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也不再开口,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叠画纸来。自从别后,苏合有时想起他,便想象着他如今的模样画一幅画儿,四年来攒了厚厚的一叠。他翻出前日所画的那张来,与眼前之人比了比,几乎分毫不差。自觉十分满意,顺手将那画搁在一旁的火盆上烧了。
安墨白听见他在烧东西,只隐隐觉得不好,却不敢抬头看,只默不作声地低头跪着。
苏合也不看他,眯着眼将那些画儿一张一张地丢进火盆里烧尽了,口中道:"你先去歇歇吧,救不救他,我好好想一想。"
安墨白心里一阵惊喜,道:"是,多谢师父。"
苏合淡淡瞥了他一眼,向门外道:"青黛,带他去歇息。"
一个女孩儿应声进来,相貌与适才那男孩子有七分相似,多半是一对兄妹。她将安墨白带到他自小住着的房里去,这房间空了四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半点灰尘也没有。安墨白隔着窗纸看着苏合房里透过来的淡淡灯光,心里不住翻腾,当夜连眼也没有合。
苏合说要好好想一想,一连想了五六天都没消息。安墨白等得心急如焚,他在药室配药时遇见过苏合一次,但看他脸色不阴不晴,终是不敢开口。到了第八天上,安墨白再也忍耐不住,从药室里找出苏合平日喝的石亭绿,用心沏了一杯茶端过去。
苏合正在裱画纸,见他端了茶水进来,笑了一笑,道:"等急了么。"
安墨白被他说破心事,脸上一红,随即又有些发白,低头道:"再迟两日,人便再也救不过来了。"
苏合微笑道:"你走吧,这人伤得太重,我治不好。"
安墨白呆了一下,道:"师父还没看过他的伤......"
苏合重又低下头去忙手上的活儿,道:"我说治不好便是治不好,别说他如今命悬一线,就是伤风感冒,我也无能为力。"
安墨白央求道:"师父,是弟子做错了,以后决不会再犯。自今日往后,弟子再不踏出谷外一步。"
苏合淡淡道:"我说过你没做错什么。"
安墨白咬咬嘴唇,道:"师父说我没做错,心里却在怪我。"
苏合道:"我没怪你,你尽可放心。"
安墨白颤声道:"师父若不怪我,为什么一定不肯救他?"
苏合笑道:"墨白,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我不想救他,自然便不救。我不欠那齐含光什么,也不欠七星铸剑庄什么,为什么定要救他不可?这世上将死之人不知多少,我个个都要去救么?"
安墨白咬了咬牙,道:"我情愿一死,求师父救他。"
苏合脸色一冷,道:"要死出去死,别弄脏了我这里。"
安墨白在苏合身边这许多年,连重话也没被说过几句,此时听他说出这等绝情言语来,登时呆住了。
苏合想起前几日曾去任流水那里看了一眼安墨白带回之人、七星铸剑庄的少庄主齐含光,那少年虽受了重伤,仍是一副贵公子的气度模样,全不似江湖中人,昏迷中喃喃地叫着"墨白"。心中顿时一阵不耐烦,喝道:"滚出去!"
安墨白还要求恳,苏合却一个字也不想再听,起身将安墨白拎了起来,拖着他向房门走过去。安墨白挣扎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你救救他吧。"苏合铁青着脸拉开房门,忽然闻到安墨白身上染了一股奇异的草木清气,顿时脸色一变,道:"伤在哪儿?"
安墨白心知瞒不过去,低了头小声道:"左肩上。"
苏合沉着脸将他抱到一旁的卧榻上,解开他衣裳,果然见他肩头有一道寸许长的细致黑线,如同好女蛾眉,纤手慢描,衬着白皙的皮肤,居然十分好看。
这毒叫做画眉春,中毒时潜在人体内,并无异状,三十六日后发作起来,须发尽落而死。虽然无味,但见了血便生出香气,伤处更会出现黑线,十分显眼,因此极少喂在暗器上,多下在饮食中害人。这毒虽邪,却并不难解,只是毒姓外散时痛楚难当,全身没半分力气,须得有人照顾。那时齐含光只剩半口气,安墨白知道自己的伤一时无碍,便没作理会。回到赤水玄珠谷后,他怕给苏合知道了挨骂,也只悄悄配了一些压制毒姓的药物服用。
苏合唤了那叫做青叶的男孩儿去煎药,自取了银针给他刺灸,疾提徐插,凤眼捻转。安墨白伏在他膝上,嘴唇咬得发白,将苏合的袖子揉攥得全是汗水。苏合替他擦了擦汗,皱眉道:"连这种小把戏也对付不了,从前教你的东西都忘干净了么?"
安墨白忍着痛断断续续地道:"我......我伤得不重,拖几日也没什么......"
