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记————祝灵

作者:祝灵  录入:06-30

林中流终于解开葛兰的铠甲。他腹部的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染透整片衣襟。那是无法修补的伤口,至于外伤的内部,无法想象。

我看见葛兰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弱到几乎听不见。他在说:“哭什么?反正我一直在害你,你不是想要我的命么。”

为何刚刚我竟袖手在一旁观战?若是我早一点想到葛兰根本没法子挡住这一招,还会这样坐视不理么?就连林中流我都出手救了,为什么不能早点救葛兰?他害我的部分,我早已报复过了,怎么会想要他死呢?我做人的时候,死了很多次,对死已经淡定。可是魔族死后并没有地府收留,也无法转生。

我张张口,却只吐出一句:“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死的?”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白痴后悔了,这种时刻可以说的话有很多,但绝不是这一句。

林中流从我怀中抢夺着葛兰,说:“陛下,我带你去……”

葛兰声音微弱地开口道:“等一下……”他每喘一口气,嘴角就沁多一点血。

这是内脏全部被毁坏的表现,就算来了神仙,也是救不了了。他现在还有神智,只是凭着精神力吧。我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很空白。说不清是悲恸,还是什么也不愿意想。其实我讨厌过他,瞧不起他,也恨过他,或者说这么多年,自从我懂事以来,就从没喜欢过他,他也实在没做过任何讨人喜欢的举动。几百年间唯一记得的是小时候他白送给我不要钱一条雪貂毛的围巾,虽然乐了好几天,但这点小恩小惠早就淹没在他对我层出不穷的折磨中了。有一次他也曾带我逃避追杀跑路,不过之前那一路路追兵其实全是亏我解决,只是到最后我实在太累,而他没有扔掉我而已。那一点良心发现,似乎也够不上让人感动的档次。再如何搜肠刮肚,却也不记得他还做过什么好事。只是这样一个人,为何我会压根也不想他死?

我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说:他不是个好人,他不是个好人,可我根本不想他死。

也许是因为我没什么亲人,而只有他对我而言勉勉强强能与亲人这个词擦边,才觉得如此重要。

我徒劳地输入些真气给他,这样也许能多一两刻。他开口,我听见他说:“其实你昨天装得已经很像,没有一开始就被我发觉。若不是那一腿……”

我羞愧无比,却发现他嘴角竟似乎含着一丝笑意。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笑了笑,胸膛却开始剧烈地起伏。因为肺部也破裂了,所以呼吸其实十分困难。我一手搭上他胸前,可是丝毫没有助益,他胸腔中破裂的气音清晰可闻。他突然强挣着直起身子,一手抓住我的衣襟,我和林中流赶紧扶住他的腰和背。

在我的耳边,我听见他说:“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问……问晾福,她知道全部……”他剧烈的喘息和气音使得这句话断断续续,他的目光开始失神,抓住我衣襟的手却突然一紧:“林中流是你的……”

林中流是我的……?

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完。因为那个说话的人,用我从来没有预料到的平平常常的方式,就这样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不该是葛兰死的方式。

昨夜我那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竟成了现实。

他躺在我怀中,已闭上双眼,并永远不会再睁开。我一次又一次确认这个场景是否真实,却得不到不同的答案。

第 38 章

明亮的白昼的半空中,不知从何处开始飞速地聚集起覆盖了天空的乌云。由平地而起的紊乱的气流变成疯狂的暴走,低低咆哮的风声中,黑压压的乌云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像是要撕裂天空的青白色的闪电。

随即大颗的豪雨不分方向地砸下来。

雷鸣,大地和天空同时为之鼓动。仿佛失去了秩序的天和地之间,只看得见让人眼花缭乱的暴雨和狂风。

我听见身边有人诧异地呼喊:“将军,快看,天上有条很大的黑龙!”

林中流回头仰首望了一眼,声线稳定沉着地道:“最大速撤退。那条黑龙好像发疯一样,可能会对我军造成影响。”

他强硬地抱起葛兰交给其他人。

我抬头望向天空,在狂乱的天空与沉沉的乌云之间,有一条因为巨大所以能被人看见的龙。它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般疯狂地翻腾滚动,卷起更深的阴霾和更强的暴雨,但它黑色的巨大的身躯却黯淡得仿佛要透进乌云里——那不是一条真正的龙,至少,不是实体。

我想到最后一击后就从半空坠落的青龙和元昭应。

因为混乱,其他人竟无视了他们的存在。在大片撤退的魔军的腹中,被暴雨浇淋的人间的皇帝跪在他的契约神兽的尸身旁边,显得十分凄惨。

我走过去,他抬头望向我。因为没有风系魔法的加护,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雨水滑进眼睛,但他望向我的目光毫无闪避。

张狂,轻浮,幼稚等等这些表情好像突然在他脸上消失不见,透过那毫无畏惧的目光,我看到的却只是空洞而一无所有。

我明白他定然已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却无法忍住不去浇上一把盐。

“你亲手杀死你的龙,此刻又何需做出如丧考妣的模样?”

