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几乎是含着眼泪开的门,门外陆震穿着厚重的雨衣,雨水在脸上淌着。「家里还好吧?漏雨了没有?」
「哥~~」李歌咬着嘴唇低下头哭了。手里的伞抖着,两滴从伞尖上落到他肩膀上。
陆震明瞭地搂过他,安慰着:「没事没事,有我呢!」拉着李歌穿过院子走进屋门。
陆震进来,一眼看见了屋里的状况,地上的水已经漫过脚脖子了,可是屋子漏得更厉害。
轻叹一声,连雨衣都没脱在屋里找了点塑胶布就要到房顶上去,被李婶紧紧拉住:「震啊,别去了。让它漏吧!」
陆震顿了顿,李婶的眼眶是红的。放下手里的东西,陆震扶着李婶坐在炕上,自己也坐下。身后,李歌靠着墙站着。
李婶撩起衣襟擦擦眼泪,陆震心里不好受,低声说:「婶,是我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看看,怕你们的房子漏雨进水。您别往心里去,我爸脾气强脑筋死,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
李婶赶紧摇头:「这不怪他,你爸是好强的人,他受不了这个。」
陆震无可奈何的笑笑:「婶,有些事别太往心里去,有钱了是好事,有人说三道四也很正常,咱自己别把自己绕进去。我妈去世的时候小军还不到六岁,我才上高一。这些年我们哥俩没光着没露着,冬天棉夏天单,哪一样不是您亲手做的?我结婚的被子褥子都是您絮的缝的,您那个柜子里怕是连没影的小衣服都做得了吧?」
李婶破涕为笑,很快又用手捣住了嘴。
陆震回手拉拉李歌:「歌子,小军有时候会犯混,甭理他。有人挑唆一时半会的想不明白也没什么,可是你们是兄弟,最亲近的兄弟。咱们两家风风雨雨这些年了,和一家人没有分别。不管是有钱还是没钱,都不应该分开。」
陆震重新穿好雨衣,拿上东西准备修补漏了的房顶。
李歌在他身后跟着:「哥,我跟你上去。」
陆震笑笑:「你快算了,你那小身板再让风把你刮下来。」
李歌紧紧地低着头,泪珠还在睫毛上挂着。陆震伸手给他擦掉:「别哭,歌子。你是男孩子,遇上事别怕,把腰挺起来,家里指望你顶门立户呢!」
面前的哥哥高大魁梧,温暖的手蹭得李歌心酸酸的,泪没止住,掉出来的更多了。
门外「砰」的一声闷响,什么东西从房上掉下来了!
屋里的人一愣,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屋门被推开,陆军浑身是水的进来。扫了一眼外屋里面对面站着的两介人,陆军板着脸没说话,把屋门打开弯下身子,手里的簸箕一下一下的往外边掏水。
陆震又好气又好笑,真想冲着陆军的屁股给他一脚。老的犯倔脾气也就算了,他也跟着凑热闹!房顶上传来轻微的声音,爸爸在上面呢!陆震不敢怠慢,赶紧抓起东西跑出去。风大雨大,老头子眼看快五十的人了,不能不小心。
哗哗的水声,陆军目不斜视,只看着自己手里的簸箕,李歌站在他身后,默默的用扫帚扫。
房上那父子俩小心翼翼的用油布塑料在房顶上慢慢铺开,厨房里,李婶忙忙碌碌的烧热水煮姜汤,和面烙饼。这又冷又饿的大半夜了,怎么也得给爷几个弄点吃的。
火苗映得屋里暖融融的,外面的风雨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房子不漏了,地上的水也干净了。陆军用塑料布和砖头在屋门口上垒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堤坝,水被挡在院子里。浑身湿透了的陆军被李歌拉进自己屋里。一盆热水,一条毛巾,还有放在床头的干净衣服。
陆军吸吸鼻子,有点窘的脱下了上衣。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水珠在光滑的胸前滚过。虽然还是个青涩少年,陆军的体魄已经超出了他的年龄。
李歌转过身子不看,那个宽阔的胸膛一定滚烫滚烫的。摒住了有点紊乱的呼吸,李歌背过身把毛巾在热水盆里绞干了,垂着头递过去。陆军没出声,看着雪白的毛巾还有握着毛巾的细白的手指,咬住了嘴唇。心怦怦的跳,酸涩优柔的情绪在胸膛里滚啊撞啊,终于按捺不住,陆军的手伸了过去。
手指碰到了手指,像是触到了电源,各自轻颤了一下分开了。再次碰触的时候就粘住了,再也分不开。
慢慢的拉进怀里,抱紧熟悉到心痛的身体,陆军立刻就收紧了手臂。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谁也不知道是谁先碰上的,反正冰凉的嘴唇在碰到一起以后就连心一块沾上了。
