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该我问你,有话要问的人明明是你!"
周子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晓蓉新年在我家,你是知道的,你不想问这是为什么吗?"施铎紧紧盯著周子安的眼睛:"高若萍连我的棋谱都传给你了,我跟江晓蓉接吻的消息她也告诉你了吧?你不想证实一下吗?你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周子安的脸色有点苍白,注视著车窗外青灰色的河面,他轻声地说:"我相信你。"
施铎一下子愣住了。周子安交握著双手,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但是......"他转头望著施铎的眼睛:"这并不代表我就有开口求证的勇气。"
"施铎,我也是人,我也会害怕,我也会嫉妒。我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就算是见了面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问你。"周子安用双手支住额头,施铎看不清他的表情,望著他略显消瘦的肩膀施铎的胸口涌起一股温柔的酸楚,向来以冷静理智著称的周子安终于在自己面前袒露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原来当自己为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而深深苦恼的时候,他也在承受著同样的、甚至是更为巨大的不安。在那严谨、理性的外表下包藏著怎样深沉的信任又掩饰著怎样的揪心的痛楚?
施铎握住周子安的手,温暖经由肤触传递在两人之间。施铎低声说:"除你之外,我怎么可能......,"注视著周子安的眼睛,施铎的表情无比的认真:"我知道自己很粗心,常常会做错事。但是你也太逞强了。有问题的话就来问,有不满就说出来啊。"
周子安望著施铎,忽然笑了:"那么请你离江晓蓉远一点。"
"这算是嫉妒吗?"施铎故意皱了一下眉头。
两人都笑了。笑过之后,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温暖狭小的空间里一点点的碰触便能引发亲吻,在暮色的掩蔽下,两张唇试探般地交叠在一起,辗转的吻由浅及深,呼吸慢慢变得甜腻,拥抱的手臂紧到让彼此几乎都要窒息,情欲如同暗流下湍急的旋涡,一瞬间将理智吞噬殆尽。
"回来吧,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施铎在烟灰盒里揿灭了烟头,"那个报道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媒体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记性。小心一点的话应该不会再被抓拍了,我们的运气不会总那么差吧?"
运气吗?周子安从不相信这种东西,他也不可能像施铎那样乐观。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周子安发动了引擎。车子行驶在茫茫夜色中,既然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不妨选定一条道路去试著走走。不作尝试便放弃的话,一切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
周子安终于点了点头。
仿佛一夜之间树梢便萌生出了嫩绿的新叶,春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了,站在阳台上沐浴著晨光,施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再没有什么比春天的假日更美好的了。如果周子安昨天没有回父母家的话就更完美了吧,可惜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过也没关系,周子安说过中午以前他会回来。
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当作早饭,施铎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著棋谱,调皮的春风卷来一片粉色的花瓣,连早樱都已经绽放了。
新的同居生活算到今天刚好一个月,跟过去相比他们为安全牺牲了很多的自由,不出去散步、不在附近的超市购物,连回家的时间也尽量错开。周子安每次开车回来路上都会仔细地观察有否被人跟踪,施铎笑他都可以去当间谍了。但即使有这么多的不便,只要能在寂静的长夜拥有那个人的温暖,这一切也都算不上什么。
近来让施铎头痛不已的便是江晓蓉了,这个丫头曾几次跑到棋院门口来堵自己,真不知道她的经纪人是怎么管她的。不管施铎是好言相劝还是发火,江晓蓉总能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含混过去。这个女孩的神经是用牛皮糖做的吗?施铎有时不禁会想说不定这个小东西真的只是在拿自己开涮。
反光镜里出现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周子安清楚地记得本周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试图尾随自己了。拐过一个弯,利用一次超车和一个红绿灯,周子安再次甩掉了那个讨厌的影子。
周子安曾经问过施铎有没有感觉到被人跟踪,看著施铎一脸迷惘的样子周子安就知道这个人是属于那种即便天天同跟踪他的人打照面也会全然无知的类型。无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生活在紧张和压力之下,但如果两个人都懵懵懂懂的话,那灾难也就不远了。
再开个五分钟就要到施铎的公寓了,周子安望著路边烂漫的春光表情也柔和了起来。忽然反光镜中又出现了那辆黑色的车。周子安有意放慢车速,对方也慢了下来。他干脆将车子停在路边,黑色的小车又向前开了一段,也在路边停下了。
黑色的小车停住之后,车门打开了,一个人下了车径直朝周子安的车走来。周子安坐在驾驶座上看著对方。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一头短发利落地向后梳著,显得十分的精神,这张面孔周子安并不陌生。
年青人在周子安的车边站定,弯下腰从半开的车窗里冲著周子安点头微笑:"周子安先生吗?您好。我叫谷泉。"
路边的这家咖啡店生意相当的冷清,时值周末但也没有几个客人,不过应该算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您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一个记者,半年前我在周刊上写过一篇关于您和施铎先生的文章,您一定已经看过了吧?"谷泉热络地介绍著自己,仿佛他写的是什么正面报导一样。周子安冷眼观察著这个奇怪的年青人,没有开口。
"我原先并不懂围棋,因为写了那篇报导才对棋士的生活生了浓厚的兴趣,还特地跑去学习过围棋,当然在您面前不敢夸口啦......"
