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凌霖吓了一跳,迅速立正站好,现在他已经是普通市民了,被警察请喝咖啡的经历越少越好。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者你有耐心听我慢慢说吧。」
就在刘代志用越来越阴狠的目光打量凌霖,准备把对林亦云的一肚子气出到他身上的时候,邱启原总算开了口。
站在审讯室外等得不耐烦的人精神一振,全围到那扇单面向玻璃窗外,等着第一时间掌握这件案子的关键。
「...」林亦云挑了挑眉,有意无意间朝这边看了一眼,没说话和接腔。
不过,在凌霖看来,他没有直接说「我不想听」,就已经是很给面子的帮忙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邱家的养子。养父母们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事实,他们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只是有时候,我也会很好奇,我到底是怎么来的,谁才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又为什么不要我了...」
在林亦云没有接腔的情况下,邱启原更类似在自言自语。真瞧不出这小子,他不说话,可以保持沉默这么久,一开口居然还能滔滔不绝。
不过,他会有这种迷惑也不奇怪,少年第二性特征发育,正是好奇人的本源之期─包括如何做爱,包括想知道生命从哪里孕育?人是从哪里来的?万物起源之始又是什么...等等,比以前或是以后任何一个时期都更有想去探索的冲动。
「但是,我并不想让养父母担心这个情况,所以没有积极去寻找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我...我...」
说到这里,这个一直很冷静的少年突然有点尴尬似有难言之隐,但咬了咬牙,还是说了。
「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流莺,她诱惑我,上了她家去。在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床边搭着的金色细吊带裤子,还有吊带袜、胸罩等女性用品,一时突然觉得...我很想拥有。」
他说到这里,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林亦云脸上仍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惊讶,更没有嘲笑,仍是平静如昔,只是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局促不安的少年。
凌霖看着他,再看看身边已经神色各异,或是捧腹或是作呕的旧同僚,一时辨不清自己对这件事的反应要如何做。
这个看起来神经正常,清清秀秀,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在家〈至少在养父母的眼里〉是个好孩子,甚至体育项目上柔道可以拿段的少年,居然是个...易装癖?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我那天就穿起了她的衣服,化上妆出去了。走到街上,感觉这个世界比我原来看到的要精采得多。一时间很多人的视线注目在我身上,这种行为,让我觉得...快乐。」
或者,在那时,他遗传自母亲的血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的生母,是一个喜欢活在目光焦点里,活在聚光灯下的闪亮存在。
被掩埋在平凡里的他,一旦触碰到截然相反的另一面,不是完全排斥,就是立刻陷入了无法克制的沉沦。
「那之后,我每周都固定一个时间化好妆出去,开始也不敢太放肆,后来,发现只要掩饰得好,戴上假发其实根本没有人能认出原本的我,就算是我的同学都认不出,只是着迷地盯着看的时候,我放心了。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我甚至到了舞女们比较聚集的红灯区,不过,没敢进酒吧,只是喜欢在各大商场里闲逛,换穿各种各样的女装。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他...那个小报记者蔡恒。」
重点终于来了!蔡恒与他的相遇竟然是这样的情形,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
「因为我是换装出游,并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身分,一向不跟人接触,但他...他一见我,就说认识我母亲,并暗示如果我跟他配合,他可以让我生母认我。
「那时候我很好奇。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是不对的,可是我停不下来。为什么我脑子会自动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呢?
我的血液会因为别人的注视而沸腾?这样的嗜好是不是遗传自我的生母?我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开脱,找一个答案。
「我记得那天...我站在专卖店的玻璃橱柜前,犹豫要不要进去试当季的新装,里间的店员在放着明星代言的品牌广告。
那个人对我说:『她肯定是妳的母亲,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看着橱窗里映出的自己,和电视上的左莉莉,头一次感觉到了血缘的奇妙。虽然之前我没有注意过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生我的那个人。
「后来,蔡恒买了店里的衣服送我,并请我喝冰果汁,想向我套话。我知道他可能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正人君子,可是我想借他手查出更多。比如,左莉莉到底是和谁生下了我,又为何把我遗弃?我很小心地和蔡恒接触,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真实身分。」
这倒是,想必蔡恒是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男人都有好色的通病,更何况他们的校服把男女区分得这么清楚,像他去看,也只是把眼光注目在那一簇簇的粉红色,男生统一以灰蓝校服代过,感觉长得都一个样就对了。
凌霖能够理解蔡恒犯过的与自己同样的错误。
「在我的同意下,他拍了我的照片〈女装〉,拿去写信给左莉莉,而我,我放了学就到左莉莉居住的思贤路去,甚至悄悄潜入她的居所─我并不是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生我的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想...多靠近她一点。」
「所以你连她家的狗都已经混熟了,那只叫茉莉的金色巡回犬。」
林亦云挑眉,总算弄明白了这其中之一的关键。若不是那只小狗,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正中目标。
「嗯。不过后来,我发现我的出现和存在,给她带来了麻烦。蔡恒用我去向她勒索一千万,有好几次,我在左莉莉家听到他留下的恐吓录音。」
至此,这本来是这一件很单纯的寻母活动,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噩梦的开始,这是邱启原无论如何都不想的。于是他想办法去弥补,怀着对母亲复杂的感情。
「于是我很生气地找他摊牌,不许他利用我这件事去威胁到左莉莉的演艺生涯,可是,这个老流氓,根本就不怕我。
「我试着甩脱他,消失在这世界上,但他好像也有所察觉,有几次我在学校门口遇上他,但男装的我和女装的差别很大,他的眼睛只盯着学校里进进出出的女生,我想他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她』。」
至此,这个案件前后不搭调的两头终于连上了。蔡恒临死前总是在T校出现,还有他向左莉莉步步紧逼的勒索。原来是有这么一条明摆在眼前、却都被大家忽略的「线」。
「性感」与「风情万种」,谁能想到这能在一个男生身上出现呢?
