手,连命都不要。”
戚少商怆然道:“她是个奇女子。”
顾惜朝道:“你可知女人的最大弱点是什么?”
“什么?”
“女人的最大弱点便是痴情。可这也是她们的最可爱之处。……戚少商,我很想知道,你的最大弱点是什么?”
戚少商苦笑道:“我的弱点,怕是你比我自己更清楚。”
顾惜朝瞧着他,忽然笑了:“的确,我比你更清楚。”
戚少商道:“虽然没有查到真凶,可如今我们至少知道了,凶手是个男人,而且可能是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人。”
顾惜朝插口道:“为什么一定是个男人?或许是个女人也不一定。这种事,哼哼……”
戚少商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一脑子龌龊东西!”
顾惜朝也笑道:“是你这方面见识浅!——亦或许,就是那位‘大侠风度’的铁手也说不定啊!”
戚少商知他还因晚晴之事记恨着铁手,摇摇头,道:“你呀……”


9 何以解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戚少商与顾惜朝尚未处理完崔夫人的后事,又有惨案发生了,且在短得不可思议地时间内传遍了江湖。
灭门惨案。
冷月门门下三百一十五口,一夜暴毙,据说全是毒发身亡。
冷月门门主冷锋也死了。
死因却非中毒,而是一箭穿喉。
箭也非寻常箭,而是天下第一凶器,孔雀翎。
戚少商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个幕后之人盗走孔雀翎,自然不是为了要摆设在堂前欣赏的。
九支孔雀翎。
除去戚少商手上的一支,铁手手上的两支,还有六支。
戚少商知道,若不尽快找出幕后凶手,死亡的人,还会增加。
所以戚少商与顾惜朝立即起程,赶往案发地点,冷月门。


漫天飞雪。
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天女散花。路旁枯枝禁不住积雪重压,根根断裂,哔剥声不绝。
顶着风雪赶路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已是薄暮时分。
戚少商与顾惜朝走入一家客栈中。
镇小,所以客栈也小,但是却很暖和。有火炉与烈酒的地方,自然让人觉得暖和。
客栈中客人稀少,几乎都喝得昏昏欲睡。
只有一个玄衣人端坐着,头戴大斗笠,遮住了脸。
他也喝酒。却喝得很慢、很珍惜,仿佛杯中不是乡野粗酒,而是琼浆玉酿;亦仿佛这顿喝了,便无下顿。
戚少商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因为他发现,玄衣人薄衣轻裳,穿得很少,也很粗糙。严寒风雪天,他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意,腰杆挺得枪般笔直。
他腰间有剑,无鞘,剑身细而薄、长而利。却是最最普通的铁剑,在随便哪家铁匠铺花三两银子便可买到。
戚少商却觉得此人不同寻常。
他以一个高手特有的直觉,敏锐地嗅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的剑气。
比屋外的风雪更凛冽、更锐意、更刺骨的剑气。
这人,仿佛自身便是一柄剑。
一柄无鞘的利剑。
戚少商觉得他的麻烦事够多了,他不想再惹麻烦,便随意找张桌子坐了下来。
可是顾惜朝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他自一进门便直直盯着这人瞧,忽然挑眉一笑。
戚少商心中大叫不妙。顾惜朝的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那是恶意的挑衅的笑。
果然,就在那一瞬间,顾惜朝手中多了一柄剑。剑光如秋水映长天带起点点寒芒,向那玄衣人袭去。
这一剑,走的是偏锋。剑招诡异刁钻,一剑封喉致人死地,端的是毒辣无比。
戚少商逆水寒出鞘。
玄衣人没有避,他只做了一件事。
反手拔剑,直刺而上。
剑无招无式,只是直刺。
快、准、狠!
顾惜朝只觉咽上一寒,低头看去,一截冰冷的剑尖抵在肌肤上。
而他的剑,离对方尚有一尺之遥。
戚少商握剑的手顿住了。
斗笠下传出的声音幽水寒潭般纯而冽:
“今日若不是戚少商在,你已是死人。”
顾惜朝注视他,竟缓缓笑了:“剑快,人更快!我果然猜得不错……久仰了,冷血冷四爷!”
那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一张年青且精悍的脸,只是面上稍嫌冷峻无情的神色,往往令人忽略了他其实相当俊秀的五官。
“你的眼力倒不错。”
戚少商怔了怔,忽然对顾惜朝怒道:“你明知是冷血,竟然还出剑撩拨他!顾惜朝,你这不知死活的疯子!”
顾惜朝微露狡黠之色,道:“有你戚捕头在身旁,冷血便不能杀我。你还是着紧问问冷血找你有何事吧,难道你真以为他是专程来这陋镇野店喝酒的么?”
说罢还剑归鞘,藏于狐裘之中,坐了下来。他身形挑拔,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冷血收了剑,对戚少商道:“我确是有事找你。诸葛先生差我告知你,先查孔雀翎惨案为要,并嘱我助你一臂之力;沧州一案已有追命前往查办。另外……”
冷血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在途中遇到正前往连云寨的穆鸠平,他托我带一句话与你:‘大当家的,你贵人多忘事,我老八无话可说;只是赫连小妖已至毁诺城,成天弹琴作画的哄息城主开心,你若是再这么忘下去,就等着喝他俩的喜酒好了!’”
戚少商持剑的手一抖,脸色难看至极,一言不发。
顾惜朝将头偏至一旁,却忍不住吃吃地讪笑。
屋内的温度突然下降了不少。
冷血很识趣地道:“我忘了喂马。”人影一晃便不见了。