不知不觉的泪水沾湿面颊,李歌也不去管它。反正门关着,那屋里的人在说着自己的话题,不会管到他们。
抱着陆军的脖子,牙齿在他的锁骨上咬着,背上是他滚烫的手臂,抱得紧紧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李歌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欣喜,就是不想放开手,再也不想怀里的人远远的冷眼看自己。那种感觉真的会疯的。
陆军抚摸着李歌的背,肋骨都清清楚楚地数得过来,本来就不胖,现在这一顿折腾,瘦得都可怜了,小腰两只手就可以掐过来。嘴唇怜惜的印在李歌脖子上耳朵上,低低的呢喃:「歌子,别哭。」
像以往一样,那父子俩喝完姜汤吃完宵夜,回去休息了,陆军留下来跟李歌作伴。好像是分离了很久,又好像是经历了契阔,再次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害怕似的贴得紧紧地。外面的风雨声依然很大,可是已经不入耳了。
陆军靠着被子坐着,李歌坐在他大腿上,身子伏在他怀里。两个人互相搂抱着,脸贴着额头,鼻尖蹭着嘴唇儿。不需要说什么话,只要热热的身子在怀里就好。
屋子里没有开灯,外面远远的闪电偶尔会照亮一点。这点亮光一出现,陆军就会立刻收紧手臂把李歌圈得更紧一点。轰隆隆的雷声在屋顶滚过,细碎的吻就落在了李歌的额头嘴唇。
屋子里有点凉了,陆军随手拉过一床被单围在李歌身上。两个人偎依着,睡不着也不愿意动。
如果真的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李歌宁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张彩票,陆军宁可那些混沌的日子只是做了一个恶梦。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发生了的永远没法退回去。或许两个人之间还是隔着点什么没有抚平,但是现在谁也不想提起。就让这风雨之夜再长一点,怀里的温暖再多一点。
也许是晚上着了凉,早晨醒来的时候,李歌发烧了。通红的脸烧得闪着异样的光彩,眼睛却失了神,疲惫的半闭着,瘦削的身子在夹被底下还瑟瑟发抖。陆军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握着他的手不时地低下头去拿脑门试试他的温度。
李歌这样,不光李婶着急,连陆震父子都过来看看。李歌身子单薄,体质不好,但是特别能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说哪里不好。一旦躺下了,就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也因为这个,他特别的让人担心。
请了附近诊所的医生来看了病,李歌的手上挂上了点滴瓶。陆军死活不去上学,就守着李歌坐着,手里端着个水杯,不时地往李歌嘴里喂一点。李婶都插不上手,看看歌子没什么事,也就还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做活。
陆军低下头摸摸李歌还没有退烧的额头,忧郁的叹口气:「小废物包,昨天夜里让雨浇得透心凉的是我吧?怎么你发烧了呢?」
李歌也不说话,把自己的脸压在陆军的手上,闭上眼睛。
屋子里潮得很,昨夜的暴风雨虽然停了,但是湿漉漉的潮气还在不断的蔓延,人坐在屋子里浑身都觉得不舒服。陆震上班以后抽了个空跑回来跟李婶商量房子问题。买房子的事谁也不在行,陆震也只能摸索着察看,不敢掉以轻心。这可不是小事情。但是从看好房子到最后买卖成功拿钥匙需要时间过程,还不算需要买家具装修什么的。何况到现在,两家人到底是不是要住在一块,自己的老爹还不松口呢。
想起这点陆震就恼火,没钱的时候讲穷礼,现在钱不是问题了还是讲穷礼!陆震的意思,不如离开这破房子,找家宾馆先住一段时间。
其实陆震除了担心这破房子以外,还有个更深的担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里房小院浅,没有任何的防护。就算房后边有那父子俩,也怕万一啊!只是怕这娘俩更担惊受怕,就把这个理由瞒下了不说。