「后来,他电话留言与左莉莉约在她拍摄点附近的西条,言明这次要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就要将这条新闻告之天下。其实,当天在左莉莉家中接到这个电话的人...是我。我代替她去赴了这个约。」
「结果你杀了他。」
林亦云冷静地下了这个结论。因为这是事实。
「是,因为他绝对不可能一次满足。我调查过他的档案,他是一条贪得无厌的水蛭,只想源源不断地从被他捏住把柄的可怜人身上吸血。
「不过,我一开始只是想威逼他,把档案和底片都交出来,但是...他一直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收拾得了他,口气叫嚣得厉害...结果,我失手,把他勒死了。」
一直以为自己对那个女人并不在乎,可是听到别人辱骂她的时候,气愤却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邱启原沉默了。也许,他一直低估了生母对自己的影响。
正如左莉莉一开始当着面连认没想过认他,转过背,却为了他而顶罪投案。
母子连心。
这奇妙的血缘又岂是外人能够理解的?
他一直保持着缄默,在听到自己一心一意想维护的那个人,最后竟然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打算顶下所有的罪责,自动投案的时候,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于是,认罪。
「为什么特地要找我说?」林亦云挑眉,既然这孩子对母亲有如此不自觉的深厚感情,认罪不过是早晚的事。但为什么偏要挑着他来当第一倾诉人?
「因为...我想你不会嘲笑我。」邱启原抬起头,黝黑的眼睛闪了一下晶亮的光芒,随即沉寂。
「...」他的意思是指他喜欢易装出游这件事吗?
这个虽然有与众不同的癖好,却仍旧高傲的孩子,第一眼见他,就已经知道他和自己同是一种异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同类根本不必有任何的记号在身,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磁波,微弱,但的确存在。
高傲的小兽只向同类舐舔伤口,保持最后的尊严。
「我会找最好的律师同你辩护。」
回头看一眼背后的大窗,知道自己不必多说,警方也已得到了充分的供词。林亦云站起身来,轻轻地握了一握他的手,感觉那少年的手冰冷,不禁用力地握了一下,直到他终于被那温暖同化,有力地回握过来后才放了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自有早候在外面的警察接手后续的审讯工作。
林亦云只烦躁地从凌霖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根烟,点上后开始掏出手机打电话。
他用的是美式英语,说得又急又快,凌霖只来得及听到他最后一句是「明天我一定要见到人」就挂断了。
帮助林亦云呼风唤雨的是什么人,直到案子开审的时候才清楚。
一干美国牛津大学毕业、拿着香港执业律师证的精英们在庭上使尽浑身解数,一干新闻媒体也不知道被谁买通,全往苦情母子这方面引,写得十分煽情──什么《传奇─母子离散十数年,岂料相认在公堂》、《都市奇闻─母爱恸天,儿孝惊世》,其内文大洒狗血,用写小说般跌宕起伏的笔法,去述说一个真实发生的案件。
一对互不相认了十数年的母子,在对面不识的情况下仍有亲情维系,互相顶罪,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因为儿子为了维护母亲,一时失手,错杀一个勒索的惯犯无赖...等等。
媒体炒作,加上左莉莉本身的知名度和FANS团支持,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催人泪下,大众对这案子的关注也令主审团产生莫大压力。
更绝的是,邱启原的身分证明上的出生日期,居然像有神来之手点了一下般地,少了整整三个月!而且在数据查询上完全看不出错处来。
这三个月的意义非比寻常,邱启原由一个直接负刑事责任的公民,成为尚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未成年人,减刑减得几乎令刘代志等警察的辛劳变成了一场白忙。
「你这根本是欺诈!」
直到整件案子审完,审判官已经盖棺论定,凌霖才敢小小地对自家那个完全无视道德规范,把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魔提出指控。
「那又如何?别忘了你也是共犯,而且万一真要被查出计算机入侵记录,IP地址显示是你的。」林亦云指出他对自己教唆雇用的计算机高手潜入修改警署档案,故作视而不见一事。
「你...」太恶毒了!居然利用他的计算机进行犯罪!
