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顺倒未料想敖广竟是狮子大开口,一次就想割去北海周边二十座城,于是气忿忿道:“怎么先前还是十一城?现下又要二十座了?你如此没有诚意,我看‘亲上加亲’也可不必的了!”便拂袖而去。
敖广见状便知这条件怕是不成,但即是鲲鹏一心记挂着金吾,敖顺又爱子心切,他倒也不担心事情不能成,一面品茶,一面悠然展开幅北海所辖疆域图,竟是已在选地方了。
鲲鹏、睚眦在那里三元五魁的豁了一通拳,各有输赢,正是旗鼓相当。
嘲凤在一旁道:“五十杯酒已经多了,留下那五十杯不如让别人来!”
二人依了,又二十杯庄打完,睚眦输了十四五杯,自己慢慢饮了十杯,还有五杯折在琉璃缸里,回过身来递与嘲凤,叫他代饮,却被金吾劈手夺来,一口气咕嘟嘟喝了个净,面上早起红晕,把杯放下来,那对秋水澄澄的阗黑眸子更添几成风致。
鲲鹏求胜心切,只顾与别人吆五喝六的划拳行令,竟不理会。嘲凤却是留心的,见他桃腮含涩,杏眼微殇,心上觉得好生怜惜,口里却说不出来。他这个弟弟性子最是争强好胜,在外人面前不肯服软的,只得折转过身子低低和他说道:“你何苦这样拼了命的喝酒,喝醉了可怎么好?”
金吾微笑不答,与嘲凤相视了好一阵子,金吾一时酒已饮多,早忘了鲲鹏、睚眦二人正为着他拼的火热,又见他三哥神色关切,更觉销魂,竟然忘了身在何处,迷糊当中吃吃笑了两声,说道:“三,三哥……我……我……”嘲凤只当他醉的糊涂了,连忙摆摆手打断他话头,扶金吾在杌子上坐好,嘱咐道:“你且略坐一坐,我去取些醒酒汤来!”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鲲鹏摆的酒庄早已打完,睚眦除却代酒外,自家吃了却也有六、七十杯,觉得有些沉醉。回过头来望见东倒西歪横在椅凳当间的金吾,方才想起他是代自己满饮的那一大觞酒,心中窃喜,走过去要将他扶掖至阁里歇息,倒被惊醒的金吾一臂格挡回去,犹怒道:“七哥!我,金吾,在你心里终究不过筹码而已。”他这话一出,睚眦便愕然的白煞了一张脸。他竟都知道?
金吾在半醉半醒间却未盼着对方只字片语的辩白,难免心灰意冷,他起身推开睚眦,跌跌撞撞在席间行走,执意找寻那抹熟悉玄色,然却一无所获。金吾顿觉头痛难捱,胃里也跟着烧起火来,他勉力避开众人,径自蹒跚绕至偏厅后的廊柱后吐了个畅快,人也清醒了好些。
偏厅里似乎有人,金吾挨近隔窗望去,敖广正面向墙隅而立,粉墙上赫然悬着巨幅北海疆域图,但听他对在座埋首深思的敖顺说道:“二十座城换他吃穿用度永世无虑,并不为过,若你同意了,这桩事老夫保证缄口不提。何必撕破脸面,大家没趣?”
敖顺诧异之余显是气极了,咣当一声砸碎了手中捧着的茶盏,颤巍巍指着敖广道:“好,好,你这促狭鬼竟知拿这个来要挟人了?我真是瞎了眼睛认错了人,当初我怎么就将小怜的亲生骨肉交给了你?”
敖广则沉了脸,周身华光大湛,气势压人一等。
金吾心道不妙。老父亲这神情分明是在恼他四伯的出言不逊,金吾还未消化眼下这等兄弟反目的变故,却见敖广把袖缩在内的双掌一推,两道金光乍现,由掌心生出的惊雷立时将近身的敖顺卷倒在地,敖广修为远在敖顺之上,却并不打算取敖顺性命。
虽这招掌力刚柔并济,劲道十足,却只使了五成术法,敖顺也早有提防,用本体真气罩住自家身形,因此并无性命之虞。
敖广见他狼狈如此,难抑脸上一抹得色,呵的笑道:“为着一个神人通奸留下的孽种,你竟然没了规矩?当年若不是为兄心软,答应留他在东海,那孽种天生顽症早就死过万次了,你倒好,不来感激,反倒处处与我作对?当真以为我不敢出手荡平北海么?”言下之意,敖顺除了妥协应允,别无选择。
敖广便把一纸契约丢在敖顺面前,冷冷说道:
“签下这契,金吾就是鲲鹏的。嘲凤,仍可高枕无忧作他的东海三太子,不然——四弟,休怪大哥翻脸无情!”