「房子的事我会尽快的,要不然这几天你们就先住到宾馆去,反正房子也漏了。」陆震试探着说。
李婶吓了一跳:「住宾馆?那哪成啊?自己有家跑到外边去花钱。」
陆震笑了:「婶,该享受的也要享受,别忘了您现在是有钱人了。」
李婶摇摇头:「人啊得惜福,有钱也不能胡作,会遭报应的。」
陆震苦笑着沉默了。
「震,你们的房子……」李婶抬起头,陆震赶紧笑着:「婶,我们的房子是新的,还没住够呢!」
李婶有点羞赧地说:「你们的贷款啊,不是个小数,婶没什么给你们的……」
陆震赶紧摇手:「我们两个工资都不低,房子不是最重要的,还是先解决目前的问题要紧。」
李婶压低了声音:「震啊,你听我的,就买两套房子,对门的也行上下楼的也行。别告诉你爸爸,到时候搬家你们只管搬就是了。他要是闹,有我呢!」
陆震笑了:「成,有您这句话就行了!」
李歌的病慢慢见好,陆军没什么理由始终陪着,总得上学啊!一个人上学真不习惯,早上的自行车蹬着还没两个人的时候带劲呢!
不过上课的时候陆军可是精精神神的听讲,做笔记。歌子在家等着,特意的嘱咐他要好好记录,回家讲给他听,肩负了任务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陆军觉得自己今天的课听得特别明白。
一连几天都在匆匆忙忙中过得飞快,陆军早上慢慢地跑到学校上课抄笔记交作业,晚上吃了饭就钻在李歌屋里。
学校里家里也没人老闹了。或者是彩票的事已经失了新鲜,或者是陆军的心思根本也没在周围人的身上。放学了,陆军跑到老师办公室,把李歌的作业练习卷都领出来,小心的放进背包里,这些都要回去交给歌子,一块做作业,然后~~也许今天晚上可以和他一起睡。这个念头一涌出来,陆军就赶紧拿手背蹭脸。火烧火燎的还忍不住笑,让人看见怎么解释啊?歌子的身子又细又滑,那双眼睛半推半就的勾魂。啊~~~不能想了,快跑!
陆军连跑带跳的跑出教学楼,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腿一飘跨了上去。忽然一个身影挡在眼前,陆军惊讶的抬头看着。
站在面前的是丽芬,丽芬也不说话,拉着他一直走到教学楼的角落里。
陆军心里七上八下的:「干什么啊?偷偷摸摸的。」
丽芬看着他,低低的声音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李歌的那张彩票是他自己买的吗?」
陆军一愣,转过眼睛看看她:「什么意思?」
丽芬灼灼的眼神像钉子一样,「我听说那张彩票是你们俩一块买的,号码是你出的主意!」
「那又怎么样?」陆军转过头强作镇定,但是心里已经隐隐的在翻腾。
「怎么样?你个傻子!那五百万里应该有你一半的!他是出钱的你是出主意的,彩票也是你们俩共同买的,得的钱当然是你们俩平分!你怎么这么傻呢!」丽芬气急败坏的说着:「我妈跟我说:『告诉那个傻小子,别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当保镳,以为自己多仗义。人家坑了他都不知道!』话我说完了,你自己看着办。你要是愿意让人家把你当傻子骗让大家看笑话,我也没办法。」丽芬说完,转身走了。
陆军没有动,像是突然的被打开了火山口的盖子,烟火岩浆翻腾着,快要爆炸了。过了好久,陆军才一只手扶着胸口,勉强得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说的……怎么始终都没有想过?那张彩票有我一半,是这样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我和歌子一样,每人都能有很多钱了!一人一半还有两百多万呢!什么概念啊!汹涌奔流的念头冲得陆军站不住坐不住,两只手在身边摆来摆去的,心里像是着了火。
晚上吃了饭,李歌靠在被子上看着陆军带回来的作业。陆军坐在桌子边上,看着手里的本子发呆。翻腾汹涌的情绪没法压制,想法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涌出来,稀奇古怪得让陆军没法把精神集中到作业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面前的本子上一个字都没有。李歌不安的看着他,军从学校回来就不对劲,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到底怎么了?