「你就这么不遗余力地把我拉成共犯吗?」
这倒是叫人想骂都骂不出来的无力感,他都已经特地避开了,却还是逃不过。这个男人的存在,有点彻底颠覆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的道德观念。
凌霖再也不敢存着可以留此威胁他的侥幸,免得到头来栽进去的是自己。
「不不不,只是防着被出卖之前的自保。」
钱与高科技,一向是提供近乎完美犯罪的温床。这似乎是这个Blank林亦云的理念。
「我怎么敢出卖你。」凌霖彻底地泄气。
人还住在他屋檐下呢!更何况他的确也打心底同情左美人...和她的儿子。
凌霖之所以不够格成为警察,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有点烂好心的多事。
邱启原获得轻判这个结果,其实他满高兴的,那其中若干撞到他眼皮子底下的不法行为...就闭上一只眼当没看到吧。
「对了,你那些天兵呢?」
之前几天这大屋被当成指挥营一样,拿着沉重数据夹,匆匆出入其中的精英分子比比皆是,现在突然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包括他那台彻底被改造过的小电也不再被征召了,寂寞地闪着有气无力的荧光─当时被某计算机高手运作时,键盘劈里啪啦,那小指示灯闪得像一个遇上了爱人的女郎,在同她的情人不停地眨眼睛。
步出法庭回到家历时半小时后,凌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间大屋都一下子清静下来了。
「我付了遣散费,全走了。」
大剌剌地往凌霖的床上一躺,林亦云也吁了一口长气,揉了揉眉心,不无疲惫。
「累了?」
凌霖少有的关心让他嘴角绽出笑容,正打算佯作娇羞状给他小小地「嗯」一声,搏取更大的同情时候,那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家伙下一句就是:「要睡,回你自己房间去。」
「...」
是可忍孰不可忍!
暗自吞下膨胀到嗓子眼的怒气,林亦云在他床上轻巧地翻身半躺,以一手支颦微笑的姿势朝那边微笑道:「这里可是我的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的床。」
言语中不无勾引之意。
「别又来了!这不是我的庆祝方式!」
凌霖立刻警惕,然后捂住股间跳离他三尺远─这男人已经有过前科了。
而且凌霖也知道,在大紧张过后,有的男人会异常亢奋,他不敢保证是不是包括这个会向男人出手的恶魔。
「你出去找你的小情人不就好了,明明一招手就一大把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律不知道吗?之前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性情大转变又变回来之后,好像他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就是,最近对他的兴趣直线上升,而且很有不顾另一事主本人的意愿,打算霸王硬上弓的样子。
凌霖自觉在那yin邪的目光下,身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打抖。就在他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僵硬的时候,突起的门铃声拯救了他即将被吞噬的肉身。
「来了!」
佛祖,耶苏,圣母玛丽亚,观世音菩萨,不管谁都好,出现一个在门外吧!我愿意做你们忠诚的信徒!
凌霖飞闪而跑走的姿势,重现警校百米跑十一秒八的风采。
门开,香风袭人,虽然戴着墨镜包着大围巾,但自伪装中露出半张白玉无瑕的脸,仍叫人一眼认出了她的身分。
左莉莉,那个话题中的女主角。
凌霖本来是很想表现出一个FAN的惊喜与忠诚的,可是一想到她已经是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妈,不禁犹豫了。
「我是来感谢林先生的。」
左莉莉不再像初次见面这么咄咄逼人,进屋摘下墨镜后,露出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又瞧得凌霖心猿意马。
「谢我就不用了。我只是看在妳儿子的分上,与妳无关。」
背后传来冷冷的话语,凌霖这才「突然」想起美人来谢的是那一位「林」先生,脸皮厚如他也不好当着正主儿的面抢功,忙尴尬地让开,心想是先去沏个茶套套近乎什么的,还是抓紧时间先要签名照。
不过同居人这么刻意地对女人冷淡,看起来她也坐不长。
果然,就见左莉莉精致的妆容上闪过一抹羞恼之色,她出道得早,现在又是天皇巨星般的人物,加上美丽,身边的人早就把她宠也宠坏了,男人对她更是没事也献殷勤的类型,这样的脸色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了,不能怪她不习惯。
「小原也很感谢你。他现在虽然不安,但基本已经调适过来了,我也和邱先生他们联系,打算把儿子认回来。」
这个最初不负责任的母亲,现在是想尽自己所能的弥补,也做好了如果收养他的一家人嫌弃自己孩子的话,就负担起一切的打算。
本来女明星有个私生子一事并不好见光,但现在既然已经公诸于众,而且在林亦云的操作下,媒体与大众都呈现同情状态,她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把儿子认回来。
现在她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不再像若干年前那个无依无助的未婚妈妈,虽然还没赚够退休,但剧本已经是由她挑着演了。
不存在生存压力,当然儿子还是自己养着的好!
并且,她想给这孩子最好的条件,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