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处桃花
「每一个王朝的诞生,都必须凌驾于鲜血之上。」
这句话,是桃花王朝的开国皇帝常常挂在嘴边的。
然而不过是短短的二百三十六年,桃花王朝便从最开始的几位治世明君到后来因党派争斗而频繁废立的几个幼帝,直至皇帝大权旁落,诸侯分崩离析,忠臣们纵有回天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如今整个王朝已如开过季的桃花,行将就木。
现在的小皇帝即位三年,姓唐名适,是十几年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
也是朝野上下,有名的昏君。
今日太初殿中各位宫人尽皆浓妆艳抹,使出浑身解术来为这位皇帝庆贺他十七岁的生日。
随着浑厚的编钟响起,一群紫衣的舞女身披面纱旋入宫中,脚步妖娆,白皙的脚趾一步步点在黄钟大吕的音乐上,也一同点在唐适的心头。
唐适心头如小鹿般乱跳了一阵,他噌的直起身,在自己宠爱的佞幸的嘴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披头散发的跳下玉座,来到舞女之间,随着音乐节奏和那些舞女扭作一团。
细心保养的娇贵手掌没有一点瑕疵,就这样摸呀摸呀的,从一名舞女的脸上摸到胸口,再从胸口摸到耳垂,最后在舞女挺俏的臀部流连不去。宫女和弄臣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唐适的手一紧,一个热切的吻牢牢的印在舞女的嘴唇上。舞女被亲的羞赧了,伸手推开唐适。唐适心头大悦,随手扯下舞女衣裙上的一条轻纱,遮盖住自己的双眼,大声笑着:「美人儿,和朕玩捉迷藏吧。」
舞女咯咯的巧笑:「若是奴婢赢了如何?」
「若是你赢了,我就准你亲亲朕。若是朕赢了,就要让朕亲亲你。」
粉嫩嫩的拳头打在年轻的帝王身上:「这还不是一样?陛下您真是无赖。」
小皇帝嘿嘿的笑个不停,身子一纵,猛地抱住女子柔软的腰肢,噘起嘴巴凑了过去:「朕就无赖了,怎么样?」
嘴上说着,作势就要亲上去,那娇滴滴的舞女却抬起手,挡住了帝王的嘴唇。她揭开帝王眼上罩的轻纱,纤纤玉指轻轻一抬,小皇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玉座上那个一直默默看着他的佞幸如同小兔子一样红了眼睛,晶亮亮的两滴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
唐适沉默的看了他一阵,兴味索然的放开了舞女,然后又蹦回了玉座,手掌捧起他的下巴,温言软语的问:「宋美人生朕的气了么?」
宋美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更深的低下头,白玉色的面颊上滑下一行泪。
唐适看的心疼,又唤了一声:「宋美人……」
然而宋美人仍旧只是更深的埋下头,脸色苍白的好像生了场重病。
有什么比自己的爱人被别人抢走更令人伤心的呢?
