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在这边!」
看得跟进来的两个陌生男人东张西望,宋妈怫然不悦,但又因为主人的吩咐克制着自己,轻声提醒他们应做的事。
「哦!」
这幢在外面看只得三层的小白楼,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回廊构成的天井,厨房与佣人房须沿着植满绿色植物的走廊才能走到。
天井里一个小小的水池,养着肥大的锦鲤,间或闪着鱼鳞映射出的阳光;池中的荷叶才刚刚抽出尖角,还未到孕蕾结实的时候。
「阿妈好福气!这个地方颐养天年真不错。」凌霖取出工具,仔细查看厨房里的燃气管道,意欲与她套近乎。
可惜别人不领情,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得他死紧。明显对这个饶舌的男人很不放心。
「小林,我在这里查看,你到外面去看看还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无奈,凌霖只好采取兵分两路的策略。那宋妈总不可能会分身术吧?
林亦云会意,应了一声,走出门去沿墙角一路作势检查,趁人不注意,一转身便已闪入了主屋,小心翼翼地四处探看。
行至半掩的偏厅,见门是半开着,里面传出些许细微声响,林亦云好奇心起,小心地凑上眼仔细一看着,不由得「啊」了一声,泄漏了行踪。
那间同样宽广的偏厅里,有一个少女对着一具骷髅,怔怔出神,场景颇像十五世纪欧洲印象派画家华托的《少女与骷髅的对话》的画面。
难道这里还藏了另一具尸体?
在林亦云惊疑不定间,那本是坐在地上沉思的少女听得外间有声响,缓缓转过头朝这边望来,正是传闻中出了国又悄然潜回的荣丽贞。
她比起照片上的青春娇俏显得憔悴了很多,眼下一团浓重的黑影,身边的地板上放着一瓶红酒与一个酒杯,杯中只剩下浅浅的酒渍,看起来她刚刚就一直在这里独酌。
猛然间打了个照面,看见林亦云的脸后,她肩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显出一抹异样的晕红,喃喃举杯道:「你回来看我了?你最后选择了我对么...你还是快走吧,别让他看到你...」
含糊的语调,加上半醉后不甚清醒的语气,林亦云觉得与这少女对话,比查看屋中其它地方更有价值,当下大着胆子蹑足走了进去。
可是他才刚想靠近她,她却像是突然间清醒过来,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尖叫起来:「你不是他,你不是他!滚出去!
我不是说了这房间谁也不准进来的吗?宋妈!宋妈!」
她尖锐地喊人,倒是把林亦云吓了一大跳。
听到喊声的宋妈匆匆赶来,凌霖突然看到那具放在房里的骷髅像也吃了一惊,随即发现那不过是医学上使用的骷髅标本。
「你们出去!」本来就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的宋妈得了小主人的命令,立时赶人。
「哎...等一下!」
装着回去取工具,凌霖趁人不注意,偷偷拿起一把起子丢在墙角,以便日后若有需要,可以以讨回遗落的工具为名,再次上门。
「如果可以租一间附近的房子,对这里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就好了!」
那少女的态度实在可疑。试想一个正当花季的女孩子,有什么解不开的愁闷会自苦到对着一具骷髅自斟自酌?
从荣丽贞的数据来看,她交的男友在全永安之前没有一排也有一打,本着「女继承人总是美丽」的这一不变真理,富家女从来都不乏追求者,难道真有可能对全永安深情如斯?
「这件事交给我!」
对这件事更有了浓厚兴趣的林亦云拍胸脯保证─有钱嘛,还怕找不到房子?