"你想干什么?"周子安平静地打断了谷泉的絮叨。
"周子安老师的为人和棋风一样的锐利。"谷泉看著周子安笑了:"我对您可是相当的佩服,在围棋方面你的敬业、严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可以说是我的偶像。"谷泉强调似地点了点头:"啊,您听得不耐烦了吧,其实我是想说,发现这么优秀的您也是同类我真的很高兴。"
看著周子安紧绷的面孔谷泉轻快地笑了:"是啊,跟您一样我也喜欢男人。当然与您不同,我是公开的gay。因为这个我吃过不少苦啊,大学毕业却不能进入正规的报社,只能当个自由记者。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工作,也很努力在做。"
"周子安先生,像您这样的人难道不想在阳光下生活吗?为什么不公开你的性向呢?需要害臊的不该是我们而是这个偏见、愚蠢的社会,不是么?"谷泉两眼闪闪发光。
谷泉狂热的样子让周子安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我是一名棋士,围棋的世界是相当传统的,不容许张扬个性。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如果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想,平静的日子就永远不会到来,身为一个gay老师不想为我们这个备受歧视的群体做些什么吗?"
"对于......,"周子安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是说了下去:"这个群体我并不了解,我只是......"
"老师认为自己只有一个性伴侣,跟滥交的gay便不是同一种人吧?"谷泉笑了:"周子安先生,谁都希望有稳定的伴侣,只是大多数的人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你喜欢的人是男的吧?喜欢一个男人和喜欢一群男人其实根本没有区别。那种我爱上一个人而他恰巧是同性的说法只能用来骗小孩!"
周子安招呼侍者过来结帐,谷泉一把抢去了帐单:"您是我尊重的人,怎么能让您请我?"
周子安望著他,眼神凝重:"你很热爱你的工作吧?我也以能成为一名棋士而自豪。撇开我的性向不谈,我首先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我不希望有人来干扰我的工作、侵犯我的隐私。如果你真的尊重我,请你不要再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谷泉弹了弹手中的帐单:"周子安先生,我觉得你们是一对完美的同性伴侣,请允许我用你们来启迪民智吧。你可能觉得我疯狂或者不可理喻,但有时伟人的出现正是因为他背后有个推著他前进的疯子。你们的报导我一定会追踪到底!"
18.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施铎急著取出手机,手肘撞倒了放在阳台护栏上的牛奶盒,洁白的液体在瓷砖地面上蜿蜒。看到来电显示中周子安的号码,施铎顾不上被打翻的牛奶,兴冲冲地按下了接听键。
春风拂起施铎额前的金发,刘海下的眼睛从明亮转为焦虑、愤怒,最后为黯淡所覆盖。
"不能回来了吗?"施铎急切地问,半晌他垂下头来:"嗯,你说得对,我知道。"切断电话,仿佛不能承受过于强烈的阳光,他闭起眼来,睫毛在阳光下急促地翕动著。
新的生命就是这样的吗?看起来如此柔软、脆弱的一个小肉团却能给周围的人们带来这么多的希望与欢乐。施铎把视线移到俯身在婴儿车前的陈峰身上,这个刚刚荣升为父亲的人兴奋得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一个劲地对著自己的儿子傻笑,而一旁的美惠则用一种宠溺的眼神望著这对父子,施铎以前曾听人说生育过的女子会有一种母性的光彩,美惠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看著这个幸福的小家庭,施铎的笑容里不觉搀杂了一丝苦涩,这个世界上的某些欢乐注定与他无缘。
今天是陈峰为儿子办满月酒的日子。说是满月酒,其实也就是一些棋院的前辈、亲近的好友聚在陈峰家里一起吃顿饭,并不隆重气氛却很热烈。时钟敲过十下,大部分的客人都告辞了,王鸣楷和施铎被陈峰拦了下来,说是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聊天了,今晚要跟好兄弟闹个通宵。
在客房中安排好酒菜,美惠柔声嘱咐了陈峰几句便退了出去,留出给三个男人独处的空间。
"美惠对你很好么。"王鸣楷对陈峰说。
"啊,是啊,我也常常这么觉得,"陈峰笑著挠挠头:"她性子很温和,跟我完全不一样。"
施铎和王鸣楷听了都笑了。如果陈峰是个女人的话大概下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嫁出去。
"以前听王鸣楷说结婚有多好、孩子有多可爱我常常不以为然,现在自己当了爸爸才觉得,"陈峰感慨不已:"看到儿子的笑容真的比赢了棋更让我高兴!"忽然他把目光落在施铎的脸上:"喂,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施铎愣住了。
"我是不太喜欢那种女明星什么的啦,那样的女人能安心当一个棋士的妻子吗?我们可不是常常有时间哄老婆的人。但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还是早点结婚吧。花边新闻满天飞可不太好,当心影响下棋的状态。施铎你也该安定下来了。"
"你说江晓蓉吗?"施铎摇摇头:"我跟她什么也没有。"
"算了吧,不是说当接过吻的么?而且当初就是为了她甩了婉馨的吧,你也太做得出了,婚礼上甩人......"陈峰还想说下去,王鸣楷及时地用眼色制止了他。陈峰住了口,过了一会儿还是嘟囔了起来:"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悔婚不是为了她吗?"