四周的音乐奢靡好像都走了腔板,小皇帝的眉头一皱,「都给朕退下。」手指向钟鼓琴瑟指去,「这些也都给朕撤下!」
一时间,众人如鸟兽散,灯火璀璨的太初殿如黑夜般沉寂下来。
幽深的夜色里,小皇帝的眼睛如同闪亮亮的寒星,又自负又温柔的笑起来:「现在好了吧?」
宋美人低垂的头这才抬了起来,他默默的看了一阵唐适,突然露出一弯狡诈的笑。手指从袖口里拿出一片生姜放到年轻的帝王眼前,轻声说:「不论什么时候,生姜永远是最好的催泪剂,百试百灵。」
太初殿的灯火统统熄灭,紫衣的舞女们叽叽喳喳的退出整座王宫。那个受到帝王格外恩宠的舞女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笑的春风满面,又单纯又幸福。甚至当她们回到官艺院,这名舞女还被编舞的上大夫亲自点名,叫去问话。
望着上大夫远去的肥头大耳,一群年轻的女子聚在一起不住叹气。
一个女子说:「看来青姑娘这回要发达了。」
「海棠姑娘说的没错,」第二个女子应和着,「上次我还看到上大夫捏莲贵人的屁股。连皇帝的妃子都敢碰,真是不要命了。」
名叫海棠的女子放下酒杯,摇着手指说:「这你就错了吧。皇帝他只爱那个叫宋辞的兔儿爷,那些妃子哪个不是有名无实?」
她的话刚说完,人群中不禁爆发出阵阵哄笑。
上大夫用眯成一条缝的眼看了看笑声连连的前院,随手关上门,点起一盏油灯。
腰肢如柳的青小朔姑娘盈盈一笑,上大夫的眼睛微微睁了睁。青姑娘立时跪倒,轻声说:「陛下在奴婢的身上写的字分别是:三、月、三、出、游。」
就这样,二更才过,一条讯息逃过众人耳目,秘密的从太初殿传入上大夫府,再从上大夫府转入骠骑将军府。然后又经过一个时辰,尊王党的几位权贵大致得到了消息。
就在小皇帝和他的宋美人相顾微笑时,百里之外,有一位青年的王侯把刚强有力的手指放在了他的佩剑上。
他的父亲曾经服侍过两代帝王,也曾平定过诸侯叛乱,官拜王爵。他生在王爵之家,占尽天时,到现在,已经是朝野上下最有权力的人。
颠簸的轿外传来百姓们喧哗的声音。青年的王侯掀开轿帘,一名老汉从人群中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一把抓住轿帘,跪倒在地。
「求天狼王为小人作主!」
天狼王走出轿子,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人驭马而来,那人一身艳红,冷静的眼神注意到这位位高权重的王侯,就立刻跳下马来,双手抱拳。
「下官冒昧,家仆冲撞了天狼王。」
老汉一看到红衣的官家,向前爬了三步,跪倒在天狼王的脚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个禽兽!他糟蹋了我的女儿杀了我的妻子,如今还要杀我灭口!求天狼王为小人作主!」
红衣官爵瞥了老汉一眼,冷笑道:「好一个颠倒是非的刁民,我为官数年,自认坦坦荡荡,品行如何难道天狼王还会不清楚?」
天狼王温柔的笑了笑,抚着手掌转过身背对着红衣官爵:「说的也是……」突然间,猛地抬手拔出身上配剑。
红色的流苏如同春天初初绽放的花朵,妖艳妩媚。红衣官爵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目之所及是那柄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剑,鲜红色的血顺着银白色的剑刃流下来,染在红色的流苏上。
天狼王的狼牙剑,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像草原上的苍狼,锐利、嚣张,充满着野性的魅力,如今这把剑再次出鞘,仍然如同它当年追随先王北征时那般冰冷张狂。
天狼王握着他的剑,手腕一转,挂在剑上的人被拦腰斩成两截。他抬起眼睛,骄傲的看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大声说:「庸君不理朝政,饲养男宠,使得民不聊生。庸君的弄臣我天狼王留不得!」
他的话说完,眼神漠然,在四周的百姓身上一一望过。短暂的死寂之后,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跪下,直到整条街道所有的人都拜倒在天狼王的身下。突然的吶喊如潮水般一波波在众人间爆发:「诛暴君!清君侧!」
诛暴君,清君侧。
天狼王看着众人,笑得十分阴冷。
权力这种东西,不过是一种把愚昧的百姓聚集起来的过程。
枝蔓宫里,长夜未央。
龙床用最精细的手法雕镂出桃花、葡萄和翔龙的图案。唐适伸出手指,抚摸着经过了尽百年仍旧光洁如新的龙床,那每一根枝蔓都记录着这个王朝里的兴衰。有人说边关苦,但这皇宫之内,又何尝不是日日在征战。
披上属于帝王的长袍,层层叠叠裹住他的身体,勒得他透不过气。他不过是一个小丑,脸上带着最天真最愚昧最奢靡的面具,一幕幕一场场演给喜欢这出表演的臣子们看。
宋辞踮起脚尖,缓步走到唐适的身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轻声说着:「如果你觉得累了,就请不要再看了。」
