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那个混蛋家里对他能有这里一半那么温暖,我就不会有任何担心了。”单飞的声音里满是憎恶和怜惜,“而且,想想看,你就一点都没怀疑过我会背叛警队?在你知道我跟谢天麟的私情之后。”他用手指重重地抹过额角,“我怀疑谢擎会不会信任任何人,尤其在谢氏高层里肯定有一个警方的卧底的时候。”
谢天麟问过他卧底的名字。
可是他真的不能。
这真是他妈的……令人痛苦的无奈!
叶利发出了一个轻微的怪声,就象是他在用力吸气。“……那是他儿子。”他用微弱的声音道。
“你知道狮子是怎么对待幼仔的?”单飞忽然道,然后他跳起来,“我要去做事!”
叶利一头雾水。单飞多少还是有点精神失常,他想,“我希望我能帮你……”他愤怒地说,不可抑制地沉着脸——他知道他正在走进泥潭,但并没想为此停下脚步,“不管你怎么说,这是我的责任。”
他趴伏在地上,好像全无知觉。
细细的雨滴带着岁末入骨的湿寒落下来,濡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柔顺的发丝贴合在额角,衬得他的皮肤苍白到触目惊心。
单飞踩着有生以来最拖沓的步伐,慢慢地靠近伏尸一样的身体,十米,五米……他站到他的身边。
声音消失在喉头,他开合双唇,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蹲跪下身,手指穿过湿冷的碎发,触摸到细腻却更为冰冷的肌肤。他翻过他的身体,描绘他的秀美的眉峰,挺直的鼻梁,还有柔软的嘴唇。他抱起他,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的手掌,企图把指尖的热量传递给他。
可他只是睡在那里。
他忽然明白,他再也不可能为他张开双眸。
请你,不要。我刚刚才触摸到你。不要!
极致的痛苦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谢天麟!”
单飞被自己嘶哑的叫声惊醒。
鼻间的酸涩还在,而原本在身体里涌动着的哀伤慢慢地向恐惧转化,就跟往常一样,它们凝结成沉重而黑暗的胶体,合着凌晨的寒意收紧,令单飞窒息。
他躺在纠缠的被褥间,竭尽所能地平稳着粗嘎的呼吸。
当手臂刚从痛苦的乏力中解脱出来时,他立刻按下了床头灯的开关。
他知道他今晚的睡眠已经玩完了,他不可能再次进入梦乡。
他所能做的就是爬起来,做事。
哪怕是蹒跚前进也好过原地踏步。单飞宁愿选择积极一点的方式来摆脱恐惧。
已经整整七天!
他得不到一点关于谢天麟的有用信息!
单飞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那么蠢,那时他居然会放谢天麟离开?!
撤销了对O记的指控之后,警方就不再有任何理由保护他;而在卢锦辉的案子里,就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来,要起诉谢天麟谋杀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便是提起诉讼也会被上面以证据不足的理由打回来,届时警方将处于相当被动的局面。同样,在这个案子离需要谢天麟配合警方做的笔录和例行询问他也都做得足够完满,在没有新证据的情况下,警方没有任何理由去骚扰他。
该死的,每一样事都处理得那么完美!单飞狠狠地想,简直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接近他!
跟以往不同,这一次谢天麟没有在走出医院之后即刻投入到工作中。他没去过任何一家谢氏的酒楼、公司,没去过办公室,夜总会。
他没在走出过谢家的豪宅,而那里,正是单飞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无论以公、私哪一种身份。
粗暴地抓起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五十。单飞爬起来,披了件衣服。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噩梦。中午,晚上,只要他合起眼皮。
他见不到谢天麟,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黑社会是不是活着!
不,重说,他不是“该死的”。
单飞重重的抹了一把脸。不知道从几时开始,他变得迷信。他是太关心了,才会如此举止失措。每一秒他都在担心,他怕只是因为晚了这一秒,他便会永远失去谢天麟。
每一秒!
单飞恨自己不能从恐惧和紧张中抽身,恨自己不能恢复从前的高效。
他感觉自己现在简直是个废物,甚至不能比一坨狗屎更有价值!
急躁地穿上裤子,他冲进洗手间。当冷水淋到头上时,他感觉紧张带来的头晕似乎消退了一点。
“现在做点什么有用的。”单飞自言自语,“你需要资料,大量的资料,总能找到什么有用的。谢天麟的,谢擎的,还有他们怎么……处置叛徒和内鬼。”
不,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看的绝对不少,事实上他就是被这个吓着了。
对谢擎来讲,杀人绝对不是好的解决方法——有的是比杀人更有效的方法,从精神到肉体。他以铁腕控制局面,同时辅以适当的手段。警方曾经找到过不少残破的尸体,当然,更多的叛徒都尸骨无存——大多数警方的卧底得到的都是这种下场,这单飞很清楚,单单是O记就有成打的纪录。他们留下那些恐怖的标本不是为了给警方提供线索,这只是一种有效的警示和恐吓。在看过了那些之后,没有人还能拥有背叛的胆量。
单飞不知道,虐人是不是能带来那么大的乐趣,让他们用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去慢慢的折磨,直至那个倒霉蛋吐出最后一口气。
谢擎该死的是个变态!
