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男子瘦削的脸颊,那伽低语:"害怕么?"
男子的肩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一语不发。
"其实,"那伽的眼神落在一颗椭圆的卵石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你所想知道的,我或许可以回答一二。"
"真的?"重新抬起头,男子清亮眼中射出的光芒在阴暗的室内几乎让人无法逼视。
("那伽,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不过,我也有些疑问想要请教。"那伽淡淡地说道。
男子点头,"知无不言。"
风势越来越烈,卵石穿成的帘子互击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我只有三个问题,"男子说,"第一,维纳斯的雕像上究竟有什么问题,让雕像师不惜损毁它?"
"雕像的双臂上,出现了奇怪的紫红斑点。"
"什么!"男子低呼,懊恼地皱起了眉,"我该想到的,我本该想到的......"
("想到......想到什么?你又不是雕像师。")
"第二个问题,请问你......曾经见过那位雕像师吗?"
("何止见过,听他絮叨了一晚呢。")
"见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男子咬着下唇,一脸犹豫之色,过了半晌才终于开了口,"雕像师,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的判断有用么?"那伽反问。
"你很聪明,我想你不会错的,而且......"男子苦笑了一下,"我现在还能问别人吗?"
"那么,"那伽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他很不好。"
"是么......"男子埋下了头,"为什么还是不行?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不是说只有三个问题吗?那伽,这个人数数好差哦。")
而那伽只是静静地看着男子若隐若现的身影,一语不发。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不知过了过久,男子终于抬起脸来抱歉地道,他的眼角尚残留着氤氲的水汽,却只是不去擦拭。
"那么,我也只有三个问题。"也许有些残酷,但那伽仍然开口了。
"请说。"男子不无疲惫地笑着。
"第一,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人独力将自己的双臂齐齐斩断?"
("那伽,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变态的问题?!")
那伽直视着男子的双眼,对洛斯艾尔的惊呼充耳不闻。
男子几乎要流露出赞叹的神情来,快速地答道:"有种铡刀,可以用脚来操控。"
那伽了然地点头。
"第二,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肉臂伪装成石臂?"
"这片荒野的正北方有条小泉,泉眼中涌出的液体包裹住物体冷却后,就会有石头般的坚硬度和透明的色泽。
"最后一个问题,"那伽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就是自己故事中拥有世上最美丽双手的男子,知道雕像师离开了你并不幸福,你......会回去找他么?"
"不会。"男子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因我已不能将他拥抱。"
门闩终于因过猛的力道断成了两半,荒野上凛冽的夜风肆无忌惮地穿透了这件木屋,帘子被吹得翻到了拉绳上方,使男子的姿态终于毫无遮拦地显现在了那伽的眼前。
他的衣袖,空空荡荡的两根衣袖,也随风在身后纠结着。
"那伽,他没有手!"
那伽点头示意自己要离开,男子也没有挽留。
跨出木屋走了好一阵,洛斯艾尔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呼道。
"嗯。"那伽却用毫不诧异地表情应道。
"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那伽?他没有手诶!"
"我应该吃惊吗?"那伽敷衍地问着。
"......总觉得你好像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可为什么你好像早就知道?"
"......"
"你确实是早就知道了吧,那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你始终是不明白。"那伽摇了摇头,随即不再理会洛斯艾尔的软磨硬缠,一语不发地,径自加快了脚步。
吟游诗篇:痴人之爱
假如你要爱,
请别爱有湛蓝瞳孔的雕像师。
他的心太笨拙,
听不懂爱人的讯息。
假如你要爱,
请别爱有美丽双手的男子。
他的心太笨拙,
找不到爱人的方法。
这世上有种痴人,
学不会何谓完满。
他们可知一旦擦身而过,
身后的道路,
便会永远闭合?
当言语无法理解,
当眼神不再释然,
当灵魂各守一方,
他们将再也寻找不到,
可以拥抱自己的双臂。
"那伽。"
"嗯?"
"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都执著于雕像的石臂呢?"
"有么?"
"怎么不是......?雕像师还罢,连隐居在荒野的人都很关心这事呢。"
"......因为他们看不清。"
"看不清?看不清什么?"
"自己的心。"
"什么意思?我不懂诶,那伽~~"
"......"
"你在说我傻吗,那伽?"