「这个天下,如果我不看着,那么总有一天会有别人替我看,到那个时候,桃花王朝就不用再姓唐了。」他自顾自地说着,感觉腰上的手臂传来更加密实的力度,一层层丝绸挡不住人体的温度,身后那人的胸口的热度一点点透到自己的背上。唐适忽然一笑,手掌按住宋辞的手掌,猛地一用力,把那人狠狠地按在自己身下。
宋辞没有提防,冷硬的龙床撞得他后背生疼,一抬起头,冷不防看到唐适笑眯眯的眼,心口乱跳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抚上宋辞的嘴唇,温热的吐息喷在脸上,唐适软软地笑出声:「喂,朕说宋公子啊,你刚才演得那么真,该不是真的吃醋了吧?」
宋辞的手指在小皇帝的额头戳了戳:「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可以躺在地上哭着打滚,演寻死觅活的戏码给你看。」
唐适昂起头,尝试着把宋辞的脸和戏文中泼妇的形象凑到一起联想,一阵恶寒立刻顺着脊梁窜上脑子。不禁撇撇嘴角,尴尬地笑着:「宋公子你文文弱弱的形象路线貌似和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点距离……」
「知道就好,」宋辞一把推开唐适站起身来,动手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下次不要提无聊的问题。」
无聊……
可怜的小皇帝嘴角耷拉下来。
身为一个昏君,关心一下自己男宠的感情问题难道很无聊么?
想着这个问题,一眼看到宋辞轻轻松松的笑容,不禁郁卒。没道理自己这个皇帝斗口一定要输给这只人品有问题的佞幸吧?他这样想着,突然抬手,趁宋辞一个不防备,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滚烫烫的嘴唇就压了下去。
「你……」
宋辞只来的及吐出一个字,唐适的眉头一皱,舌尖就顺着宋辞的嘴唇滑了进去。感觉到柔软滑腻的舌在口腔里舔噬,宋辞额头的青筋乱跳,伸手去推那人,那人的手指却得寸进尺地摸到身上来。身子莫名一软,手臂缓缓的搭在唐适的胸口,随着那人手指剥开自己的衣服,自己的手指也一路下滑,再下滑。
一直下滑到唐适的脐下三分处,狠狠地一捏。
「嗷~」唐适捂着下半身,疼得蹦起来。
宋辞干净利落地站起身,双手插腰,偏头向小皇帝笑道:「如果还有下次,我就废了你。」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毒……」小皇帝欲哭无泪。
宋辞无所谓地耸耸肩:「无毒不丈夫。」说着,拍拍双手,大摇大摆地踏着鲜红的地毯走向枝蔓宫的大门。
夜色太短,转瞬即逝。
天明时分,懒洋洋的静鞭响过三声,丹墀上的文臣武将手持玉笏站得松松散散,三刻钟后,小皇帝弯腰驼背地挪上玉座。玄铁色的龙袍下,皇帝陛下的下面还是火烧火燎地疼,一想到某公子手有开山之力,下面竟又疼了几分。
文武百官们注意到皇帝陛下这个模样,相当默契地目光一转,同时落到玉座旁的七宝床上。佞幸宋辞额头垂了那么一点,双颊艳了那么一点,眼圈红了那么一点。怎么看怎么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羞涩相。
于是不足半天时间,小皇帝唐适昏庸无道、色欲熏心,跟男宠胡天胡地整整一夜做到肾虚的消息绑在一只信鸽的腿上,飞过重重关卡,落到天狼王的桌子上。
「你说天狼王究竟会信几分?」
宋辞娇弱无力的躺在唐适的腿上,额头一抬:「陛下难道不明白三人成虎的典故?陛下的昏庸他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信了。」
听他这样说着,唐适轻轻笑了出来。
时值初春,百花初绽,他二人坐在凉亭里,把一干侍女太监打发远。宋辞懒洋洋的躺进唐适怀里,由着那人你一颗我一颗的跟他分吃甜食,这个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大胆的佞幸在向小皇帝邀宠。
虽然他们嘴上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拿这些甜食来说吧。蒲桃是西域进贡的,奶子干是北方朝贺的,柑橘来自淮南。当皇帝随时可以享受这些美味,可如果只会享受,总有一天皇帝会被人赶下现在这个位子。」唐适拈起一枚盐津蒲桃,在指尖搓了搓,这才放在嘴里细细的嚼,「臣子们投降了,还可以做个降臣,皇帝失势了,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他这样说,宋辞睁开了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直起身来。
小皇帝的脸被他固定在双手之间,那双狐狸眼笑眯眯的盯着皇帝的眼:「天狼王以骁勇著称,你真相信自己能赢得过他?」
