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涌出眼眶的瞬间,顾展澎忽然想起叶承安的泪,他坐上前,把叶继岚搂在怀里,安慰地在她脸上亲吻:
"果然恋爱里的女人是傻瓜,你既然担心了那么久,怎么还纵容我跟他来往?早跟我说,我怎么也懂得避嫌,哪会象现在,惹得你这么不开心?"
"嗯,"叶继岚擦了擦眼睛,"我怕你觉得我小心眼儿。"
"我老婆心比大海宽!"顾展澎抱着她窄窄的肩膀,她脖子处的幽香,迷惑着他的神智,那一刻,他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想什么。
叶家后面的山坡,春末夏初,会开遍一种淡色野花,单看不怎么起眼,连成一片却跟锦绣地毯一样好看。张颂扬仰面趟在地上,肚皮朝天,眼睛不停地瞟着坐在一边的叶承安,总觉得他今天叫自己来,肯定是有大事要说,果不其然。
"我不想出国。"
虽然预计了大事,但这句话的杀伤力还是超过了张颂扬承受范围,他苦丧着脸:
"为什么呀?以前不是挺喜欢的?"
"忽然不想走。"
"该不是,你该不是......"张颂扬结巴着,仍不敢把心中猜测说出来。
"你心里有没有一头野兽?会有管束不住的时候?"叶承安望着远方,眼神飘忽不定。
"那也得关着呀!放出来不是天下大乱?"
摇头,没有立刻说话,却随风轻轻地,前后晃着身体,叶承安终于低声说:
"关着,抓得我很疼。"
"疼也得忍着!你,你还没跟他表白吧?"
"还没。"
"别,叶承安,你不能那么做!"张颂扬感觉自己好象是爬到小安面前的,他抓着小安冰凉的,并一直在颤抖的双手,"别傻了,他不会选你!叶家人也不会饶了你的!我们一起出国,我家里兄弟姐妹多,不在乎我定居国外,叶家人巴不得你永远不回来跟他们争家产,我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安,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别,别留下来,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叶承安微侧着头,眼睛里水光一闪:
"晚了,太晚了。"
喜欢得太多,收不回来,也没法装做从未发生,野兽出来以后,心也不再完整。他感觉张颂扬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却第一次没有拒绝两人亲密的身体接触。
"你喜欢我什么?我一无所有。"
"人人都有的,我不稀罕。我心中的野兽,也出来了,挡不住。"张颂扬忽然捧起叶承安的脸,在对方深黑的瞳孔里,他仔细地寻找,"我喜欢你,叶承安,我一辈子对你好,也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跟我走吧!求求你!"
他的嘴唇凑上前,试探着,而叶承安只楞楞看着他,想起另外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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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承安坐在阳台上,直直看着天空,渐渐视线模糊了,隐约无数的日日夜夜,便象陈旧的胶片,每一次相聚,哪怕沉默相对,无声的,有声的,灿烂的白日,黑白的夜晚......还有第一次见到他,他摔倒在自己面前的狼狈模样......原来,都还记得,清楚地牢记着每一个细节。
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按了好几次号码,却始终没有按确定的键,这样重复了几次,手指猛然一动,拨了过去,响了几声也没接,叶承安也不挂,就那么楞着神,听着对面传来一声声"嘟嘟"声。
"喂,"终于被接通,"小安?有事么?"
"想起第一次见到你那次。"
顾展澎沉默了好久,才说:"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得上学。"
敏感的叶承安几乎立刻就感到他话语中的不同:
"怎么了?要回避?"
又是空白,短暂的几秒种,心却忘了跳,终于传来声音:
"睡吧,晚安。"
挂断了。
叶承安从阳台走进屋里,心中片刻柔和给扫了干净,他楞楞站在屋子中央,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豁出去了。按照老方法出了宅门,等出租车上来接的时候,天阴了,云在滚动中叠加,山路噩梦般漆黑,叶承安黑黑的眼睛,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在一步步走进噩梦,却收不回脚步。拐过转弯的出租车,强光打过来,雪白之中,他是盲的。
"我来取上次留在这里的红酒。"顾展澎的办公室,他说。
"在柜子里,"顾展澎微皱着眉,心情复杂,"你这么晚又是偷着跑出来?外面快下雨了吧?拿了酒,我送你回去。"
"干嘛?怕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汇报给叶六小姐?"
"小安,如果继岚说话得罪了你,我替她道歉。"
"怎么道歉?"