单飞推开洗手间的窗子,凶悍地灌进来的冷风令他微微的瑟缩了一下,同时也令他混沌的头脑清晰。
他开始缓慢地逐段回忆谢天麟的资料。
谢天麟自小丧母,九岁之前,他住在旺角。那时候谢擎还没做到老大,掌管谢家的是谢擎的二哥谢昭。大概十三岁,他被送到了美国洛杉矶,直到十五岁才再次返回香港。在这个期间,谢昭死于非命,谢擎接管了谢氏。十六岁他开始进入谢氏学习管理家族的生意,几乎从一开始,他就鲜少犯错。单飞认为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当然,谢天麟也失败过。十八岁的时候,他失去了旺角的一块地盘;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与温政发生了冲突,曾经一度断了谢家的毒品来源——那时候这一区的毒品几乎都是从温政的手中流入香港。然后,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失踪了半年——在这一年里,他没做任何事,没出现在任何场面,也没有任何出入境纪录。这六个月是谢天麟进入谢氏之后最长的空白一段时间。当然,警方对他的监视不会精细到每天,甚至连月都不到。不过半年也委实太长了一点——依照谢天麟的繁忙程度,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单飞禁不住好奇,在这段时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
再接下来的,就到了现在。
现在谢天麟二十四岁零三个月。
他的记录毫无瑕疵——尽管多次被警方怀疑,然而没有一次罪名成立。他看起来那么无辜,就象O记喜欢诬陷好人。
毫无瑕疵的纪录,单飞皱着眉,不过那是在警方对谢天麟有记载的时间里。
一年前,他想,还没过诉讼期限。
那么,他有了一个龌龊的主意。
希望它有效。
依据法医的详细检查报告,半年前还是卢锦辉的女朋友的徐燕妮初步估计那是一宗奸杀案。死者是一名年纪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女子,身材高挑,面目姣好。她的死因是从高空坠落造成的身体多处骨折以及内脏破裂。这案子乍看的时候会给人以自杀的错觉,而在详细尸解时,法医发现她死前曾经遭受过暴力侵犯,而在她的血液中发现了少量的致幻剂的化学成分,鼻孔里有白色的纤维,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这名女子被人以浸满了迷药的手巾捂住口鼻,遭受到了侵犯,然后被带到一幢大厦的顶楼抛下来。
从犯案手法上看来,案犯只是随机在路上狩猎,他的目标可能是任何一个恰好在那个时段里路过的单身女子。也就是准备完毕的临时起意。这种类型的案子往往会成为悬案,因为临时起意造成案犯和受害者之间的关联相对淡薄,警方没办法从受害者这里得到足够的信息。心理学家分析说案犯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多半从事医生、律师这种高薪且需要缜密思维的职业——身体相对单薄的青年男子。但是香港符合条件的男性多不胜数,重案组只好将这个案子暂时放了下来。
老实说,除了坠楼和受害人丧失神志这两点外,这个悬案跟卢锦辉的案子没什么共同点,但只要存在着共同点,那就不能完全排除并案的可能。
单飞的要求虽然上面不赞成,但也不是完全反对。毕竟例行询问一下案发期间谢天麟的行踪,再做一下DNA匹配并没有坏处。谁也不能否认谢天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思维缜密的青年男子”。
但是他并没有得到搜查令——他的证据不够完整。这是当然的,单飞想,不是他自夸,但一个早上能够把“共同点”做的足够相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谢家有多处豪宅,但谢擎最中意的是一幢靠近海边的豪华别墅。宅子只有三层,造型极为复古,隔着铁门看过去就好像来到了中世纪的欧洲庄园,就连颜色都是一样的凝重。
“变态!”杨帆低声嘀咕道,对有人会喜欢住在这般压抑的地方而感到惊讶。他侧过头,想跟同伴交流一下感想,却被两张异常沉重的脸吓得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他见过黑着脸的叶利,但从未见到这么黑口黑面的单飞。
“警察,开门。我们需要谢天麟先生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XXXX年2月19日的赵丽琴小姐以及XXXX年1月26日O记探员卢锦辉的谋杀案。”单飞对听到车喇叭匆忙走出来的佣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说,无法抑制地紧绷着脸。他很紧张,不是为了捏造蹩脚的借口,而是为了即将看到的、无法猜测的场景。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谢天麟。
这种既期盼又担忧的紧张就象有一只爪子在心头狠狠地抓挠,他的心脏猛烈地收缩,生生的刺痛。
听到谢天麟的名字,中年男人愣了一下,迟疑着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快点!”单飞厉声道,下意识地反应已经凌驾于理智之上。
叶利拍了拍单飞的肩膀,示意他往后站。“O记探员叶利。”他对门后的中年男人出示着自己的证件,“你将被控妨碍警方执法,如果你故意拖延时间放走嫌疑犯的话。”
很少会有人怀疑叶利这张诚实的脸。中年男人带着隐忍的紧张和十分的不情愿迅速打开了大门。“老爷会不高兴,如果你们这些警察……”
“你就跟在我们后面,记得保持安静!”单飞低声,但充满恐吓意味地道,“记住我的话!”