敖顺听出他话里已没了商量的余地,不禁老泪纵横,攥紧这薄薄的一张纸片,如同碾心般疼痛。敖广向来野心勃勃,久欲谋大雍萧室江山,勾结四海龙王将下界陆地以海为壑,一分为四,招兵买马,积草屯粮,静待时机成熟,敖广已和南海、西海龙王商量好了,乘夺下北海管辖城池之机,打算兴风作浪,一鼓作气便可夷平陆路,倒反大雍朝,一统下界。惟独敖顺不赞成,敖广三番两次给他送礼都不收,把金吾送给鲲鹏原想着必是个万全之计,哪知敖顺还不肯就范,敖广也知道不好办,又一想:怕什么?敖顺有把柄落在我手中,除非他是嫌嘲凤命太长了!
敖广一看他这副犹疑模样,耐性全无,冷冷说道:“敖顺,将来夺了天下,你仍做你的北海龙王,你若执意抗拒就是弃大就小,为了何故?那些不相干的凡人贱命值得你如此珍视?”
他这通话正是暗喻敖顺正室陈小怜那件旧事了。
当年陈小怜背着敖顺与凡人私通,产下一子,正是嘲凤。陈小怜法力不够,那凡人又冷面冷心抛下怀有身孕的她没了踪影,陈小怜悲愧交加之余,便早产生下了嘲凤。敖顺性情平和,对这事不置一言,却真无法将嘲凤视如己出,嘲凤天生羸弱,北海阴寒也不适合他将养身体。敖顺与陈小怜当下商量即把嘲凤过继给敖广抚养。半年过后,陈小怜私配凡人之事败露,按律便是个魂飞魄散的死罪,那之前她怀揣感涕,为敖顺生下鲲鹏。不久,含怨饮恨命丧斩妖台。
可惜,在敖广眼中,这陈小怜竟是个专往官人头上扣绿头巾的粉头婊子。不,她背着丈夫与别的男人私通款曲,真个是比那婊子还不如。于他来说,陈小怜必是被凡人迷了眼,与男子姘惯了,性情是放荡惯了,身子是散淡惯了,在下界每日每夜看戏游园,吟风弄月,不受拘束,自然乐不思蜀。再不然便是那人预先灌了好些迷汤,发了千斤重誓,才懵的陈小怜昏了头,甘心毁名败节也要为他留下子嗣。
敖广心中既看陈小怜不起,自是不把整日病恹恹的嘲凤放在眼里,供他饮食起居,保他生息延命已是格外开恩了。他还想让自己待他如同亲生不成?笑话!嘲凤这步棋,敖广运筹帷幄了近千年,有他在,还怕敖顺不伏伏帖帖的乖乖就范?
敖顺被敖广的话激的浑身打了个哆嗦,小怜去时那句话犹言在耳,“凡人真真是块寒冰,我原也以为怀了他的孩子会令他回心转意,想不到……”
想起斩妖台上纸灰飞化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敖顺心中怎么能不恨,他跪在地上怔楞了半晌,木着脸无声泣道:
“好!我答应你!”
金吾失了心似的回到座上,恍然大悟。怪不得三哥自小不受父亲亲厚,原来他与三哥俱是父辈们布的一步棋。时候到了,自是要弃卒保车的。
敖广得了北海二十座城,心情大畅的携起敖顺的手并肩而出,好似从不曾起过争执,方才一屋子闹哄哄的众人倏然变的悄然无声。敖广以手抚髯笑盈盈问道:“刚刚那一百杯的庄,结果何如?”
鲲鹏与睚眦相互对视一眼,对敖广施礼后齐声回道:“禀大伯(父王)庄已打完了,胜负却未分!”
敖广大笑道:“罢了,老夫早料如此!”又照着睚眦道:“孩儿啊,小九与鹏儿那是三世修来的缘分,所谓佳偶天成,你不能争,也争不得!你这做兄长的就担当些,卖个人情与他们,也好成就段好姻缘!”