然后他兴兴头头地出去了。
趁着这空隙,凌霖打电话跟苏方通报今天的发现,特别是对荣丽贞的怪异行为进行了重点描述。
苏方沉默了一晌,涩然道:「荣丽贞就读的是医学系,骷髅标本、手术刀,在她那边要找到这些东西并非难事...明明事实摆得这么明显,可恨我们连搜查证都派不出来。」
老苏的语气恨恨,想是下午与荣氏的交涉中又受了律师的气。
「你那边呢,有什么发现?」只不过发现一个精神略有些异常的少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凌霖追问老苏那边的进展情况如何。
「什么都没有,想拘问嫌疑人,张律师一时三刻就把人保释走了,想问讯荣家的司机和佣人,李律师说一切事情同他说。
这种有钱人家,养着一大班律师,警方动辄得咎。」
一下午的乌烟瘴气得了一个发泄的管道,老苏愤愤不平地念念叨叨。
凌霖认命地借出耳朵,让他唠叨。
听得耳鼓被电话捂红了才得以收线,就看见林亦云得意洋洋地甩着一把钥匙进来。
「走吧,他们旁边的房子我买到了!」
「...」
凌霖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瞄一眼手表,才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居然就把一整栋座落在海边的别墅买下来了?
这么奢侈的侦探他倒是第一次看到。
「走走走,也许晚上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呢!」
根本不以为然地亮出手上的望远镜,林亦云笑着把搭舌不下的凌霖推上一辆奔驰,熟稔地发动引擎,回到下午他们探访的地方。
还是下午那个风景优美的海滩,可是入夜之后另有一番风味。
林亦云驱车而入,拿钥匙打开一栋位处荣家斜上方的别墅,兴冲冲地拉着凌霖到天台架望远镜。
凌霖不由得再次感慨这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夜空的星子在深绒蓝的天幕上闪烁,大海在脚下奔涌。远远近近的灯倒映水中,似古时渔船点点,过了好半天,凌霖仍是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跤跌进了梦里。
这种童话里才可能有的美景,居然在这一刻暂时为他所拥有,他简直像突然遇上了王子的仙度瑞拉,那条呆蠢的笨狗就是他的玻璃鞋...做完手头这件案子,一定要查查身边这个男人的来历。
凌霖暗下了决心,这才把心思收了回来,刻意忽略已在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好奇感,开始认真做事。
在圆形的望远镜筒内,看到的荣家别墅一片静寂,除了偶尔见到那个下午在房里见过的老佣人匆匆穿梭其中外,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个看骷髅的少女,是不是还在房里,是不是还在寂寞地陪骷髅对话?
凌霖与林亦云轮流守着那具望远镜,不敢离开半步,晚餐都是拿到天台上吃的。
至午夜时分,一辆车子驶近荣宅,司机打开门后,凌霖轻「咦」了一声,原来汽车里坐着的竟是荣耀祖。
他好像并无此间别墅的门钥匙,示意司机去按铃。
早前见过的宋妈匆匆赶出来,见是老爷,不敢不开,可是荣老先生才想进屋,荣丽贞却冲了出来,阻止他进门。
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到,荣丽贞神情激动,头发披散。
父女俩在门边似乎起了一点争执,荣耀祖皱起了眉后,也不再坚持进屋,转头便走,在跨入车门前,突然警惕地抬头望了一眼这边。
凌霖心里暗自叫糟,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到,荣耀祖的视线的确是正对上镜头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偷窥举动已经被他发现。
才想尽快把东西藏匿,楼下的门铃声已经震天响起。
凌霖下楼开门时,果然先行闯入的是荣家的司机,二话不说,直奔楼顶。
凌霖同随即跟入的荣耀祖陪笑,可是他视若无睹,也一起上楼,查看司机是否已把偷窥或是偷拍自己的人物一举抓获。
「先生,我们不过是在做天体观察!」
还留在天台收拾东西的林亦云急中生智,跟一脸怒气的司机理论。