叶利始终认为单飞去做个小混混能比作警察更有前途——尤其适合收烂账——但这一次,他默许了这个已经半疯的警察之星的做法,而且他真的相信,单飞已经足够努力的克制自己了。
大厅奢华而整洁,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喜欢精致漂亮而且价格昂贵的东西。尤其不同于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每一件装饰,上至顶灯下至地毯,大至沙发壁画小到窗帘流苏全都选择得古雅而独具匠心。于是单飞明白了谢天麟为什么会有这般挑剔的口味。
“谢天麟在哪里?”他转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沉默地中年男人,有点急切地询问道。整间大厅充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然而却因缺少人气而显得过分的冷清,哪怕是从东边的落地窗涌进来的灿烂阳光也不能冲淡其间阴森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住人的地方。它像一口精致巨大的棺材。
“我不知道,阿Sir。”中年男人显出一种很不情愿的无奈,他垂下头,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从他埋起脸颊的地方传来。
“你不知道?!”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单飞用古怪的腔调重复着,他握紧了拳头。
“什么事?”头顶传来了熟悉的问话声,其间的镇定自若宣示了他的威严——这是他的王国。
单飞慢慢抬起头,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站在二楼走廊里的挺拔的身影上。“谢天麟在哪里?”抛开了一切繁琐的伪装和铺垫,他直接而强硬地问,目光中浮动着根本不想掩饰的敌意。
“你们找天麟?”不是问句,他只是带着调侃的意味君王般地低头看着全情戒备的警察,就好像在看一场局势完全一面倒的滑稽戏。那样的自信,那样的霸道,那样的蔑视还有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品评意味在犀利逼人的目光中沉浮,谢擎微翘着嘴角,恩赐般地等待着楼下的小警察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被这样的目光锁定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令人窒息的压力多过被轻视的愤怒。当你面对着他的时候,自己都会觉得他的蔑视如此合情合理。因为抑制住因那强悍的霸气而匍匐在他脚下的冲动并不容易。谢擎是一个令人忍不住要臣服于他的人。
单飞暗暗地握住拳头。他几乎听到自己骨骼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咯咯作响,冷汗濡湿了衬衣的背心。上前一步,再一步。他迫使自己登上楼梯。脱离这种仰视的局面或许能改变点什么,然而接近谢擎并不比沐浴在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更轻松,他必须忍受插入谢擎的防御圈的切割般的痛苦。
接近这个老变态,他感觉到危险。
“谢天麟在哪里?”他坚持问,而对谢擎的询问置之不理。不管是谁,单飞并不想被谁牵着鼻子走。在他的问题得到回答之前,他不准备回答任何人。
“阿二,报警。有人私闯民宅。”谢擎完全忽略了单飞的挑衅,他淡淡地吩咐楼下的中年人道。
“O记探员。我们怀疑谢天麟先生参与了两桩谋杀案。现在需要他回警局协助调查。”叶利忙道,他知道他们的行为并不符合规矩,但同时他也知道要拉住现在的单飞很难。更何况他并不想打乱单飞的步调,就在他们明显都笼罩在谢擎的阴影之下的时候,他们确实需要有一个人能在气势上与之抗衡。
至少,现在谢擎和单飞谁也不甩谁。
“那么现在,谢天麟在哪里?”与谢擎面对面地站着,单飞平视着对手的眼睛,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阿二,带他们去少爷的房间。”谢擎并不着恼,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地吩咐道。单飞的所有努力都像是被轻描淡写地卸在了空气里,他甚至没能在谢擎的身上留下一丝波动。
相反的,谢擎的话却让单飞的心脏疯狂的搏动起来,他能忍住略带急促的呼吸,但却不能掩饰因为大量的血液涌向头顶时染红的脸颊。
就要见到谢天麟了吗?单飞忽然之间不敢继续想象。
阿二呆了一呆,似乎根本没想到谢擎会下这样的命令,而当他抬起头用目光向主人求证时,谢擎已经事不关己地推开了书房门走了进去。他环视了一圈,发现警察正在用盯上了猎物的狼的眼神恶狠狠地看着他,于是在嗓子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才慢悠悠地沿着楼梯爬上来。
单飞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挣扎着要不要一把将阿二拎上来——这该死的家伙慢得跟爬一样!一半的单飞跃跃欲试地想要立刻飞过去见谢天麟,而另一半的他却又因某种说不出的直觉而畏缩。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分裂感,他想将自己固定在原地的应该是恐惧。并不是任何场面他都能够承受,而这样软弱无力的感觉是单飞从前从来没有过的。
都是那些噩梦,他低声地诅咒,是它们让他变得懦弱。
叶利紧跟在阿二的身后,路过单飞的时候他重重地握了一下单飞的胳膊。变幻不定的神采轮换着在单飞的眼中闪动,他知道一定有什么让自己这个一贯果断的朋友陷入如此狼狈不堪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