顾展澎的眉头皱得紧了,回身拿了柜子里的酒,转身拉着叶承安往外走。
"她跟你说什么了?"在车里,叶承安问道。
顾展澎看似专心开车,其实心潮翻滚,百感交集,一时间忘了小安无意或酒醉时泄露的脆弱,只有叶继岚的警告,在脑海反复地响起:
"他故意接近你,为了打击我,为了证明他同样可以伤害叶家的人,就象叶家人伤害他一样......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去争取......他身体里天生就有无情的基因。"
再联想着最近与小安的共处,于是本来挺美好的东西,开始变质。
"小安,我最近工作会比较忙,没时间找你,跟张颂扬好好准备出国的事吧!"
"知道了。"
没多说,声音里的平静和冷淡,让人摸不清心里真正在想什么。顾展澎的心里没有半分轻松,那积压的大石,还顽固地压着,让他喘不过气。
"让我在这里下吧!"叶承安指了指路边,这是上次他们下车的地方,然后两人散步回家,那晚月光蛊惑,夜色姣好,现在却是阴云密布,吹来的风带着浓厚的水气。车停在路边,看着叶承安的身影向山上走去,没回头,伸高手臂冲他挥了挥,算是告别。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顾展澎才掉头,开下了山。说不清楚的一股内疚,萦绕心间,让他止不住有些烦躁。回到办公室,很平静的一个晚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倦,脑袋里又开始给那孤单单一只身影打搅得乱七八糟。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叶继岚。
"小安有没有去你那里?"
"哦?"顾展澎话音一结,不知道如何应当才好。
"奶奶说大半夜的不见人了,急得派人四处找呢!"
外面雷雨闪电,大雨倾盆。
第二十章 爱伤
顾展澎坐叶继岚的车到达叶家的时候,叶老太太脸色阴暗,来之前,她在电话上已经知道小安跑去找顾展澎的事。
"你什么时候送他回来的?"
"两个多小时前。"
"既然已经送回来,怎么不送到家门口?要看他进么门才能离开呀!再说,大晚上的,他偷着跑出去,你总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小孩子任性,你也跟着任性?"
派出去寻找的人都空手而归,叶老太太心烦意乱,话语里责任不带遮掩,没人敢顶撞,连叶继岚也不敢解释。顾展澎心中也有悔恨,外面风大雨大,山里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上次跟小安去看星星的地方:
"我可能知道他在哪儿,我出去找吧!"
叶继岚暗暗生气,恨顾展澎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却又不好说出来。顾展澎接过唐叔递给他的雨衣,刚要往外走,门从外面被人拉开,叶承安湿淋淋地走进来。客厅里立刻乱了。
没见过给雨淋得这么狼狈的人,本来穿的就不多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嘴唇发紫,脸白得吓人,头发打着绺儿,挂在额头,更衬出细细的一截脖子。从门口到客厅的一路,都水淋淋的,每走一步,鞋里都往外冒水。
"你去哪啦?"叶老太太想骂,看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又不舍得,直吩咐快拿干毛巾过来。
"送你回来,怎不直接回家?"叶继岚不满,"你知道奶奶多担心?"
"走错路,绕到林子里去了。"叶承安任一帮人围着他,擦拭身上的水,从头到尾,没看顾展澎一眼"对不起,奶奶,下次不会了。"
"回来就好,唐叔,带他上楼赶快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张妈,熬些姜糖水让他喝。"
明明知道小安说谎,顾展澎没戳破,只征求奶奶的意见,要不要他留下来,万一生病,他可以照看。奶奶虽然没对小安发火,对顾展澎的气却是没消呢,冷淡着拒绝,说如果有需要,会叫家庭医生过来。叶继岚在一边已经气得鼓鼓,逗留了一会儿,跟顾展澎出来。
"我送你回医院吧!"她说,"你还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
"他是故意的。"车子缓缓起动,"知道为什么我想把他提前送走了吧?他要是留下,估计我们的婚礼都给他破坏,今晚只是警告,游戏才是开始呢!"
然而,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叶继岚又得意着,游戏会越来越有趣的。车子开出大门,顾展澎注视着后望镜里的叶家大宅,威严得好似冰雪堆砌的城堡,冰凉冷漠,不近人情,囚禁在里面的王子,原来是个疯子。
天气越来越热了,叶承安放学后跟张颂扬在学校打了会儿网球才回家,刚进门,唐叔走上前,面露焦急地说:
"最近惹祸了没有?"
"没呀!怎么了?"
"老太太气了一个下午,让你放学就去书房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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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朝西,下午时的太阳正好。桌子上散乱着十几张照片,随意拣起其中之一,是那天他和张颂扬在山顶的照片。真是辛苦,他心里讽刺地想,张颂扬和他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亲密接触,竟被人丝毫不漏地收进镜头里。技术很专业,专业到不仅捕捉到短暂的瞬间,更加让人浮想联篇的,是暧昧的动作跟眼神。
"有什么话要说吧?"奶奶努力维持着平静,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即使穿着普通高中制服,依旧帅气逼人的掌上明珠,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您想听什么?"
