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因无知而为,并不上乘,如若早已洞悉利害还能义无反顾去追寻,那才是最高的境界。
鬼道玉青到底消失去了哪里?
他最后抽身而化,化作一纸鲜红的符咒永远封在了鬼门与人间正中。
那个婴孩是谁?
还用问么?
长戚最疼爱的弟子,要靠玉石化解痛楚的孩子,六感最敏锐的人,自是翠生。
长戚最后的任务是什么?
玉青子化成红符之前说,我的灵气虽不致神妙通天,却也可保十七载恶鬼不再横行,待我孩儿长大,你要告诉他这段过往,看他如何抉择。
……………………
无星无月,窗外是浑浊的漆黑,没有人想去点灯,就任小屋随夜色一起黑着,流淌的酒水已不知何时钻入了石缝,唯余深色的潮湿形状,酒盅的残骸仍碎在地上,被分了尸般狰狞。
云翡蹚过那片碎屑出了长戚的小屋,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这样深的黑暗里摸回房的,他也不知道翠生还留在那干吗,他也不想知道。
转日脚板才觉出刺痛,血已结了硬痂,窗外猛然坠落的花盆声又令他一惊,原来是个大风天。
他想看看翠生房间的窗户有没有关严,但站起却又作罢,他怕看到那袭整齐的被褥,因为那将说明,有人整夜未归。
未归就是心乱,心乱就是犹豫,为什么要犹豫,不该犹豫才对,那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云翡要想一个妥善的方法防患于未然。
因为他们已等了太久,折磨了太久,一颗心能破碎几次?
任何一点闪失都将万劫不复。
翠生站在小土堆上,低头看看土堆的最高处,又斜斜向周围一圈打量去,心生不忿起来,为什么我们的同心桃还不发芽,等它长成这么高的树又是什么时候,翠生一边绕着土堆兜圈子一边想着云翡在他头上比划的那个高度。
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吃了同心桃,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从长戚那里出来后心脏就仿佛一只气球,各种情绪越涨越大,然后便觉得有双眼睛在看他,回头去找,却没有人,胀满的气体便扑哧一下泄尽,然后开始新一轮的积蓄。
他当然不希望云翡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难道告诉他说,放心好了我会和你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再也不去招惹是非,还是说你看我虽然和你不是一类但我一点也不可怕。
他也没有回答长戚,毕竟师傅说了,一切都看他,听凭他自己选择。
长戚履行了十七年的任务终于在昨夜宣告完成,但是这真的是完成么?还是另一个的开始?
翠生知道自己此时必定要做点什么,否则像朗坤那样无辜的人还会增加。
他决定单独出去一趟,去问问鹤蓝,再问问青衣鬼章戎。
一路向西,还是那片矮屋,毫不起眼的藏在歪七扭八的巷子尽头。
翠生本想像上次那样从正门进去,但在推门的一瞬间却觉出古怪,有什么味道改变了,没有焚烧着的精碳味道,也没有断断续续的轻咳,心里稍稍有些不安。
他绕到屋后,从窗沿向里望去,这个位置应该刚好可以看到文菲卧着的那床高高棉被,可是床上却什么都没有,确切的说,是没有了人气。
不过几日,已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翠生的心沉到谷底,生死一线,真就这样分明?再转身,却对上屋后的一个土坡,新培的土,带着地底的潮气,坡上一截短木,却什么都没写。
他慢慢走过去,施展着最高明的轻功,土上不留一丝印迹,他怕惊扰了某些安睡在脚下的魂灵。
跪在土坡前心中竟是澄静的一片,仿佛有人在他身后说话,说,你还是来了。
不是仿佛,而是真实的。
他慢慢转头,手在怀里掏出符咒,白光闪动,身后露出模糊的轮廓合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鬼章戎像往日那样飘飘荡荡,面上不见一丝悲戚:“你还是来了,他果然没说错。”
翠生以更平静的表情对着他:“生死之事你果然比我看得透……节哀顺变这话我可以省了……”
章戎轻烟似的笑笑:“缘起缘灭都在一念之间,倒是节哀顺变这句……也许我该送给你。”
翠生低头看着那个无字的木桩,慢慢道:“但他终于和你相会相守,也是圆满了。”
青衣鬼章戎挑了挑眉毛:“相会相守?你以为这里是文菲吗?”
看着翠生微微的讶异,章戎苦苦笑道:“我怎么会让我的文菲孤独的躺在这里?自然是和我的并作一处了……”
不是见钱来,那是谁?谁会孤独的葬在此处?
翠生霎时生出噩梦般的感觉,难道……
“是鹤蓝,他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他只有这样试试,能不能行谁也不知道……但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不行,就让我和你说对不起,他说死亡并不痛苦,活着才是折磨。”青衣鬼章戎说到这番话时面上才现出戚哀之色。
“节哀顺变。”
翠生身子不可抑止的抖动,心里突然生出一把刀般,一道一道磨着,磨着肠胃,磨着五指,一道覆盖一道,愈加疼痛,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摔坐在小坟包前,手指插进土里,让疼痛顺泥而下,让那厮感同身受。
那个月圆的夜,鹤蓝陪他喝酒,微笑着看他疯看他傻看他为另一个男人痴狂心碎。
他微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他,但我与他不同,我喜欢的东西,便会努力去争取。只是这次他比较狠,竟用这么惨烈的法子,在你心里留下记号。”
你是在怪我么?怪我没有骂你,怪我没有恨你,怪我连一顿痛揍都没有给你?一个两个都是混蛋,学什么不好,你学他!