唐适伸出一根手指,神秘的摇晃着:「错错错,在天狼王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傻子。像朕这般这样英明神武,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可能赢不了天狼王这自大狂?」
「我可没见你英明神武,只知道你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昏君』。」
「……」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宋公子宋大美人笑着眯起眼。
小皇帝猥琐的摸着下巴,啧啧有声:「……办事没主见,经常不去上朝,而且好色贪杯……嗯嗯,貌似确实很昏庸。」
「难得你还知道。」
「但是,宋公子,你不觉得一个皇帝能昏庸到朕这个份上,也是一种才能么?」
「说真的,不觉得。」
「……唔,好吧,」唐适双手一合,大声宣布,「从今天起,朕要做一个正义的热血皇帝,为了这个王朝抛头颅洒热血,然后光荣的被天狼王一剑砍下脑袋。当然,死前还要悲壮的大喊一声『杀人不过头点地,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宋公子你看如何?」
宋辞忍俊不禁,在他头上揉了揉:「傻小孩儿。」
被自己的男宠称呼为「傻小孩儿」似乎对所有皇帝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唐适嘴巴一噘,索性别过头去。
只听那人噗哧一声笑,纤细的指尖忽然凑了进来,一粒果子顺势塞进皇帝陛下的嘴里。果子腌得特别酸,唐适只含了一口,五官就彻底皱成一团:「这是什么啊?……酸死了。」
宋辞捏着唐适腮帮子骂道:「你个小屁孩儿,连点梅子干都受不了,就别妄想抛头颅洒热血了,老实当你的昏君吧。」
头一次被人如此教训,唐适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宋辞,怒气冲天抓起桌子上茶碗,咕咚咕咚的大口咽下去。
呼……总算把梅子的酸味都冲下去了。不用忍了,真好。
他二人说笑着,远远的,听到几声喧哗,接着唰啦啦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唐适还不及放下茶碗,就见一人越过太监宫女地向这边走来。
绛紫色衣袍,白虎皮衣领,衣角处绣满层层叠叠的祥云--天狼王。不怒而威。
唐适宋辞对看了一眼,心头均是咯噔一声。
天狼王大踏步地走到小皇帝面前,眼见这个皇帝手里抓着茶碗,身上的长袍被压的皱皱巴巴,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再看那个佞幸颊上睡痕犹在,不禁暗暗皱了皱眉头。
小皇帝一见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想到要给天狼王让个座位,然后老实巴交的坐回他的位置。而那佞幸宋辞被天狼王望上一眼,更像兔子见了狼一样,小心翼翼的缩进唐适怀里。
唐适双手交叠,两根大拇指漫无目的绕着:「王爷别来无恙?」
「托陛下的福。」
「哈哈……」唐适装作无措的样子傻笑起来。在他并不短暂的政治生涯中,他发现当一个人要装傻瓜,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傻笑来代替大部分回答。
果然,天狼王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了一阵,发现自己除了「白痴」外再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任何其它的形容词时,这才缓缓呼了口气,手一招,一旁有一名护卫捧了个木匣走上前来。
皇帝把自己的目光落到木匣上,然后动了动了的身子,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然而天狼王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皇帝,又淡淡的瞥了一眼木匣,然后自顾自的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好一头狡猾的狼!
唐适暗自骂了一声。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天真无邪的捧在嘴巴旁小口小口抿着,眼睛黑亮,嘴唇殷红。他一边听着天狼王东拉西扯,一边让自己的目光有意无意接二连三的扫向那只木匣。
如此几次,天狼王果然微微一笑:「陛下一定想知道臣带来的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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