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伏在卡雷姆的肩头,泪水淹湿对方的衣裳,伴着那份带苦的咸味,话语凌乱细碎说不完整。
他没做什麽,只是存在,就害他最亲爱的几个人一生憾恨;而他根本也无法再做什麽,一切都在他的懵懂不觉中悄然过去,遗留下自责的郁结,继续摧残着存活的人。
卡雷姆的一只手在读日记时已揽着尤金的腰,现在他松开另一只手,拥紧他,任日记本落在脚边。
他静静等着,等尤金的伤心随着泪水流泄大半,才说:「……你其实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完全没有道理吧?」
尤金没说话,抓着卡雷姆肩膀的手掌猛然收紧,背脊快速起伏着。
「那麽我呢?尤金,我是什麽样的存在?」
意外的提问,尤金抬起头,红红的眼里添了一抹讶异,卡雷姆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他毫不怀疑,卡雷姆本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我出生了不是吗?山川都能因为时间改变,何况意志的成份是羊奶乾酪的软弱人类。你不必操心他们之间的感情,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的说法,搭配卡雷姆自信的笑,显得极为有力。
尤金沈默了片刻,「但是我……不是父亲的孩子……」
「如果你坚持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那个别人最好只限我一个人。」
变不出乾净的衣物擦拭尤金泪湿的脸,卡雷姆於是亲吻他,落下比泪珠更大量、更炙热的吻,「如果你要哭泣,让泪水只为了激情与喜悦存在。母亲若希望你为她哭过的事情再哭一次,她会在生前亲口说出来,你现在为她年轻时的抉择哭泣,只是在伤她的心。」
卡雷姆的话带来一点点刺痛,在好的方面。尤金倚靠着他,听着他说,视线不再迷蒙,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不仅仅是因为说话的内容。
「算一算,你的老爸数量不过是比一个多出一个,我相信连水痘都比这个烦恼罕见。你知道,多一个老爸总好过多一个……多一个……呃,肚脐!你可以选择唾弃哪一个老爸,不理睬哪一个老爸,肚脐却甩脱不掉哪!」
「确实,选择在我……但是,肚脐?」难道没有更好的比喻?
「嘿,你不是认真在考虑要两个肚脐吧?」卡雷姆假装惊恐地问。
「你不喜欢,我当然不考虑。」尤金被他逗得微微一笑,糟糕的心情被糟糕的比喻带走部分,剩下的……他叹了口气,「无论对错,做为人子,我不再质疑母亲的作法,可是我……我无法接受那样的生父。」
「那就当老爸的孩子吧!想想小黛丝,万一萝妮没有嫁给她那个好可爱好愚蠢的小笨蛋,你疼爱小黛丝二、三十年,最後她因为你们之间没有血缘而悲伤难过,你作何感想?」
尤金抿着唇,一样是不短的沈默,先前的抑郁忧伤却淡了许多。
「你想,父亲为什麽让我们读这些事?」
「我正打算找出原因,」尤金那一声父亲,像从前一样,让卡雷姆稍微放下心。他捡起日记本,拍掉外侧的灰泥,「读下去,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
日记被重新翻开,纸张轻薄,对照的是尤金沈重的心情。他不太想看,深怕发掘到更多难以承受的秘密,可是他也无法率性说一声不,父亲的意愿、母亲的心声摊在面前,他只能任字迹在发红酸疼的眼前一行行跑动,提心吊胆读着。
连续好长的一段日子,纸上写的都是养育尤金的纪录,关於他多麽可爱,白里安多麽疼他,尤金的第一句话第一个笑……他们两个人当中至少卡雷姆读得津津有味。
白里安并没有照顺序给他们这些日记本,尤金的成长纪录延续到第一本日记结束,第二本的时间跳到了三年後。
三年,正好是尤金和卡雷姆的年龄差距,尤金开始认为卡雷姆说得正确,也许父母亲之间的偏差关系终於获得修补,他既期待又担心,因为,他也不想看到卡雷姆如何被制造出来……
『以白里安做为纪录的主题,我多久没这麽做了?他和尤金的感情日益深厚,像一对真正的父子,我和他之间却毫无进展,我们似乎卡在一道叫人进退不得的奇怪裂缝里。
表面上,日常生活一成不变,我们每天反覆同样的事,说类似的话;在心里,我知道我越来越依赖他。
尤金已经三岁,看着他一天天聪明懂事的模样,有个念头开始在我脑中出现——如果我能生下属於白里安的孩子,情况是不是会改变?往好的、或是坏的方向呢?我担心他对尤金的态度将受到影响,因此我退缩了。几天前,他来和我道晚安时似乎想要留下,我没有勇气出声,最後他终究是走了,回他的寝室,接下来,又是好几个他不在家的夜晚。
我感到疲倦,如果我能不在乎他,多好!