"......"
............
Interlde 其之一
黑暗。
漫天无边无际的黑暗。
比夜更深沉,比无更虚缈,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有阿克戎河边蔓延的亡者气息。
地狱--
人间界里,是这样称呼这片疆域的。
然而,有些埋藏在地下的真相,却并非活着的人可以揣测:
地狱里没有叛变,是因为地狱军统领太过强大。
地狱里没有混乱,是因为高贵的公爵治理有方。
地狱里没有欢笑,则是因为地狱之望,那堕落却如晨星般辉耀的男子,冷漠无情。
"猊下原本不是这样的......"私底下,公爵会这样对着统领叹息。
恭敬地隐去地狱之王的名号,默默地交换着只有两个人自己才懂的语言。
点了点头,统领也只能苦笑:"没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原先看似严厉实则不失温柔的魔王猊下,边成了现在这样冷酷的王者呢?如同被剥离了半身,剩下的,只有不再欢愉的躯壳。
这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谁开始的呢......?
"......今天要报告的就是这些,猊下。"黑色披风的男子跪在巨大的王座前,恭敬地道。
点了点头,王座上的男子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呼......"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男子走出硕大的宫殿。
殿门在背后合起,高大的地狱军统领这才敢和他开玩笑:"公爵大人,您上殿消耗的体力是越来越多了,瞧这满头大汗的样子。"
"是啊......"被成做公爵的贵族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猊下也于来越不苟言笑了,虽然这样威严确实很有地狱之王的风范,可是跟从前的猊下比起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知道那件事调查的怎么样了......"统领收起笑脸道。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公爵用手一拍前额道,"早上送来了调查的例行密报,我赶着来见猊下,还没有拆阅呢,不如你也一起来看吧。"
点点头,统领和手下交代了几句,便随公爵快步离开了大殿。
信封背面的火漆完整如新,取出裁信刀,公爵小心翼翼地裁开了封口。
信封内,掉出一张白纸来。
"这酸什么?恶作剧?"统领用食指和中指夹起纸片,不无恼火地问道。
轻笑一声,公爵从暴躁的统领手中拿回了纸片,点起一枝蜡烛,将纸片放在上方小心地烘着。
浅褐色的字迹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
"荒谬,怎么会这样!"读完信,统领不敢置信地将手握成拳击向身侧的桌子,水晶的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随即随裂。
公爵没作声,又检视了一下装密信的信封;在封口朝下的晃动中,一张照片"啪"地落到了桌面上。
"就是他吗?"统领沉声问。
公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恐怕就是了。"
统领眯起眼,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突然以拳击掌道:"是了,我记得他!"
"哦?"公爵迅速追问道。
"这个人类,误闯过地狱。"统领指着照片上少年的侧影道,"你忘了么?被我抓住后,猊下居然带走人说要亲自发落的,后来......"
"原来是他......"公爵似乎也在庞大的回忆库中找到了此人的线索,"他自称是......是什么来着?"
"吟游诗人。"统领道。
公爵笑着瞥了他一眼,"看你平时粗枝大叶,这事倒记得很牢。"
统领的脸一红,道:"因为猊下对他的态度很不一般,我的印象才特别深。"
"是啊......"收起了戏谑的念头,公爵应道,"的确是很不一般......"
耸了耸肩,统领看着少年清秀的侧脸道:"果然是因为他吗?"
"信你也看过了,他就是最大的可能。"公爵一面说,一面把信封和信一起放在蜡烛上点着了,看着它们在眼前变成了黑色的飞灰。
至于照片,他却收进了衣袖中。
"明天我就去向猊下辞行,往人间界寻找这个少年。"
统领盯着自己的手,那眼神简直像要把它看穿:"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走了,地狱军怎么办?"公爵挑眉道。
"放心,这些事我会安排好的。"
高大男子的恋上,是坚定而又有些......迫切的表情。
叹了口气,公爵也不想再加阻拦,只的嘱咐了一句:"去向猊下请示的时候,记住千万不要提起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统领露出不解的神色。
丢给统领一个"你是笨蛋吗"的眼神,公爵这才低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伽。"
第4话 Three Men With Ambrosia -安布洛西亚的爱人们-
安布洛西亚的传播者
"那伽。"
"嗯?"