“如果早知道结果会变成如此,你是否就不会做出之前的决定?但你不知道,所以你是活该。”

又是一道青白的闪电划破天空,映得元昭的脸苍白而失神。

他的喉咙中发出野兽似的低低的吼声,似乎想要扑过来。我满意地笑了。特地过来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已经达到。

雷声轰鸣,暴雨仍然肆虐,风势没有减缓。人间的帝王跪伏在我脚下,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已处于被摧毁的状态。

突然我很想发笑。他远比我年轻,自然有权利幼稚,脆弱,容易被击倒,我又何必与他较劲?

我抬起手臂,指向前方:“一命偿一命,我不想再计较。你现在可以滚了,记得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

林中流站在我身边,而本来应该也在此处的林晾福,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而被劝说去修养。女人并非在所有时刻都是感情上最坚强的生物。

我也是上上代魔王的嫡子,而林中流正是我的兄长这个消息,此时似乎并没太令人感到震撼。养父不知处于什么原因而对我以及所有人隐瞒着的这个事实,终究被葛兰通过一些不相干的线索找到答案。虽然上上代的魔王早已失踪,但如果通过一些法术也可以直接验证我与林中流的血缘关系,而葛兰使用这些法术不费吹灰之力。

前代魔王的画像,以前时常见到,印象中只觉得他是个黑色且严谨的男人,却对这样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没有丝毫的直感。我问林中流:“我们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一瞬间他显得有几分迟钝且张口结舌:“啊……嗳……那个,之前晾福好似没有说清楚,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同一人。”

同父异母?如果他的母亲是正妻的话,我被抛弃的原因就很容易解释了。

像是想要弥补什么似的,林中流和蔼地拍拍我的肩膀。“就算这样我们也是兄弟。最开始知道这件事情时,我可是为自己多了一个弟弟十分高兴。”接着他又道歉道:“父亲大人失踪以后,母亲与我本该照顾你,却没想到……那时我也太小,还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绝不会让你流落民间,受了许多苦。”

林中流告诉我,我应该叫做林潜,这个名字是那个应该是我父亲的人所取。由林潜改成梵替,似乎证明养父对我的身世并非全不知晓。如果一开始被作为林家正统的继承人抚养的话,我的命运会怎样呢?

别的虽然不知道,但至少童年时期不会那样悲惨吧。我甚至想,就算葛兰早就知道了事实,说不定也会隐瞒我,以减少我倒向林家成为他敌人的可能性。

可是不知为何,就算真相大白,也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我才发现原来无法再恨一个人,竟比恨人更令人苦楚。

暴雨渐渐消止,葛兰的遗体被决定立即送回魔都。我们步出帐篷,发现数万的士兵在前方平地跪下。他们握着手中的枪或戬,击打着地面,我听到他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光明王,格林塞黑!光明王,格林塞黑!光明王,格林塞黑!”

这些士兵的忠诚与尊敬像热浪一般袭来,我的胸中,也有热血上涌的感觉。这是他们对于葛兰的评价。林中流回首,向我点点头:“这个称号的确与先上很相配。不过谥号的事,还是等平定人间之后再说吧。”

我想起,那个应该是我父亲的上上代魔王被称作怀景王,算是中规中矩,于是忍不住问林中流:“我的谥号是什么?”

和之前一样,他的表情一瞬间显得有几分迟钝,而且吞吞吐吐:“那个,你战功无数,一举杀破天庭,令人闻风丧胆,天界人间涂炭,所以先上与众臣商议后宣布的是……修罗王……”

******

天幕尽头,红霞似血。灵柩之中的那个人,头发,皮肤与衣衫之上,结起一层白色的冰棱,这是我担心潮湿日照虫蚁孽生,而用内力做出的许多干冰所致。

也是第一次仔细地瞧,我才发现葛兰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如此苍白灰败,就连昔日耀眼的金发,也黯淡枯槁。不过在我心中,他似乎一直是十几岁时那个神采飞扬,嚣张得惹人讨厌的样子,那时的记忆太过鲜明,甚至压倒面前的真相。

林中流用力按了一下我肩膀,语声温和地道:“别这样,怎么连女人都不如?就连陛下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你也不用太难过。”

我没有说话,又听他道:“不过如此重感情,倒不是坏事。”

林中流见我郁郁不乐,主动说起来要送我一个水晶球。他说这是葛兰亲手所做的预言球,世上只有两个。他还说葛兰本来讲过,世上的事情,最好不要起先就知道结果,否则不仅人生无趣,而且世间万物,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其他,难保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成惨事。

若不是为了争取林家和荷家的支持,他也不会特意做出呈现了魔族在人间和平行走的前景的预言球送给两位当家,因此这预言球十分珍稀,值得保存留念。

我沉吟半会,林中流又补道:“葛兰许诺给荷井风日后完全的贸易垄断权,换来了荷家的全力资助。不过如今葛兰突然离世,这个许诺,你日后当然可以能赖就赖,也不能让荷家占尽便宜。”

我一愣。什么时候这又成我的摊子了?