不等睚眦点头,鲲鹏立刻喜道:“多谢大伯成全!多谢七哥相让!”咚,咚,咚一连叩了几个响头。
睚眦乍闻这话,不觉得打了焦雷一般,气了一回,也无可如何,望向金吾,却见金吾吓的面赛瓦棱白霜,花容失色,躲在嘲凤身后,眼底那层心死狠狠割了下睚眦的心尖。
睚眦半垂眸子,攥紧了拳头,一声“七哥!”直唤的他肝肠寸断,令他彻底失了理智。
鲲鹏跪在地上,被睚眦一脚踢倒,后脑勺撞到台阶上,差些废命。
敖广急忙拦挡:“畜生啊,你也太无理了!怎么连为父的话都不听了?”
睚眦恨道:“父亲言行不一,教我这做儿子的如何信服?九儿是我睚眦一人的,今儿我就要带他走,有碍着我路的,可别怪刀枪无眼!”
鲲鹏坐在地上听了个逼真,心中暗暗想着:这是明摆着要抢人了。好,你非要拼个高下来,我也奉陪到底。
说罢,亮出手中三尺五寸长的方锥形水磨钢鞭,摆开架势,冲睚眦喝道:“喂!睚眦,你方才暗地里下拌子,算不得好汉,有本事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走上两回合,你打死了我,踏着我的尸体过去,九儿自然归你!”
睚眦压了压火,答了个“好”字,召唤出三股托天叉,就要和鲲鹏拼命。鲲鹏知道,使叉的全凭力气大,况且睚眦乃是天界的大将军,实力不容小觑,他往自己跟前一站,素杀之气便咄咄逼人,够员虎将。
鲲鹏好胜心作祟,笑道:“且慢!平地这么打没意思,咱们就地画个圈,外面作个结界,你我跨马比试,若坐骑跨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睚眦不假思索,又应承了。话到、人到、马到,就见一匹一字板肋玉麒麟直奔场当间,睚眦翻身上马跳进圈内,和骑在绝尘驹上的鲲鹏打了个照面。
鲲鹏立马横鞭,笑了一笑,赞道:“七哥跨着的确是匹宝马良驹!”
睚眦啐道:“呸!谁是你七哥,废话少说,看看能耐怎么样,哎——看叉!”
睚眦将手中托天叉一抖,叉盘子哗啷啷作响,照鲲鹏前胸叉来,鲲鹏右手擎鞭,使了个怀中抱月的招,左手向上一横,用鞭身崩叉,“当——”的一声响,把叉甭回去。两人身下坐骑都得得的后退了好几步。
好大的力气。二人虎口皆被震的酥麻,却也不露半分怯色。
睚眦见叉走空,遂把托天叉交到左手,右手使出术法带了致命的气场,奔鲲鹏的太阳穴打下来,鲲鹏一低头,睚眦这招拍在了圈外一个下人肩上,那人惨呼一声,即刻成了一滩污血。
“睚眦,你这畜生,还不住手?这样狠辣的招数都使上了,你,你,你气死我啦!”
敖广气的直跺脚,身形一飘一闪的晃到睚眦马后,准备攻其后心,睚眦杀红了眼,被敖广缠的心中烦恼,再看鲲鹏的招数变了,钢鞭直奔自己面门而来,鞭子攥上有三楞透甲锥,扎上就完了。
睚眦暗运本体真气护身,故意卖个破绽,敖广一掌击中他后背,登时被弹出数丈,重重栽了一跤。另一面急忙用叉挡鲲鹏的钢鞭,二马一错镫,一个照面过去了。
围观的众人将敖广扶起,见他伤的不轻,眼下情形,更无人劝战。一个个暗暗称赞:鲲鹏的鞭子真快,够员猛将!睚眦也不含糊,真够利索!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二人大战几百个回合,难分胜负。
睚眦一看,鲲鹏越战越勇,面露阴翳,恐怕有诈!他这么想的工夫。坏了,一心不可二用,鲲鹏的马到了,钢鞭劈头砸将下来,睚眦用叉一封,哪知鲲鹏回身来了个回马托刀的招数,睚眦只听到脑后挂有风声,他心说不好,缩颈子藏头一哈腰,鞭子一下就到了,肩膀倾斜慢了半拍,“啪”一声左边的肩胛骨被打了个粉碎。睚眦闷哼一声,栽下马来。
不用多说,睚眦战败。这时鲲鹏更狂了,驱马到他跟前,意欲折辱一番再赶尽杀绝。金吾却在一旁大喊道:“鲲鹏,你若杀了七哥,我立刻死给你看!”金吾一喊,鲲鹏也觉得挂不住劲,只得带住绝尘驹,对睚眦说道:“既然九儿求情,我就放你一马,你向大家认个错,起个誓,说你不再纠缠我和九儿,我便饶你!”