"不是。"施铎低声否认。
"那是为了谁?你自己说是另有所爱,这么多年除了那个女明星你身边只有婉馨,根本没见过其他女生,还会有谁?"陈峰想了想,继续说:"跟你最亲近的就是我、王鸣楷,再有周子安,都是男人。总不见得你真跟周子安搞同性恋吧?啊,哈,哈,哈......"
施铎知道只要跟著陈峰一起笑两声就可以把这个尴尬的问题当作笑话打发过去,但是此刻他笑不出来,带著一种决然放弃般的心情他严肃地望著陈峰的眼睛。
施铎奇怪的表情、王鸣楷无声的沉默让陈峰的笑声逐渐地干涩,他止住笑:"你们干什么?想吓唬我吗?哈,哈,差点把我给骗了,不过怎么可能么,"屋子里依旧安静得让人难堪,陈峰慢慢瞪大了眼睛:"不会吧!施铎,你不会真的......"
"是真的。"施铎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
陈峰"嘭"地一声站了起来,狐疑的目光在施铎和王鸣楷脸上来回扫著:"怎么会?王鸣楷你知道他们......?"
王鸣楷点了点头:"起先只是隐约有点感觉,真正确认也是最近半年的事情。"
陈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时焦躁地揉揉头发:"疯了,你们全疯了吗?天!我还为这件事了跟柴则刚打架!结果他还真说对了!"忽然他重新冲过来坐下,紧紧盯著施铎的眼睛:"怎么会呢?你跟周子安的关系也就是不错而已啊,顶多就象我跟王鸣楷这样吧,怎么会变成那种关系呢?周子安是个男人啊,他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你们怎么能......?天啊!要是可能的话,快去找个女人结婚吧,男人应该跟女人在一起才对啊!"
施铎望著焦急的陈峰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无奈的微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施铎,"陈峰双手撑在膝盖上急切地说:"你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吗?一旦传出去,你们会面对什么?棋士的职业对道德的要求有多严格你应该很清楚啊,尤其象你们这么知名的棋士,多少眼光都看著你们啊,根本不容许出错。你们--难道你们不想下棋了吗?"
陈峰的最后一个问题重重敲击在施铎的心上。
不想下棋了吗?这样的问题施铎根本无法回答。周子安和围棋第一次作为两选一的选项出现在他的面前。施铎从未想过要权衡这两者的轻重,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天平,即便有,他也无法将这两者分置天平的两头。有谁可以把自己的心生生撕裂,再从中取舍。
看施铎没有回答,陈峰抓了抓脑袋又问:"你们也不怕被记者盯上啊?你们是不是还在......那个......那个......?"
"你是说同居吗?"施铎直言不讳地接过了话头:"已经有记者在追踪了,没办法只能分开,我已经半个月没有跟他私下见面了。"
"那以后呢?你还是想跟他在一起的吧?你们这样实在太危险了。施铎,跟他分手吧!"陈峰看了看在一旁始终未吭一声的王鸣楷:"你也不帮著劝劝?"
王鸣楷望著施铎,目光平和中带了几分无奈:"其实施铎悔婚前我就隐隐有点感觉,当时又不好明说,也旁敲侧击地劝过他,但最终他还是选了这条路。我也觉得他们将来一定会很艰难,这件事不管对他们个人还是棋院只怕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但是--"王鸣楷顿了顿,看向陈峰:"你看不出来吗?他们现在都不想放弃。施铎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而周子安,他那样的人选定了一条路大概永远都不会回头。"王鸣楷淡淡微笑:"我有一点感动,换了是我恐怕无法做到。"他的眼神转而深沉:"但是,施铎,再好的感情也敌不过分离、磨不过时间。人这一生未必只爱一个人,有时候能彼此留下回忆,再重新启程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杯盘里的酒菜分毫未动,三个人各怀心事对坐无语,有些问题不是单靠赤诚的友谊便能解决的。施铎忽然怀念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彼此间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疏离感,陈峰和王鸣楷都没有背叛自己,只是他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途而已,会渐行渐远也是无奈。施铎的心头忽然升起一阵凄楚的寂寞,仿佛就在这个温暖的春夜自己被永远地遗弃在了熙攘的人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