可是林中流说来,已经连推却的余地都没有。我也知道,魔族一向只看重实力,所以不管我撇下王座落跑几次,在没有人把我打|倒之前,他们还是心甘情愿尊我为上。

葛兰死了,林中流丝毫没有争权的兴趣,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

几个下等兵士在忙着搬东西,我令他们离开,抬脚走进葛兰旧时的营帐。这里有些重要文书,我也不知如何处理。可惜林晾福还未恢复,而且她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了。

我有些怅然。军中条件简陋,我随意洗了个澡,向床榻上躺去。还未闭眼,勤杂兵惶恐地跑进来要为换过床铺卧具。我看了他一眼,说:“又不是死在这床上的,我没那么多忌讳,不碍事。”他依言退下。

睡不着,爬起来弄葛兰放在格子里的箱子。里面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些安神养血,补气益中的药,连毒药都没有。不过既然是他给自己吃的,就一定是好东西,我捞起一个瓶子,随便倒出两颗,一口吞下去。

虽然有些郁闷,但借着药效,不一会就睡死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被吵醒。下级兵士在帐外报有人要见我,拦也拦不住。迷糊了一会,我有一丝不好预感,匆匆穿上衣服出去。

只见帐外,陆清羽一人一剑,立在半空,神气无比。一路上七零八落躺着一些我的手下,他看到我,左手一指,回头对那可怜兮兮的传令官道:“找的就是他。”

我定定神,居然勉强笑了一笑,对他说:“你先下来再说话。”

他听到这话才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从半空跃下,站在我面前。这才过了两天,他竟似已脱胎换骨,伤势不见,精神十足,和之前离开时完全两样。

我尤在恍神之际,居然听见他说:“借过,我们能不能进去说话?”

我把他让进帐篷,这边没什么可用作招待的东西,但他毫不介意地自行坐下。我十分混沌地思考,葛兰会叫人把茶具收在自己帐篷之内吗?似乎没有……

陆清羽自己开口道:“我特地来是要跟你说一件好事。”

我赶紧竖起耳朵,笑容满面对着他:“什么事,请讲请讲。”

他左右瞅瞅,把剑搁在桌上,然后望向我,眼睛亮晶晶:“我是负责带话来的。你愿不愿意,和天庭讲和?”

轰地一声,我脑中飞过几百种情绪。一是这一切实在太过顺风,过分到让人不敢相信;二是他一下不对我喊打喊杀,陡然接受不了;三是……陆清羽这张脸再配上这句话,实在叫我没法不想起几百年前廉贞星君那时的情形……

我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陆霞呢?怎么不是他来?”

那一瞬间,陆清羽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空白,下一刻则变成疑惑:“陆霞?陆霞是谁?”

第 39 章

陆清羽一脸疑惑地问我,陆霞是谁。我脑门沁出几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清羽这一来,来的十分蹊跷。虽然看着是好好的,但又总像是哪里缺了一点什么。到底缺了什么,我不明白。只见他能笑能说,能跳能蹦,好胳膊好腿,倒是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他不对我气愤难当,不厌我是个魔族,甚至不知道陆霞是谁……看起来竟像是……

竟像是缺了心眼儿似的。

我勉强笑了笑,继而说:“陆霞是你师兄,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么?”

“师兄?”陆清羽皱起眉,低头努力想,想啊想,十分纠结。他的表情一时迷茫,一时痛苦,就好像被我所说的“师兄”这两个字推入什么深渊而出不来似的。

“欸,想不起,就别想了。”我有些担忧,拍拍他的肩。

一碰他,我便明白出了什么事。

陆清羽的神识,清明之中透着一丝空洞。七情六欲之中,那一线情丝被抽走了,不见踪影。情丝这玩意儿对修仙之人来说,其实可有可无,若是愿意,许多人到最后都能把它修炼到坚硬如钢。只是陆清羽还极其生嫩,不论爱恨,情绪都容易失去控制,感情一旦迸发,就如洪水激流,难以遏止。

佛曰,所谓菩提,是为菩提,既名菩提。由来无自的爱恨纠缠,的确是天地间最麻烦的东西,我对此也深有感触。抽掉情丝,贪恋痴嗔便一扫而空。但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羡慕。

因为若是说天雷轰顶很痛,那么被抽掉情丝的痛,至少是其百千万倍。硬是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拔一颗牙,只是拔牙牵痛经髓的时刻只有一刹那,而抽掉情丝,就好像拔一颗牙要慢腾腾熬上一个时辰,从脑中牵出经髓,此痛钻心剜骨,直接刺激痛觉之枢,可以教人痛得神智尽昏,醒来之后,过往爱恨如同云烟逝去,脱胎换骨变成新人,不会再为纷杂无用情绪所干扰。

眼前的陆清羽,就成了这样。

我叹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再想了。”能抽掉他情丝的人,不是廉贞星君,就是更高位的仙者,或者可能是……陆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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