睚眦听了,并不畏惧,反倒乐了。鲲鹏气的质问他道:“你笑什么?”
睚眦道:“我笑你修了三世倒从菩萨修成了傻子!”
鲲鹏尚要回骂,已经晚了,睚眦有个法宝唤作覆海珠,这珠子龙眼大小属上古神器法力无边,睚眦对那珠子念动咒语,覆海珠即刻调集海水,掀起淘天巨浪,北海宫殿摇曳崩塌,众人不及躲闪,被落下的瓦砾石块砸的死伤无数。翻起的海水冲入周边郡县,使得凡间人畜遭了无妄之灾。
鲲鹏离睚眦最近,不防他这招,被那粒乌遛遛的黑珠子散出的华光钉在了朱漆砾柱上,动也难动。
睚眦操起地上落着的一把刀,“我叫你抢!”,噗!把鲲鹏给宰了。
“七哥,快住手,你杀了他可是范了天条的死罪!”金吾与嘲凤忙冲过去,想夺下睚眦手中那柄刀。晚了,人已杀了。
“鹏儿!”敖顺哎呀一声,便晕厥过去。这下众人更慌乱了,杀了混天大圣可了不得了,人人自危,全跑了。
睚眦站的远远的望着金吾与嘲凤苦笑道:“三哥,小九今后便托付给你了!”
他一念成魔,却仍落得个佳人难再得的下场。
往事如过眼云烟。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人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剜鳞、剖鳍、剔骨、断角、剪尾,这一揽酷刑下来,化出原形的睚眦跪在斩妖台上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眼前却逐渐变的清晰,甚至可以瞧见金吾含笑驾车向他迎来,他身上挂佩着上好的白玉饰件,朱色绣边的衣裳衬的他态度妖娆,他的九儿自不必像妖精灵怪那般施朱傅粉,却又比任何人都来的明艳动人。辂车是玉石造成,大盖飞檐,缀银铃,镶珠珰,车身缀满鱼形配饰。
华丽的簪饰,华丽的衣裳,华丽的容貌。
真美!
在痛的即将失去六感之前,睚眦又感到金吾伸手揽住他的腰,温柔的系上了一条猩猩血染制的皮革玉带,上面也同样镶嵌了宝石。
“九儿,我的九儿……我杀了他……踏着他的尸体过去……你终于只属于我睚眦一人了!”
金吾却在此刻换上了另副冷漠面孔,决绝的说道:“七哥,一直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九儿哪里曾许过你什么?如今,这梦也该醒了!”
睚眦目光渐趋黯淡,他倦极了,却强撑着不至睡过去,睚眦心上明白,这一觉睡实了便醒不了。
紫薇大帝那日督刑,行刑前低声问他,
“睚眦,你悔吗?”
睚眦半厥中,迷迷糊糊反复念叨:
“慕君如故,相思无度……”
紫桓君先是一征,不禁恻然,情爱二字最辛苦,又何苦非要计较得失呢?他在心底长叹一声,眉目紧锁,掷下令牌。令牌在玉阶上发出一声脆响,摔的四分五裂。
昆仑山上老树寒鸦,西风阵阵,不时卷落一片火红枫叶,金吾心头一跳从梦中惊醒,猛的坐起身来,心口还在剧烈起伏,脑门子上冷汗如浆。他望定挂着火烧云的天色,心情瞬时荡到了谷底,他预感他的七哥已出事了!
第三十八章:缺月重圆,离恨谁怜?
来年春,嘲凤病入膏肓,药石惘救。
灵宵宝殿,金吾三跪九叩,求玉帝施为,以续他三亲性命。
玉帝道:“金吾,你可知万事不由人,一生皆是命的道理?”
金吾道:“事皆由我而起,那三人原也死的冤枉,金吾枉修命理,明知命造吉凶祸福,却犯了贪、执二念,最后害人害己,望玉帝开恩,我愿万劫不复救赎三人寿元。”
玉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既已明白自己于情上犯了贪执的大忌,怎么还如此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