青衣鬼章戎陪他蹲在一处,翠生忽然想起什么:“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你要去哪,你为什么要去,你会不会要去对吗?”章戎无奈的摇摇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能听鬼啊……他说你一定会去的,因为你的性子就是这样,即使不为朗坤,为不相干的人你都会去……”
“他说他已经厚皮厚脸的追了你这么久,这最后一次说什么也要追的……我们劝过他,这么干不靠谱,他说他就喜欢刺激……”
65.厮守
只有你的体质可以进鬼门,那纸红符就在鬼门与人间的交界,每刻都在变,如果你选择履行你的义务,那么就在那符上加一道金光咒,但这旅途将不会顺遂,因为恶鬼们是希望你把它摘下来的,所以它们会用各种办法哄骗你摘下红符,或者,将你永远留在那里。
谁也不知道鬼门什么样子,有人说那里血池刀林,处处充满腐烂的味道;也有人说那里明媚曼妙,处处弹奏着极乐的乐章。
如果你决定要去,就把这些药拿回去,否则以你现在的体质,很危险。
长戚将新煎制的药物推到翠生面前,更大的牛皮纸包裹,翠生咽了咽吐沫。
翠生找到云翡,后者仿佛瘦了一圈,伏在云翡的胸膛里,对方的心跳声更加清晰,仿佛只隔了一层薄皮。
“见钱来死了,鹤蓝也死了……”说出口,才成了事实般,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尽数染在云翡胸前,那个嬉皮笑脸的人真的不在了。
见钱来或有可能寻到章戎为伴,而鹤蓝,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云翡身子僵住,拥着翠生的手臂环得更紧:“怎么会??”
翠生用力的摇头:“是自杀……”
云翡任翠生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只是一双手在他肩上不断摩挲,似是想将手掌的温度用这种方式传达给他一样。
“我不管别人怎么做,我要你答应我,哪也别去,天下的事有天下人管,我只要你平安,我们厮守一辈子。”云翡声音不大,却足够蛊惑人心,如大罗金丹般安神。
灯下二人的影子如溶成一个般,紧紧黏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徐徐分开,翠生心中一片澄静,暗地却已打好了主意。
有的事情不是缩起脑袋就能当作看不到的,朗坤因他而死,鹤蓝也是,将来还会不会有,谁也不知道。
于公于私,这一遭都躲不掉。
翠生安静的伏在云翡怀里,以他们惯用的姿势交缠着睡下,脑子里过电似的闪过一幕幕画面,从第一次出任务到最近那次,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尤其在地球彼端那个小城的日子,格外深刻,因为那声刺耳的刹车声,因为那个闲闲站定的人,因为那截晃悠的中指上深绿的翡翠戒指……不能回想,记忆呼啸而过,带来潮湿酸涩的海风味道,呛进喉头。
某些东西一旦已经决定,便是破釜沉舟,因为有了信念,而不再彷徨。
翠生忽然觉得即将面对的并没有那么困难,仿佛只是一桩简单任务,依稀时间又回到一年前,那个被苍兰遮挡的午后阳光里,云翡严肃的警告他,不要多添事端,我只要自家兄弟平安。
而他却仍是那个懵懂少年,暗自打定主意,还是趁着月黑风高摸去了那户破败的小屋。
只是那时,有个人嘻嘻哈哈的陪他。
所以这次,你也一定要陪么?
翠生苦笑,那我就去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可能的话,再找到朗坤……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也要把你们拖回来。
感觉身边人睡熟后,翠生蹑手蹑脚下地,回到自己房里,把药包拆开,小炉烧热。
云翡不可能没有察觉,每一次翠生的偷溜他都知道,他只是喜欢看他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后的小小得意。
云翡很自私,这点翠生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在这种紧要关头,通常我们的光辉主人公都会散发着冲天豪气眼角噙着泪滴说,你去吧,为了黎民百姓!
但云翡可不,作为天玄院的大师兄,他既没志气也没豪气,他从没想过拿试炼会的第一,也从没想过要众师弟都怕他,他只想和翠生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回到从家,种株桃树,偶尔接点任务,回来和师傅喝杯小酒,和翠生依偎到天长地久,这就是他美好人生的全部。
他摸摸身边的一小块空白,似乎还有那个人的体温,他只摸了一小会,手臂便又收回胸前维持刚才那个姿势,直到满嘴药气的某人回来。
像一出话剧,各自扮演着角色。
天亮,天黑,云翡仍没想出什么法子把翠生留住,看着翠生的体温一天比一天低,头发一天比一天长,他心急如焚。
药性实在是烈,所以他才能以阳人之身进入鬼门么?