突然,陆军焦躁的「啪」的一声合上作业本,站了起来。李歌看着他抓书包,突然一种慌乱的感觉冲进心里。这几天陆军一直都是陪着自己睡的,晚上有个温暖的身体在身边,多难受也不觉得苦。可是他为什么……难道已经厌烦还是有别的原因?李歌心慌意乱的,但是又没法开口挽留。
陆军匆匆地说了一句我回家了,把书包甩在肩上就走了,李歌像是被泡进冰水里,凉得找不到心跳。
夜深了,陆德明已经睡下了,忽然被一阵烦躁弄醒。本来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的人,现在却经常莫名其妙的被杂乱的梦从半夜叫醒过来。再也睡不着,陆德明烦躁的吐口气,爬起来找烟抽,伸手摸了几次却没摸着。索性起身开灯,却看见儿子屋里闪烁的烟火头。
看见爸爸扳着脸进来,陆军漠然的不动,手里的烟还在燃烧。
劈手把烟夺过来,陆德明本想抬手给儿子一巴掌,小蹦豆子学着半夜抽烟!可是,没有动。男孩子们或多或少的都会偷着学抽烟,不算什么大毛病,但是小军明显的不是淘气。眼前的地上一堆细碎的烟丝,那是用手捻的。紧紧锁着的眉头像是挂了千斤的东西,陆德明看得出来,儿子被什么事压住了。
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已经有大半夜了。陆军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于一个远远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来说,他所焦虑的事情显然是超重了。这样的一笔巨款,到底该不该要?如果平分开,自己和歌子就什么都一样了。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自己也不会别扭难受。一切像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好,他们有钱了啊!可是,歌子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贪心的想抢他的钱,变着法的谋骗他。
一想到歌子的眼神会从此变得冷冰冰,鄙视的看着自己,陆军撞头的心都有。该怎么做呢!
陆德明在儿子身边坐下来,但是他没有任何跟儿子谈心,交换意见的经验。虽然知道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看法,但是父子俩坐下来推心置腹的谈话还是很别扭的。陆德明有点尴尬的咳了一声:「军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说说。」
陆军双手抱住了头,油煎着心的感觉。
半晌,他摇了摇头:「没有,没什么事。爸你让我自己待会。」陆军的声音沉重疲惫。
陆德明有点难过,这声音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的,太重了。不过,孩子已经大了,有些事也是应该自己仿决定。
「行,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想了想,陆德明还是不知道怎么引导儿子,只好走了出来。
这一夜,父子俩各有各的心思,都没有再睡着。几百万的巨款,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它沉重的实实在在的压在人心的那根底线上。
前边院子里,李歌默默的坐在台阶上,陆军的反常让他深深的不安,那笔巨款已经从光辉灿烂的佛光里慢慢的掉出来,一点一点的显出了黑色的底色。巨大的阴影微笑着,伸展着,逐渐笼罩了茫然的李歌。
李歌抱着双膝,木然的看着墙角边盛开的草茉莉花。
星光底下,蓬大的绿叶里繁盛的开着杂色的花朵,那是夏天专有的味道。今年天热得早,花也就开得早。几只小飞虫不请自来地落在李歌薄薄的衣袖上,修整着它们轻纱似的翅膀。
快要端午了吧?每年的这一天,妈妈会早早的煮上一堆的鸡蛋,一个个细心地涂上红颜色。他们俩一睁开眼睛就被微笑着召唤吃鸡蛋。这是端午节里专属于男孩子的旧俗,妈妈要给儿子煮鸡蛋,儿子吃得越多就代表着一年里越健康茁壮,那些邪魅鬼祟的东西就不敢着身。每年的端午早晨,都是两个人一嘴的蛋黄互相笑着争着闹着,草茉莉的花悄悄的开放。
李歌轻轻的叹口气,为什么恐慌的感觉越来越深地抓住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切,在慢慢地淡化消失。就算拼了命的去抓,也只剩两只手里空空的雾气。这雾气慢慢地弥漫在眼里了。