苏合手里持着三根银针,本要刺下去,听见这话,便顿住了,冷道:"你说得不错,再拖几日也没什么。"随手掷了银针,将安墨白丢在书房的卧榻上,转身走了。安墨白怔了一下,叫了一声师父,苏合也不回头。此时毒姓向外发作起来,他疼得全身微微颤抖,趴在榻上说不出话,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手足冰凉无力。
傍晚时青叶端了一碗粥过来,道:"安大哥,你吃点东西吧。"
安墨白疼了整整半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勉强开口道:"我吃不下,多谢你。"
青叶为难道:"谷主说要你吃掉,一口都不许剩。"
安墨白支撑着坐起来,端起碗,还没入口便闻到扑鼻的辛味,闭了眼咬牙送进嘴里。他活了十九年,从没吃过这么苦的东西,一碗粥吃完,只觉得面目五官都错了位。粥虽难吃,不多时肩上却痛得轻了许多,安墨白重又躺下,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 4 章
第二天醒来时候是在自己房里,裹着厚厚的棉被,全身上下一丝不着,汗渍都被洗净了,十分清爽。安墨白不由得打个了寒战,不敢想昨夜是谁替自己洗浴,转头四顾,却没找到自己的衣裳。青叶推门进来,手上端着昨晚吃过的极苦的粥,笑嘻嘻地道:"安大哥,早。起来吃早饭。"
安墨白道:"多谢。我的衣服呢?"
青叶道:"青黛拿去洗啦。"
安墨白大是无奈,替换衣物没带进来,谷里又必定没有合适他穿的衣裳,难道衣裳晾干之前只能躺在床上么,天气又阴又冷,半个月也未必干得了。想了想又问道:"你知道谷主在哪里么?"
青叶笑嘻嘻地摇头,道:"我不知道,谷主不许我告诉你他去任大哥那里给那个什么少庄主治伤去啦。"
安墨白一怔之下,顿觉心头一松,微笑道:"我也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吃过早饭不多时,苏合过来给他施针。被子扯下去一些,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安墨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将头偏在一旁不敢看他。苏合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道:"放松点儿,针都绞住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安墨白被他一碰,浑身都是一抖。
苏合将最后一根银针刺下去,伸出两根手指将安墨白的下巴挑了起来。安墨白吓呆了,喃喃道:"师、师父......别......"苏合果然放开了手,微微一笑,脸却渐渐挨了下去。安墨白吓得闭紧了眼,好久不见动静,睁眼一看,房里早已空了。
晚间青黛过来给他送衣服,说是从他放在任流水那儿的包裹里拿来的。
如此过了大约月余,安墨白在谷里乖乖地住着,平时在书房里替苏合拂纸磨墨,要不然就是在药室里收拾药材。虽然苏合并不如何拘管他,三五日不见人也不问起,但他怕惹苏合不快,连齐含光的名字都不敢提一提,更不用说出去看他。
一日正午,任流水歪在门前的合欢树上晒太阳,远远看着苏合提着药匣过来,笑着招呼道:"半仙,你又来啦。"
苏合道:"齐含光怎么样了?过了这么久,也该好起来了。"
任流水笑着压低了声音道:"比我那时候好得多,你只管放心撵人便是。"
苏合微微一笑,推门入内。
齐含光正在窗下翻阅一本闲书,见他进来,合了书本拢着白狐裘站起来,躬身施礼,道:"苏谷主。"
苏合点点头,道:"不必多礼。"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又看了舌脉,道:"你的伤没大碍了,回去好生调养些日子便可。敝谷贫寒粗陋,无物款待,便不多留了。"
齐含光欠了欠身,道:"谷主救命大恩,含光永不敢忘。只是墨白他还好么?那时他也受了伤,不知如今......"
苏合淡淡道:"他死了。"
齐含光惊道:"怎会?他的伤明明不重......"
苏合冷冷道:"他的伤是小事,但从前他私自出谷,坏了规矩,如今还想要我救人,哪有这等好事。我这赤水玄珠谷难道是客栈,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么?我虽想不因此杀他,却也不想救你,只是他情愿一命换一命,我答应了。"
任流水肩膀一抖,转身出去,实在忍笑忍得辛苦。
齐含光惊呆了,手一松,狐裘滑落在地,露出穿在里面的锦白贴身长袍,真是芝兰玉树的风采。喃喃道:"墨白怎么会死,他自己说过,决不会有事......"声音渐渐发颤,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苏合道:"你不信便罢。"起身走了。
齐含光怔怔地坐倒在椅上,呜咽道:"墨白没死......墨白明明说过,他师父很是疼爱他,决不舍得将他怎样......"
任流水在旁看着,心道这话说得不错,莫说苏合将安墨白怎样,但凡苏合还剩了一口气在,任谁也别想伤了安墨白。他心知自己若是说破,苏合必定将自己切碎了拿去给药草做肥料,也只得苦着脸好言安慰。
他劝解了一会儿,青叶忽然推门进来,低声道:"这位大哥,你便是叫做齐含光的么?"
齐含光身子一颤,盯住了青叶,发抖道:"墨白他没事,是不是?"
青叶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他,低头道:"前些日子,安大哥托我将这个还你。"那匕首铸造得十分菁良,鞘上七星镶嵌,正是七星铸剑庄之物。
齐含光握紧了那匕首,颤声道:"他如今在哪里?"
青叶垂头道:"他......他已经......"