语调那么波澜不惊,难道对自己犯下的错,就丁点悔意都没有?还是平时太受宠,不知害怕惩罚?叶老太太的失望引起火气,不禁提高嗓音:
"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吗?照片上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好解释的,"叶承安低着头,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只是找不到答案,所以,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我是同性恋。"
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连抖也不曾抖,在当事人看来骇人听闻的消息,与这大千世界,却是稀疏平常。叶老太太再开口时,声音的颤抖已经难以掩饰:
"你才多大?懂什么呀?是谁灌输这些想法给你?啊?你都给我交代清楚!"
"我快十九了,如果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分不清楚,奶奶你相信么?这些事情不用人教,天生的。"
"天生的?叶家上下也没有一个同性恋,你是从哪里继承来的基因?"
"可能是我妈生我的时候,没怀好心眼,算计多了。还有,现在科技进步,应该做个亲子确定,也许我真不是叶家的孩子,叶家的基因这么优秀,怎么能出变态......"
"啪"地,响亮一巴掌,叶承安给打到微侧过头,也闭了嘴。
"从明天开始不用上学了,没我的允许,不准出你的房间!出去!"
叶承安回到房间,唐叔正满面愁容地等着他,见他进了房间,连忙上前问:
"怎么样?老太太找你什么......她,打你了?"
从小到大,老太太从来没动过小少爷一个手指头,今日却打在脸上,唐叔立刻意识到问题严重,可看叶承安情绪低落,又不敢问。
"我洗个澡,唐叔你出去吧!"
叶承安洗完澡走出来,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接着是唐叔吃惊的质问:
"这是干什么?谁让你们锁小少爷的?"
"老太太的主意,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电话线给拔了,手机也没收,其实,就算留着这些东西,他能跟谁联系?这世上除了张颂扬,还有谁真心想听他说话?叶承安决定暂时不去自寻烦恼,躺回床上,看着窗边放着的还未画完的画,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你的女人为了爱你,做出了多少努力?
囚禁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又下雨了,就象那晚的暴风雨一样。叶承安走到窗前,外面的树给风拉扯得如同随时会连根拔起,再随风归去。那晚他没有寻找避雨的地方,又或者,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他能避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又一个闪电,撕开黑暗的天空,那一刻,他产生奇异的幻觉,竭斯底里,凶恶乖张的雷电,好象跟自己融合了。没有等到最后,他慢慢走回家的时候,心中微弱的火苗,给大雨扑灭了。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给雨水打透,伸手关了窗,看见有辆汽车驶进叶家大门。过了一会儿,门外的锁给人打开,进来的是顾展澎。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似乎不太确定该不该搅进来,叶承安刚换了身干衣服,头发还是湿的,站在书架前,好象在找书。
"坐下吧!我有几个问题问你。"顾展澎说。
"你问吧!我整天坐着,想站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并没看他,只在书架上一行行浏览。
顾展澎拿出纸笔,坐在书架前的沙发上,想了一会儿,脸上布满难言之色,但想起叶继岚和老太太的拜托,还是问出口: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性向的?"
顾展澎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在轻微颤抖,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叶承安的挑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冷淡地反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女人的?"
顾展澎见他不肯正面回答,只好继续下一个问题:
"是有什么特殊经历吗?"
"没有。"
"那你靠什么确定自己是同性恋?"
叶承安忽然转过身,眼光冷冷的,嘴角一扯,象是笑,又不象:
"不止一次想着一个男人的身体手淫,算不算?"
"小安......"顾刚要说话,却给小安打断。
"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想知道吗?那个让我有性幻想的人?"
顾展澎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变了色,他望着长身而站的刁钻少年,脸上那种挑衅的笑,让人心寒,这段时间以来,深刻感受到的身体里积聚的东西,压得他越来越难受,话语直冲出口:
"你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如果你把心里当作报复的感情当做爱的话,是否考虑过被你爱上的人,也太不幸了!你真的喜欢男人?想着一个男人手淫?还是说,你觉得这么说,可以打击到你恨的人,可以让他们跟你一样疼痛?"
叶承安脸上不多的血色都褪尽了,用了很大的力,努力拼凑起抖散的声音:
"你觉得我在拿性向来撒谎?你觉得我喜欢那个人,是因为想报复另外一个人?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因爱生恨有情可原,可你为了恨,假装在爱,有必要吗?得多大的仇恨,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
点着头,叶承安心已经跳得乱七八糟,给什么东西撑着,象要爆炸一样,呼吸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那假设,我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