『雨终於转小,又一夜即将过去,很长的一个夜晚。
保姆哄尤金睡觉时,白里安要人找我下去,在大厅门口。那是个不寻常的请求,我下楼去,门口见到他,仆人都被遣开,就他一个人……至少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人。他的表情羞赧,怀抱一个包袱,我看着他一会儿,很快猜到那是什麽。
我靠近他,听见幼猫般的哭声,时大时小,完全不受控制,是出生才几天的小婴儿哪!他怀抱着小婴儿,竟应付不来,明明时常哄着尤金,都三年了。
这一个,难搞得多,他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外表的毫无反应令他慌张,他失去伶俐的口舌,想到什麽就说什麽,吐出一串我不觉得太意外的说明,他说小婴儿的母亲是剧团的女伶,生产之後连休养也顾不得,匆匆启程追赶巡回的剧团,已经离城,他劝不住她。
她说後悔让我耽误她十个月,现在她一天也不会再给我。很冷淡,不是吗?白里安讪讪重述着。
让白里安碰了一个大钉子,小婴儿的母亲有勇气,我可以说有点儿佩服她呢。
那名女孩,我还留有印象,剧团是去年抵达的,团中的美丽女伶在城里引起小小的轰动,她非常非常年轻,拥有超龄的美艳、如云的红发,能歌善舞,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听说她因病暂时离开剧团,现在我看见真正的原因。
白里安用最讨人喜欢的可怜神情,柔声哀求我:行行好,洁若汀……他说着,求我允许他留下小孩,他说外面冷,下着雨,这麽小的孩子,他不能不管。
那是骗人的话,我们彼此都知道。以白里安的身分、佛利德林家的财富权力,不带小孩回来,又能妥善照料的方法有千百种,他选择最为难我的一条路,他是故意的。
我直接挑明了问他为什麽,不是针对小孩,我真的想知道原因。
他苦笑着承认了,他说,这麽做,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三年前的事情,能够就此放下……
啊,男人,究竟是什麽东西构成的奇妙生物?整整三年,加上婚前的几年,那麽久那麽久,我仍不懂白里安在想什麽。
扯平?难道有某种算式,有能耐计算感情的付出、获得、失误与体谅吗?又是怎麽计算出的结果,只要他从外面带回一名小孩,能使一切归零?他难道不怕三年的感情也一起归零?或是……这三年我对他的感情,他根本毫不知悉?
我犹豫的时候,他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踏进他祖传的大宅。
我知道,将这个我连脸孔都没看清楚的小婴儿推出门外,某种意义上也推开了白里安,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我真的需要他回来吗?答案每一瞬间都在变,我站着、等着,等待特定答案的次数增加,等那个答案逐渐涨满我的心里。
我将小婴儿接过来,是个很不安分的小家伙,在我的怀里拚命扭动,活力十足,他的眼睛跟白里安是一样的天蓝色。
他很像你,不太妙呢,我说。
有你在身边就不会有事,他满怀期待地回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我茫然转过身,保姆正好带着尤金下楼,我想他是被窗外的风雨声吵醒,想找我。
我在尤金面前蹲下,让他看见怀中的小家伙,尤金发出惊喜的可爱叫声。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婴儿呢!来得及阻止之前,尤金好快伸出手,轻轻戳小宝宝的脸。我们正准备迎接一场惊天动地的哭闹,小宝宝竟然舒舒服服睡着,眼睛眯着,很享受的模样。他显然喜欢我的尤金,真是好孩子,我也开始觉得喜欢他了。
我问尤金,他觉得怎麽样,多一个弟弟好不好?