只听得"咕咚"一声,齐含光脸色惨白,两眼一闭,连人带椅向后仰了过去。
青叶看他晕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还没说完呢,他的伤已经好啦。"
任流水在他额上敲个爆栗,道:"好好的小孩儿,给苏半仙教坏了。"忙将齐含光抱到榻上去。
青叶眨眼笑道:"这是谷主的吩咐,我若不听,他又要罚我抄书了。"
此时苏合回了谷里,叫了安墨白过来,问道:"你怎样受伤的?"
安墨白踌躇一下,没立即开口。那日路过一处窄道时,齐含光年少气盛,同行人争道吵了起来,谁想那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言不发亮了兵刃,他劝阻不及,两下里便动了手。打斗中他见齐含光情势危急,横剑替他架开一招,却不慎中了一枚毒针。若说是因为齐含光,苏合定然大大不悦;但若说打不过别人因而受伤,岂非明言自己技不如人、苏合教导无方?两相权衡,还是照实说了。
苏合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安墨白道:"他自称是无生门的大公子,叫做薛蓝。"
苏合冷冰冰地道:"薛蓝那混小子么?他还没这份本事。那根针还留着么?"
安墨白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布包,打开来递到苏合面前。
苏合将那针拈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淡淡道:"薛蓝素常用的暗器,是如意珠。"
第 5 章
又过了几日,一天夜里安墨白睡得早,昨日又落了一场雪,苏合独自一人立在结冰的水边,仰着头不知看什么,正在出神。
任流水从谷外进来,笑道:"怎么这几日都没见青叶青黛两个?"
苏合道:"我有些事情要他们去办一办。"
任流水"哦"了一声,笑眯眯地凑上前,道:"苏大哥。"
苏合瞥了他一眼,道:"他的药快吃完了么。"
任流水嘻嘻笑道:"又要烦劳你了。"
苏合点了点头,道:"明日我替你再制一些。"
任流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又道:"半仙,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苏合道:"什么?"
任流水道:"我在外面住着,见过多少人来向你求医求药,你答应过的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我要的药物制起来十分繁复,为什么你从来不拒?"
苏合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的好。"
他不肯说,任流水反而愈加好奇,催促道:"快说快说,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因头不成?还是小墨白不爱你,你又看中了我?"
苏合皱了皱眉,微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竟然有人在情字上比我更艰难,我瞧着十分开心,几颗药丸算得了什么?"
任流水一呆之下,咬牙切齿道:"你......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任你日日扮死人脸,决不拿那事安慰你。你也别太开心,墨白的姓子你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儿轻易变不了,你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苏合随手折了根枯枝在新雪上轻划,淡淡道:"从前他心里没我这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那是天意,我不强求。可如今他竟然自己回来,这也是天意,我岂容他再逃。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又悠然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是无用。只不过墨白不听话,霸王硬上弓倒也使得。"
他在雪上划的是一个"白"字。
苏合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对安墨白起了别样心思。当初收留他不全是好心,更多是觉着有趣,这孩子不要人救,他偏偏要救。原本想着养几日玩玩便送给外面的人家,但这孩子安静乖巧,很合他心意,日子一长,便果真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师父。
渐渐地安墨白也长到了苏合救他时候的年纪,漆黑柔软的头发刚刚束起,暮春里坐在桃花树下读医书,溪水带着艳色半褪的桃花瓣从他身边流过去,水也清澈,声也清澈。苏合推开窗子看着,笑了一笑,拿出纸笔来,落笔勾出花树流水,正待再看一眼,细细描画那淡青衣衫的少年,抬头时安墨白忽然合了书本,向苏合笑道:"师父,那边的白芷开花啦。"他姓子温柔,天生一双笑眼,展颜一笑便如陌上春风过,花繁香轻。
一瞬间春色熏风,尽入心底。苏合一低头,看见笔上的朱砂落了一滴,素宣纸上洇开一片胭脂色。
便是那时,心魔顿生。
那年中秋月朗,安墨白陪着苏合在水边赏月。苏合素不饮酒,酒量也平平,那天不小心多喝了几杯,握着酒杯看着月亮发了一会儿呆,倚着树闭上了眼。安墨白叫了几声"师父"不应,只得扶他回房。少年身形尚细,架着一个成年男子颇为吃力,安墨白一手拽着苏合的胳膊,一手撑着门边,累得脸上泛红,喘了几口气,一侧脸看见苏合正瞧着自己,吓了一跳,道:"师父,你醒啦。"
苏合"嗯"了一声,慢慢靠过去吻住了他柔软的嘴唇。
安墨白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苏合的脸,任由他戏弄。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满心的害怕里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此时也顾不得细想,一咬牙一狠心,一掌向苏合颈侧切去。这一掌击中了,却没什么收效,反而被他扑在地上。安墨白几乎要哭出来,半晌不见响动,睁眼一看,苏合双眼紧闭,早已晕了过去。安墨白急忙将他推在一旁爬起来,两腿发软地逃开几丈,扭头看看歪在地上的苏合,犹豫了一下,匆忙将他拖到床上,盖好被子,转身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