"这种草,是叫做安布洛西亚吧?"
"嗯。"
"怎么这里也会有呢,难道是那个人也来了?"
"按他的行进方向来说,不太可能。"
"那么......莫非是他?!去看看,去看看嘛,那伽~~"
在洛斯艾尔兴奋地催促声中,那伽朝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花圃后的小屋走近了几步。擦拭地一尘不染的木门适时被推了开来,走出来的是个短发的青年,有一张肤色健康的脸、只是双眼温润得几乎不像是住在山脚的种花人。
"果然不是那个人呢。"
"嗯。"
不是那个,一路种着安布洛西亚的男子。
前一个国家......再前一个......甚至再前一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路上就种满了这些绿色的草呢?
不知名的植物,有着不起眼的外表,只是种满了这一路,倒也自成风景,使得那伽不由得随着墨绿色的轨迹走了下去,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那伽。"
"嗯?"
"这些到底是什么草?"
"不太清楚。"
"为什么一连几个国家都种满了这样的草呢?"
"不知道。"
"可是,这些草并不漂亮啊,不如种些花之类的。"
"......"
"那伽,你怎么了?"
驿道两边一望无际的墨绿,被灼人的日光照得折射出耀眼的色泽来。用手扶着发晕的头,那伽发现,除了这片陌生的草丛,目力所及之处连可以庇荫之所也无半个。
"那伽?"
"......"
"那伽!"
双唇早已因干燥而破裂,一直机械行动着的脚步终于再也抬不起来,一个踉跄,那伽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想再站起,身体却有如千斤般沉重。意识慢慢从脑中被抽离了,闭上眼,他终于暂时逃离了这酷热的环境。
再醒来的时候,额上有冰袋的触感。
睁开眼,只见一片房檐将自己庇在阴影中,唇是湿润的,似乎被人沾了水擦拭过。
用手撑起还有些虚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个男子和一位花农模样的老人正在谈论着什么。
"......西亚种满的时候,比花开更美呢。"手上捧着一堆种子,男子的表情似乎正在很努力地说服对方。
但老农只是摇了摇头:"样子不起眼,不能拿去卖,种了有什么用呢。"
"喜欢这草的人一定有的,咳,我保证,只要......咦,你醒了?"稍一转头,看见了站起的那伽,男子面露喜色道。
身边的老农也跟着侧了侧身,"赶路赶得都中暑了,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要不是有人把你扶到这里......"一面说,一面瞥了男子一眼。
"谢谢两位,"那伽点头致谢道,"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两位的地方?"
"不用不用,"男子笑着摆了摆手,"都是出门......咳......出门在外,本来就需互相扶持。"
"是啊,"身边的老农跟着附和道,"以后走在路上自己当心些,这么热的天,至少要多带几壶水啊。"
("水都喝完了,又没个乘凉的地方。也不晓得是谁,种了这一路的草,不知能用来干什么。")
"是。"那伽只是点头应道。
男子的头向先前那伽躺着的摇椅偏了偏,示意他再去休息片刻,一面自顾转过头,又和老农争论起来。
"我不会骗你的,这些草真的有人喜欢,咳,您就种一些吧。"
老农仍是一径地摇头:"就算有人喜欢也罢,那条路上已经种得看不见尽头了,我可不想凑这热闹。"
叹了口气,男子凝神注视着老农,直到在后者的眼中看见了老者被放大的固执。
"那就不麻烦您了,"低下头,男子将一个麻袋背了起来,"我这就走了。"
"一起走。"那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男子身边,向老农鞠了一躬,然后一同转身而去。
"傍晚就没有这么热了。"虽然这样说,汗水还是从男子的脸颊淌了下来,他一面擦了擦已经湿透的颈项,一面笑着对那伽道。
("谁说不热!")
"嗯。"那伽只是应着,将打量的目光投在男子身后的麻袋中。
麻袋很大,想必也很重,因为男子握着它的手,已经泛起了青筋。
"这个,"似乎是明白那伽在想什么,男子朝麻袋努了努嘴道,"是种子。"
("什么种子?")
"种子?"稍微上扬的尾音暗示着质询之意,然而说话的少年早已转身看向了远方的那片墨绿。
微微一笑,男子嘉许道:"你真聪明,就是,咳......就是那种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