但那架价值不菲的望远镜还是被砸了个粉碎,倒是刚上楼梯的荣耀祖听得他的声音,抬头一望,足下略为停驻,哑然不语。
凌霖就跟在他的身后,看得真切,他矫健的身躯倏然紧绷,短发下连脖子后面的筋都盘了出来,显是内心的惊讶已无法掩藏。
「先生,我们不过是在做大学作业,观察土行星表面而已。」被发现偷窥行为的林亦云作一脸惶急状,继续撒这种一下子就会被拆穿的谎。
「...」
「对不起,是我太过神经过敏。改天赔你望远镜。」
意外地,荣耀祖没有咄咄相逼,反而顺着林亦云的借口,给了一个台阶。
可他说话时,眼睛一瞬也未离开林亦云的脸。
「谢谢!」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谎言居然成功,林亦云倒是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扯出一脸甜笑。
「不客气,府上是?」
「敝姓林,林亦云,家父在美国做股市生意。今天才和朋友搬来这里。」
「我记得了。」
略颔了一下首,荣氏以其暴风来袭般同样快的速度,退出了这幢房子,汽车很快发动离去。
剩下一头大汗的凌霖与林亦云面面相觑。
注一:基佬,即Gay,男同性恋者,香港的说法。
【第三章】
「我爱你,我为你付出了一切,甚至不惜和家里闹翻,你为什么要悔婚?」
朦朦胧胧间,凌霖好像见到一个少女悲愤地向自己控诉着什么...仔细一看,啊,不,她的对象是一个背身向她的男子,两个人在空旷的大房子里对峙着,许久没有别的声响。
「我不能同妳结婚,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我另有爱人。丽贞,放过我吧。妳有钱,有才华,却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妳在家人面前蒙羞...「而我,也因为妳的关系,让我和我爱的人有生命的危险,我们别再继续下去了,放过彼此吧。」
那男子终于回过头来,宽广的额头,白皙的皮肤,漂亮的五官,雾一般朦胧的眼睛,不是全永安是谁?
「不,我爱你!」
固执的少女,向来人生得意,「情」字一关上更是从无阻碍,可是自己真心所爱的这个男人竟然拒绝自己,她已是那样的竭尽所能地付出,心甘情愿许他婚姻,希望与他携手共老,甚至不惜为了他和家里古板的老父亲闹翻。
爱他,不听任何人劝告地爱上了他,可是,却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把爱付出了却得不到他!
「丽贞,我们不可能的。妳也知道,妳父亲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全永安走近她,想取走她手中的酒瓶,今天晚上她已经喝了太多的酒。
「你不要走...」被他半挽半扶着回到房间,半醉的女子伸出手,仍想留住这美得就如所有少女梦中才会出现的白马王子。
「我必须离开了。」
他温柔地坚持,不愠不火的态度突然激怒了她。
让他出了这个门,以后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少女绝望的心里涌现出了这个念头,惶急中顺手拿起了一把椅子向他打去。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沉重的敲击声在室内响起,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想留下他的心。
「你...」
也许是她喝醉了没有控制好力道,这一下下去,他的双目突瞪、脑壳裂开,身子就如同一团稀泥般缓缓地倒了下去。
这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事,少女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许久后,她就如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幽灵般地飘向了放置器械的柜子,一刀一挫,娴熟地把这负心郎的肌肉与骨骼分离,就如同她在医学院实习过无数次的外科手术。
荣氏在第二天发现了这个精神异常的少女后,紧急将她送往英国,并把尸体销毁。
从此她就望着一具没有了皮肤与肌肉的白骨,终日与它相对,喃喃倾诉自己的爱恋。