好像尤金的答覆将决定一切,我感觉得到白里安在身後紧张的呼吸。
尤金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喜欢有一个弟弟。
白里安真的松了一口气,他马上抱起尤金,亲得他咯咯笑。
噢,他还不够懂尤金,根本没有任何事需要紧张,我的尤金什麽都会说好,而且会真的对这个弟弟很好很好。
窗户终於停止发出可怕的声响,风止雨歇,我祈求上天,让我们的生活也一样吧!
至於我的……意外得来的小儿子,我们决定叫他卡雷姆,是我提出的,从前曾在书上读到这个名字,属於一个淘气的角色,有无穷的精力,开朗活泼,总是惹出大大小小的混乱,却没有人会真的对他生气,就像他的父亲。』
白蔷薇公爵(101)(兄弟,年下)
原本被紧抓在卡雷姆掌中的手已改为反握,尤金现在知道为什麽父亲要他们两个一起读。单独一个人,真相太沈重,两人在一起,能成为彼此的慰藉。
尤金自己的伤感变得好模糊,卡雷姆是他眼前唯一的关注,他盯紧那张脸,看见一部份怒气、一部份惊诧,还有一些……他找不出恰当形容的陌生表情,或许能勉强称之为迷惘,连卡雷姆本人也似乎对那些突然间涌上的情绪感到陌生。
「难道……难道米卢斯没有任何一条法律,阻止这些心智不成熟的家伙们在外面随意播种吗?」
「别那麽说,」立场忽然对调,把刚才卡雷姆说过的话照样搬演一遍是个毫无创意的乏味选择,却的的确确是尤金此刻的真实感受。紧握卡雷姆的手,他直视那双微带懊恼的天蓝眼眸,「若你没出生,我该怎麽办?」
「跟萝妮一生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卡雷姆幽幽怨怨回答。
「你是指一生过着被阿普里亚怨恨骚扰的日子吧?我终究会把萝妮让给他,然後带着婚姻失败的可怜名声孤独到老。」
「你不会,好多人要你,你会……找到新的幸福。」
比谁更悲惨?真不像卡雷姆的风格,尤金瞅着他,等着他发现这些话听起来多麽离谱。
终於,卡雷姆扁着的嘴松开来,吐出一口长气,宣告放弃,「好吧,我承认没办法忍受那些想像!我一定要来抢走你,即使是一尾鱼生下我,我也要长出脚爬过窗口,住进你的脸盆里不走。」
「……两个肚脐之後是长脚的鱼吗?你今天真是浪漫得让人心惊胆战。」
尤金从卡雷姆手中接过日记本。没有快乐的回忆满载,仍是母亲宝贵的人生纪录,他很珍惜,打算小心藏放。
当他那麽做时,一枚长方形信封从日记最末页掉落。
信封正面有字,白里安的笔迹,指明给他的两个儿子。
「父亲给我们的信!」尤金有些意外,他捏了捏厚薄,查看封口,问卡雷姆:「一起看吗?」
卡雷姆上半身往後仰,远离那封信,同时露出畏惧的表情,好像纸笺刚从泥坑底捞起来,脏得不敢碰。
「为什麽?好让老爸有机会再说一个恐怖故事,关於芬姬儿其实是我们的妹妹?」
「胡说八道,那不可能是你能想到最恐怖的事。」
「听听更可怕的,路易宝贝是我的弟弟……呃,不对,那和现状没什麽不同……」
尤金摇摇头,任卡雷姆继续幻想,他取出信纸,开始读道:
『亲爱的尤金、卡雷姆:
相信你们已读过你们母亲的日记,知道我和洁若汀刻意隐瞒你们多年的秘密。
有些事,解释不会使它变好,还可能更糟,指的就是日记里写的那些事。我不打算辩解,我承认所有关於我的愚蠢行径,这封信只想澄清几件洁若汀也不知道的事——
我很爱她,一直都爱,遗憾的是,在强烈体认到这一点之前,我始终有个更关心的目标,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不要当一个乖儿子。(别学我,尤其是卡雷姆!)