是夜。
无月,雪重风寒。
屋内,一灯如豆。戚少商抱着个大酒坛,边往口中倒着酒,边含糊不清地歌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桌脚边上早已横七竖八地倾着好几个坛子。
窗外忽然有人接口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戚少商一拍桌面道:“若是来陪我喝酒的,就进来;若不是,趁我逆水寒未出鞘,快走!”
窗子忽然开了,一袭青衫翻了进来。
顾惜朝。
手中还拎着两坛子酒。
顾惜朝笑道:“谁说我不是来陪你喝酒的?就怕你已不胜酒力。”
戚少商醉眼朦胧,斜睨着他道:“只喝几碗便醉倒的人,还好意思说我不胜酒力?早知当初就该一脚将你踢到水槽中洗碗去!”
顾惜朝将酒坛往桌上一搁,坐下来毫不客气地自斟自饮:“今日再比酒,我未必会输与你!”
戚少商大笑道:“好!我们再来比过!”
两人也不多言语,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得坛底朝天、桌面狼籍。

少商趴在桌上,只觉天旋地转,仿佛身在云里雾里;再看顾惜朝,斜倚在桌边,强自支着颐,满面晕红,目中迷迷蒙蒙一片烟波荡漾。忽然脱口而出:“眉横远
山……目笼烟波,秋水长天之色……也不过如是……”话音刚落便后悔了。自己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对个男人说出这等近乎调笑的轻佻之语,直恨不得将舌尖一
口咬掉。
顾惜朝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竟也不恼,只挑眉笑道:“哦?比起……江湖第一美人……息红泪如何?”
戚少商瞧着他的笑靥,觉得脑中愈发糊成一团了,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抱起个酒坛仰头猛灌。
顾惜朝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爱不爱红泪……”
戚少商“噗”得一口酒喷了出来。
“若你真爱红泪……为何不挣脱尘事牵绊,前去寻她?难道在你心目中……她还比不过这些所谓的‘侠义’?……为了‘义’……为了‘义’而牺牲‘情’……你真觉得值得么?”
戚少商觉得心上被人狠狠敲了一锤似的,沉痛无比,冷声道:“我也怀疑,你究竟爱不爱晚晴?若你真爱晚晴,为何不以身殉情,前去寻她?”
顾惜朝僵住了。
话一脱口,戚少商再次后悔了。他明知顾惜朝爱晚晴极深,晚晴之死,让他精神差点崩溃,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却因自己一时口不择言的迁怒,又一次在他心底最深的伤口上狠狠刺了一剑。
顾惜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奇异难言的神情,却让人觉得揪心的疼、喘不过气的闷。这种神情一点点聚积,终于凝结成一阵凄厉的大笑。
顾惜朝掩了脸伏在桌上,笑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到最后竟似抽气之声了:“是啊……我为什么不和她一同去死……我为什么不去死……”
戚少商忽然心生不忍,这一刻仿佛前尘旧事皆已远去,只剩眼前这伤心欲绝的男子,他忍不住伸手按上他的肩,很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说这些话的立场。他怅然又迷惘,最终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喟叹:“……或许……你我爱得……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深……”
戚少商疲倦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喃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顾惜朝意识渐朦胧,迷迷糊糊地听着,心中暗道:“……这个笨蛋……莫不是吟错诗了……”
夜色深沉,语声渐寂。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叹息。


10 秋水长天
戚少商从宿醉的眩晕中清醒,扶着额角,见顾惜朝还趴在桌上沉睡,鬓角卷曲的发丝垂落下来,衬得脸色愈发的白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搭在他背上,隔着不厚的衣衫,触手微微的热,忙不迭收了回来。
顾惜朝呻吟了一声转醒,蹙着眉,揉着太阳穴:“唔……头疼……”
戚少商瞧他难得一见的苒弱模样,心情大好,连自己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不少:“明明酒量浅得很,偏要装出川涵海量;如今舒服了罢?活该!”
顾惜朝恨恨地瞪他,道:“……戚酒桶!”
戚少商大笑。
两人一下楼,便见冷血站在窗前用早点。
冷血的早点很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
一碗清水、两个馒头。
冷血认为,只有时时身处最简陋艰苦的环境中,才能最大程度地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而一个人的坚强意志,便是他无坚不摧的绝学法宝。
所以冷血能站着的时候,决不会坐着,因为他认为,坐着使他精神松懈,一旦遇敌,他的反应便不够快。
而同为“四大名捕”的追命与他正好相反。
追命能坐着的时候,决不会站着,因为他认为站着使他的精神疲累,一旦遇敌,他就不能反应敏捷;只有最充足的休息,体能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他们的行事方式不同,却都殊途同归。
连顾惜朝也不得不叹服,天下四大名捕确是名副其实。
两人默默用着早点,冷血在一旁擦拭他的长剑。
戚少商忽然道:“对了!顾惜朝,你那剑是哪儿来的?”顾惜朝一路上一直都在他身边,可自己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身上多了柄利剑。
顾惜朝解下剑置于桌上,握住剑柄一抽。
屋内顿时闪烁奇异的清辉,犹如月夜波光倒映在石壁,明昧地荡漾着青色。
冷血脱口而出:“天下第三剑,‘秋水长天’。”
戚少商暗暗一惊。
顾惜朝伸手抚上清冷的剑面,唇角挑起一丝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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