凌霖目瞪口呆地看着黑暗舞台上发生的这一幕,心悸不已,怔忡间,好似又飘荡入了另一个莫名的黑暗空间。
「杀了他!」
一把低沉,但是极具权威性的男声在黝暗的室内响起。
微弱的光线下,他鹰一般的眼睛里迸射出了熠熠光芒,刚毅的嘴抿成一条直线,表达出他对所有妨害他们家族声誉的宵小,都不会轻易放过的决心。
「他不过是个下贱的男妓,竟然敢勾引我的独生女儿,还使得她被鬼迷了心窍,居然不顾我们荣家的声誉执意嫁给他。他不配得到这些,我们荣家不要这样一个笑柄!」
「老爷,要怎么做?」
「我要把他碎尸万段,让丽贞对他死心!你叫他们尽量干手净脚,做得像帮派的寻仇。」
「是。」
沉重的大门合起,就这样决断了一个人的生命。
男人站了起来,满意地站在窗前俯瞰他的王国,高楼之上,香江灯火尽在他脚下,突然间那老人好似发现了他,鹰一般的目光,利箭似地直射过来。
凌霖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听得身边海涛阵阵,哪里有什么荣耀祖、荣丽贞、全永安,不过是他因为白天对他们的事情百般揣摩分析,晚上来入梦而已。
凌霖不由得暗骂自己没福气,难得在风景宜人的海边别墅留宿一宿,竟是一个晚上噩梦连连。
才到洗手间掬了一把冷水洗脸,就听到楼下门铃声响起。
刚想下去开门,就看见因为一夜好眠而神清气爽的林亦云已经走在自己的前面,抢先一步把门打开。
上门的却是个意外的访客。
「荣先生说,昨天不好意思砸坏了您的望远镜,着我今天赔送一副新的给你。」
来的人穿着毕挺的制服,是昨天上过门的荣家司机,他手上拿着一个大礼盒,盒面上的小笺写着林亦云的名字,里面是价值五位数以上的天文望远镜。
「呃,谢谢。」
林亦云与凌霖对视了一眼,只好伸手接过。
「还有荣先生说昨天惊扰了你,希望可以另外做一点小小的补偿。」司机另外取出两张精美的邀请函,「十日晚上荣先生的生日宴,邀请您出席。」
精美的烫金拜帖上,有人用极端正的小楷手写着两个人的名字,而并非打印机的产物,看起来荣耀祖对这点细节是很注重的,务必要使被邀请的客人觉得自己受到了足够的重视。
林亦云犹豫了一下,再看看凌霖的表情,没敢直接接下这请柬。
要知道,荣家乃是香港财经界的翘楚,而荣耀祖是现今的家主,他的生日晚宴不知有多少名门权贵光临,一些有钱但在本市不够资格的暴发户,甚至愿意出七位数买得一个出场面。
他特地送来这两张邀请函的价值,远远超过他赔偿的那具天文望远镜。
「请您务必光临。」
那司机已经九十度鞠躬下去,双手捧着请柬递到面前,总不好意思叫别人这样弯着腰不直起来。
「谢谢。」
林亦云再次道谢,送走了上门陪礼的司机。关上门后才转头对凌霖问道:「这个晚宴我们去不去?嘿,这次回港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我一早想打探香港的宴会沙龙。」
「奇怪,他为什么前倨后恭,现在甚至是何等宽容?」
凌霖心里一动,好像有一个奇妙的念头萌芽,可是却捕捉不住它的形状。
闪电般地回想昨天的种种,关键的楔子只有一个:荣耀祖态度的改变。
他本以为荣氏念在林亦云看去,不过是一个无知贪玩富家子弟分上,在没有摸清他们底细前,不想莫名得罪另一个权贵,便忍下一口气,故作姿态给他们台阶,原谅他们的大胆。但现在仔细一想,颇觉得疑雾重重。
且先别说那神神秘秘的林亦云是不是真的豪门之后,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林亦云在此前与荣耀祖全无交集,甚至林家也不是香港的豪门显贵。
但他却在一次的意外后主动频频示好。
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在使得这一连串奇怪事情的发生?
「到底去还是不去?嗯?」
见凌霖不答,林亦云微侧了脸,奇怪地半仰起头向他看来。
白衬衣,微侧的脸上一个浅浅的微笑,打着询问讯号的眼睛比平常的清澈多了几分迷茫。
凌霖自他这似曾相识的神态中,电光石火般地想起:传闻中,大家都说荣耀祖深深痛恨勾引自己女儿的男妓,甚至恨不得能杀之而后快。
而从他办事的手段来看,的确也是一个不容他人忤逆的霸主,并且完全有这个财力与势力决断他人生命于举手间。
无疑地,昨天他们所做的事正犯了他的大忌,又被逮了个正着,但,从他最后处理这件事的态度来看,却与平常传闻中的形象大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