那是个很长很闷的家族问题,牵扯到我与我的父母弟妹,不该在此刻多提,简短地说,你们几乎不记得祖父,我但愿我也是。
少年时我就清楚知道,没有婚约,洁若汀也将是我的选择,她是我所知道最迷人的存在。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人为我订下的婚姻约束,我厌恶於服从你们的祖父,无论结果如何,我决心尽力表现得不情愿。幼稚的心态与行为,我知道,我确实处在幼稚的年纪,专心於反抗,眼中只有自己,看不见别人受到的影响及伤害。
所以我和洁若汀老是在吵架,我想她大概不喜欢我,但是她能怎麽办?我的自信膨胀得过了头,认为洁若汀终究也是要选我,否则还有谁的条件更好?
知道了後续的发展,回首年少的自负,实在讽刺。
在一次旅行途中,我结识了我的神秘友人,不久後,他远道来米卢斯拜访。洁若汀对他的吸引力十分明显,但是我不真的担心,我知道他的身分,他们绝无产生结果的可能性,即使得知他们正密切往来。
嫉妒?是的,确实有;对未来的怀疑?不,一点都不。
现在你们能试着想像,当洁若汀向我求援,我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你们的艾德佳舅舅後来告诉我,他主张拿掉胎儿,强烈到差一点以强制的手段付诸实行。他认为那样对洁若汀最好,认为留下孩子很傻,我明白真相之後还要娶她,也傻。
但是尤金,我要向你保证,我和洁若汀从未後悔,你是这项决定当中最美好的部分!我知道你终究能懂,只需看一看海因茨,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是的,我知道,比你想像中知道得更早更多——你和萝妮不是什麽相亲相爱的甜蜜爱侣,你对婚姻抱持的态度充满牺牲、奉献,像个殉道者,就像……像你的生父。
你的生父,在我们相识时已有妻儿,他本不该向洁若汀吐露爱意。
他对自己婚姻的无能为力,是我无法完全责怪他的其中一个因素(我自己的错又何尝不大?),即便我许多年都不愿意原谅他,在友情的部份。
洁若汀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离开以後的消息,我也是隔了许久才知道。他返国争取新的婚姻,最後失败收场,我派出的人送出的信,没有半样真正到他手中,他不被允许和我们联系。经过好多年,我们已经拥有卡雷姆,他才再次出现。
对於发生的一切,他很震惊、难过,他提出要求,希望照顾你们母子,他想带你们走,就近找一处地方安置你们。
如果他说要离婚再娶,我还有挣扎的馀地;要洁若汀做他的情妇,绝不!永不可能同意!
瞒着洁若汀,我赶他走,每一次来都赶。
他承诺不会私下接触你们母子,直到我同意的一天。这麽说我很不情愿,尤金,他从未停止关心你,保管在储藏室里,每一年的节庆、生日,你结婚、生子,他送来的礼物已堆成惊人的数量,现在你能找总管拿钥匙,自行决定如何处理它们。
很抱歉让你读这些日记、这封信,发掘许多可能令人不太愉快的事实。以你的个性,必定感到难受吧?但是有卡雷姆在,我知道你会没事。
对,这件事我也知道。
我们差不多已来到尴尬的区域,是时候谈谈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卡雷姆,我该怎麽说,你处处像老爸,却比我更专注执着,我想你从不吝於表现出来吧?婚礼当晚,是我怀疑的开始,起了疑心,查证便容易得多。
我早知情,尔後持续伪装着,假装相信尤金努力表现出来的快乐模样,忽视真正存在的抑郁、罪恶感与责任心。若知道你们之间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尤金,你将获得多大的解脱?我却从来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