鹤蓝用的法子他连想都不屑去想,匹夫之勇而已。
死了能有多大几率碰见翠生?又会不会被其他生魂拘走?鬼门里是否可以由你随意来去?
若要帮,便要有个像样的法子,前后左右都计算到了,那才是正途。
但这样完美的法子云翡自然没能算计出来,他只顾着算计翠生了,怎么才能不让他去,这是正经。
他耐心等着,等着翠生防不胜防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翠生防不胜防的时候?至阴的药物吃了这么多,累积的寒气恐怕连蛟玉都镇不住,云翡就等他反噬发作的时候,那时制服他很容易,先点穴,再下符,困住他手脚,然后慢慢感化之。
快到了,快到了,云翡盘算着日子,尽量做到时时刻刻与之粘在一起。
“云翡!我们的桃树冒出了苗苗啊!快来看!”翠生小猴似的搂住云翡的脖子,然后拉着他往外跑。
傍晚的湖边没什么人,小土堆上果然立着一株嫩生生的桃苗,只是足足比别人家的矮了一半。
但翠生和云翡仍然很兴奋,像看自己孩子似的议论。
“我觉得咱们这株比他们的都绿!”翠生总结。
“恩,将来肯定开的花也多。”云翡点头。
绿不绿与开花多少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今天要庆祝一下,你等我,我去拿吃的!”翠生小鸟似的飞远。
云翡仍维持着笑容,只是面皮有些僵硬,翠生刚走,他才松了口气似的,似乎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对着桃苗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做,你才能留下。”
翠生很快回来,捧着一只托盘,上面一壶暖酒,三碟小菜。
酒没喝过两盅,翠生的脸色就不太对,脸上泛出火烧似的浅红,云翡心里突突跳了两下,遂又镇定,难道真教我等到了……药性反噬?
果然,翠生面上红了不消几秒,身子便隐隐抖动起来,几滴豆大的汗珠随着身子的轻颤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在他还未直直摔倒之前,云翡先一步将他抄在怀里,心里既是心疼又是兴奋,另一只手绷得直直的作出预备点穴的动作:“生儿?是不是药性反噬?哪里痛?”
翠生连眼角都被蒸出了红晕,身子也是极烫,望着云翡的目中都是雾气弥漫:“哪都疼……啊!”话还未落,胸口仿佛被抽打一般火烧火燎的疼,身子立时皱缩成一团,半长的头发掩着面目,只能看到晶莹的汗水顺发梢滴落。
云翡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一手轻轻摩梭翠生弓着的背,像抚摸某种小动物那样,一手悄悄举起,预备一击即中。
然而被撂倒的却是云翡。
翠生身子也不抖了,脸上也不红了,汗水也不流了,双手齐出如闪电,眨眼之间已点了云翡身前五处大穴。
点到他背后时,翠生说:“对不起,我只有这样,你最了解我,我一定要去的……不管为谁,都要去的……”
云翡连哑穴都被制住,只能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翠生点完穴道又从怀里摸出符纸,不敢看云翡的眼睛:“我想只有这样才保险,先点穴,再下符……”
符下完后,翠生又摸出段绳子,开始捆绑云翡的手脚,一圈一圈甚是细心,捆完还试了试力度,既不让绳子在对方手脚留下印迹,又要结实。
云翡眼中都要喷出火来,这不是我预备对付你的法子嘛!!
翠生做完这一切后又看看偏西的日头,道:“师傅说今夜子时鬼门的入口离此最近,我这便要上路了。”
翠生说话时始终没有看云翡,俏生生站着,身后是一片嫩绿的桃秧。
他淡淡低着眼帘,长发挡住半面眉眼,仿佛时间倒回,回到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年代,仿佛他仍是那个心如止水的冷漠少年,仿佛这只是又一次无伤大雅的争执。
望着纤瘦的白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云翡第一次感到什么叫锥心之痛,他痛得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用头狠狠的撞墙,但翠生的手法极其精准,他连一根小指都动弹不得。
原来翠生制他,并不是怕他拦他,而是怕他伤害自己。
不知过了多会,翠生的声音传入脑中:“云翡,你等我,我答应你,一定回来,长相厮守。”
66.鬼门
那是一间青瓦小庙,掩在丛生的荒草中,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时间刚好,翠生抬头,眯起眼睛看那一团白光,日头挂在正中,差一刻便到午时,白花花的太阳将他的影子照成小小一团,浓缩在脚下。
庙很小,只有一进小堂,堂里地上长满森森杂草,台上供奉着一尊叫不上名字的泥像,泥像眉目原本端庄祥和,但泥彩和金漆早已剥落,生出几分狰狞可怖来。
踏进庙门,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庙内阴寒无比,气温竟似比外面低了十度左右,站在其内再看看外面温暖的阳光,仿佛隔了几重天。
长戚推算出这个时辰方位时曾告诫他,一般与鬼门相通的地方都是阳气极盛的,你早一点到那,让阳气多护你一会也是好的。
没想到这里竟有间小庙,时间未到,相通之处应该正是泥像身后,翠生绕着泥像慢慢走了几圈,忽然心中一动,正要虔诚地跪下,却觉被什么绊住,脚上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